八分熟 第13節
「甲方:冠圓街道辦事處 乙方:京州匡義(崇城)律師事務所。 乙方同意接受甲方的聘請,并指派梁渠律師擔任甲方的常年法律顧問?!?/br> 唐秋水霎時張目結舌,原本想說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口。 怎么會這樣? 明明她也準備和梁渠說,請他做滕怡靜的代理人,為什么會被對方搶先了呢? 有種被截胡的感覺。 有口難開,憋屈無解,情緒從沸熱到冰點,僅僅在一瞬間。 唐秋水無言地呆站著,靈魂好似被驅逐出境。 梁渠并未發現她面色中的異常之處,開始詳細介紹起這個新客戶來:“冠圓街道雖然在x區,但是離這兒不遠。我剛從街道辦事處回來,以后這個街道的事情也由我們負責?!?/br> 唐秋水從懵怔的情緒里緩緩走出,機械地問:“您怎么突然去冠圓街道了?” 梁渠沒有落座,一直傾身在桌上那堆垛成山的案卷中翻找著什么,像是很努力地想要在人海中抓到一個逃逸的肇事犯,嘴里隨意回答著:“范所推薦去的。最近冠圓街道不太平,天天有居民去鬧事,可能很快就會有一場官司?!?/br> 唐秋水恍惚地擰了下眉:“鬧什么事?” 梁渠手上越翻越亂,越翻越急,語氣也漸煩:“一直嚷著說街道幫施工隊開虛假文件騙夜間施工許可證?!?/br> “???”捕捉到關鍵的幾個字眼,唐秋水瞳孔地震。他說的這個居民該不會是滕怡靜吧? 剛想繼續問,忽被梁渠插進來的一句求助給打斷:“哎這周五開庭的那張傳票放哪了你知道嗎?” “……”唐秋水頓感語塞加心梗。 真不知道這隨手亂放東西的臭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改了。上周拿給他的時候,滿不在乎地丟在一邊,現在要用了知道急了。 唐秋水指了指旁邊的透明書柜:“看看在不在檔案袋里呢?” 梁渠站直,看到身后的柜子里穩穩豎立著好幾排的檔案袋。每一個袋子的側面都貼著一個白色標簽,上面寫著當事人、案由以及結案與否,跟索引目錄般一目了然,方便查找。 這些都是唐秋水整理的。要是沒有她,他這估計早已成了垃圾場。 經她一提醒,梁渠瞬間恢復了記憶,摸了摸后頸自言自語:“好像是在檔案袋里……” 唐秋水就看著他微笑,不說話。 梁渠咳了聲,假意清嗓,實則遮窘,光速切回正題:“不光鬧,還寫了份書面申請,要求街道公開社區辦公室蓋章的文件?!?/br> 到這唐秋水已經可以斷定,他說的就是滕怡靜。 剛剛滕怡靜在微信里給她發來了兩張圖片,一張是要求街道公開諒解協議的申請書,另一張是街道出具的答復函。 滕怡靜和梁渠,仿佛兩個說書人,一前一后地跑來對她講同一個故事。因為立場不一樣,聽起來像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梁渠繼續往后說:“街道那邊答復不予公開?!?/br> -原因是申請公開的信息屬于國家秘密。 “因為申請公開的信息屬于國家秘密?!?/br> -這不是純屬扯淡嗎?騙鬼。 “這不是有理有據嗎?還鬧?!?/br> -我一定要起訴。 “準備應訴吧?!?/br> 同時候,一間辦公室里有兩道聲音在說話。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一個說死刑,一個說無罪。 而唯一的聽眾唐秋水,就像一塊被控辯雙方夾在中間來回捶打的沙包,被錘到大腦宕機,全無辨明真偽的能力。 梁渠還在持續輸出,越說越激動。直到瞥見呆立在一旁的唐秋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暫停下來朝她問:“你住的小區叫什么來著,我記得是不是也在冠圓路附近?” “啊我……”唐秋水現在已經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一邊的了,支吾了半天,拿著手上的合同轉身破門而逃: “我還是先去用印吧!” 第17章 委托書 回到工位上之后,唐秋水開始填寫《業務用印審核登記表》,這是去9樓用印的必要文件。 每次都要填,每人都要填,無一例外。有些繁瑣,無奈這是硬性要求。 形式上的要求是挺高,但實際的用印效率卻十分低下。 匡義全所的合伙人、律師、實習人員加起來有兩百余名,用印全部去9樓。而負責用印的工作人員卻只有一位,每天都有蓋不完的章。 工作量龐大又枯燥,日復一日沒完沒了,這差事換誰來做心情都不可能好。所以9樓的這位用印老師脾氣是出了名的差,再加上手握公章權力不小,就是匡義的主任來了都得敬她三分。 唐秋水剛入職的時候不懂事,有一回下去找她開介紹信,因為業務不熟練忘記寫案號了,當場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被警告以后都別出現在她面前。 弱小可憐無助的唐秋水站在原地瑟瑟發抖,人生第一次體會到了職場險惡。 后來被這位老師從黑名?s?單拉出來,全憑梁渠助理這個身份。 所里其他人無不尊稱9樓這尊大佛為老師,只有梁渠一直樂此不疲地喊她姐,喊得那叫一個自然流暢,真情實感。 用印老師在他的一聲聲姐中迷失了自我,自此心甘情愿給他開小灶。 其他人用印都要排隊,要是恰逢用印的人多了,一個章得等一天。不過梁渠的用印卻可以加急,問就是姐給的特權。 愛屋及烏,這位用印老師對唐秋水的態度也相對較好。 就比如今天,唐秋水拿著填好的用印登記表和需要蓋章的合同下去找她。她二話不說直接接過來咣咣敲兩下,當場把用印好了的合同還給了唐秋水,還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梁律師又有新客戶了,真是年輕有為”。 在她做這些的時候,唐秋水看到她面前擺著一堆待蓋章文件,一個個都在有禮節地挨次等候。而自己一來就插了個隊,打破了這先來后到的秩序。像空降部隊,被一鍵置頂。 本意并非如此,又不能不識好歹,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說什么。最后唐秋水禮貌回了張笑臉,很快回到了22樓。 她按照梁渠發來的信息填好快遞面單,把其中一份合同寄給了冠圓街道辦,另一份他們自己留存。 然后她開始發起呆來,看看手邊的這份合同,再看看和滕怡靜的聊天記錄,那個不久之前還讓她頭大的利沖認定和處理規則,突然之間全部懂了。 現在這種情況不就是最典型的利益沖突嗎?滕怡靜和冠圓街道,她只能站一邊。 梁渠站哪邊,她就必須站哪邊。 這么一來,她剛剛在微信里對滕怡靜所說的話全部都不作數了。不但不作數,后面可能還要站在她的對立面,幫著冠圓街道和她打官司。 恃強凌弱,這種事情唐秋水不是第一次做了。因為行政訴訟的性質如此,民告官。原告是民,被告是官,而梁渠永遠是被告那一方的代理人。 不是沒有心理負擔,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拒絕,可最后總是乖乖完成了所有作為代理人應該做的工作。 沒有辦法,原因自由。當初簽勞動合同的時候,梁渠把服務對象、工作內容和她說得清清楚楚。她知情且同意,沒人按著她的手強迫她簽字畫押。 合同嚴守。簽了字就要誠實履約,禁止反言。她和匡義的勞動合同是這樣,冠圓街道和匡義的委托合同也是這樣。 唐秋水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正想著該怎么去和滕怡靜解釋這個情況呢,仰頭就看到從外面見完客戶回來的周南和李其琪。 兩個人臉上春風得意,笑得合不攏嘴,應該是剛談成了一筆大生意。 “周律師好?!碧魄锼椭苣洗蛄藗€招呼。 “你好小唐?!敝苣衔⑽㈩h首示意,短促掃了唐秋水一眼后,在她工位前方駐足,并一派真誠地發問,“小唐,你要不要眼霜?” “眼霜?”唐秋水楞一下,第一反應是他在拐彎抹角地說她氣色不好。 可下一秒,卻見他從手上拎著的紙袋里掏出了一個小盒子,像過年長輩給晚輩發紅包似的,誠意十足地遞到了她眼前:“來,拿著?!?/br> 天藍色,很精巧,外包裝的兩面交界處貼了一張金色的封條,唐秋水一眼就認出來這是某個奢侈品品牌的眼霜,可不便宜呢。 不知道周南是什么意思,無功不受祿,她當然不敢接。 見唐秋水不伸手也不說話,周南誤會她不喜歡這一款,干脆把紙袋整個打開亮到她面前,豪橫道:“這里面有好幾斤呢,你隨便挑?!?/br> 唐秋水往里頭一瞄,好家伙,全是叫得出名字的高級眼霜。 她驚訝不已:“周律師,您買這么多眼霜干什么?” 周南笑:“不是我買的,客戶送的?!?/br> 一旁的李其琪補充了一句:“客戶是化妝品經銷商?!?/br> 難怪這么大方,化妝品論斤送的,唐秋水屬實大開眼界。 “來一罐吧,你這黑眼圈有點嚴重?!敝苣峡催^來的眼神很是心疼。 “……”心上又被扎了一刀。 唐秋水低眉看了看自己映在電腦黑屏上的這張小臉,確實該抹點兒眼霜了,這失眠的日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呢。于是她沒再忸怩,起身從袋子里挑了罐相對平價的,對周南表示感激不盡。 目送周南進了辦公室后,唐秋水把眼霜捧在手里端詳一陣,情不自禁地嘆了句:“真羨慕你啊其琪,能見到這么多有意思的客戶?!?/br> 因為周南的團隊做爭議解決,所以接觸到的客戶各種各樣。今天有化妝品經銷商送化妝品,之前有日料店老板送壽司。最絕的是有個賣鍋具的客戶不幸進入破產程序,因雙方合作多年,情深義重,故特地給周南打包送來一口多功能鍋留作紀念。 這些唐秋水全部看在眼里,打心底里羨慕李其琪能有這么豐富多彩的實習律師生活,她的實習周記一定有很多東西寫吧。 聽到這話的李其琪頭也不抬,手上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口吻淡淡道:“也就那樣吧?!?/br> 她之所以見慣不慣,是因為經歷得多了,但隔行隔山的唐秋水對這一切充滿了好奇。 唐秋水倏地站起身,雙手托腮撐伏在她和李其琪座位中間的隔板上,如同一枝小小的紅杏,因貪慕園外春色把腦袋探出了墻外。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李其琪的發頂,眼睛里渴知欲旺盛:“其琪,你有沒有見過商戰?” “商戰?”李其琪聞聲抬頭,大概琢磨了一下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很快作答,“見過的?!?/br> 唐秋水頓時兩眼放光:“怎么戰的,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那么驚心動魄,爾虞我詐?” “不是,”李其琪面無表情地搖頭,說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話,“就倆公司的總裁當眾互扯頭花,動手不動口的那種?!?/br> “???”這……這么低端?完全顛覆了唐秋水的固有認知。 李其琪繼續埋下頭來敲字,像在趕一個很急的ddl:“嗯,沒什么意思的,一地雞毛?!?/br> “好吧……”雖然但是,唐秋水聽完還是緩緩耷下眼皮,怏怏道,“至少你能跟著周律師一起出庭,在商事仲裁里還可以發言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