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
十五 李易謙反應冷淡,我問著幾次也有感覺,可也想不到哪里不對… 應該…沒說什么讓他不高興的吧? 對了,我想起來,他說過食不能語,又是在先生們面前,更不能不遵守… 但… 我偷偷地瞄向傅寧抒和東門先生,他們雖然不說話,但也聽到了,可并沒有出言糾正。 而且方才我問的時候,東門先生還笑了一下呢… 我挪回目光,盯著桌上的菜。 那,還是說…李易謙不喜歡吃這些?因為是東門先生請的,所以不好意思說? 我想了一通,覺得很有可能。 以前村里的柳大哥由外回來,也會給我和王朔帶些小零食,有的我也沒那樣喜歡,又怕以后他不給了,只好裝著喜歡吃下去。 這樣一想,我也就不在意了,沒再拿問題煩他。 吃飯吃不到自個兒喜歡的,那很可憐的… 吃完飯后,我們就離開,這時天色尚早,東門先生便提議去花市看看,說是正好有人陪著,中秋也快到了,想挑個盆花回去裝飾。 傅寧抒沒有意見,于是我們一行四人就往花市去了。 花市距離吃飯的地方只有一條街,過了那條街,進到長巷中,就是另一番繁鬧的景況。 兩邊商販搭起的花白棚子綿延一路,兩邊棚頂交互相接,遮住了長空,把人和各式聲音全給包在里頭,而此刻人多,便是哄哄鬧鬧的,交談闊論都近在耳邊。 棚下的花販們有的弄了層層花架,有的則簡單的擺著一籮一籮的圓筐,全是各色各式的花花草草。 我和李易謙走在最后,跟著傅寧抒他們走。 東門先生看上其中一攤的盆花,正與花販講價。她砍價也是溫溫柔柔的,對方顯得有點兒難以招架,可卻也不怎么讓步。 大約真是很喜歡那盆花,東門先生不放棄… 傅寧抒沒有出聲幫忙,只是自顧的看起別的東西,而李易謙也是,他還是沒搭理我,不管我問什么。 我覺得奇怪,可也沒心神去多想,注意力都讓那些花草給引走了。 這兒的氣氛,讓人覺得熟悉…感覺像是到了鎮上的小集,在那里,攤子之間像是要擠成一塊兒了,買東西的時候,相互講價,都要聽不清是哪張攤子的客人喊的。 但集里賣花的生意,就沒像這里那么好了… 村里人過年過節,也會擺花,可都不是眼前這些開得大朵大朵的,是淺黃小小朵的,擱在盤子里,香氣還能持續好些天。 記得那花是… 我正想,眼睛一亮,前側的棚前,放了一只大盤子,上頭放了一串一串的淺黃又香味兒濃郁的花。 我忍不住過去,拿起了一串。 「五串十文錢?!官u花的大嬸立刻道? 我瞪大眼,脫口:「好貴…」 「很劃算的,五串呢?!勾髬鸬?,看了看我又說:「不然這樣,我倆也是有緣,多給你一串?!?/br> 多一串,就是六串十文錢… 我想了想,感覺…也沒多便宜嘛,坑人呢。 可大嬸怎么坑人,我現在也買不起,身上沒有馀錢。 大嬸瞧著我,哼了哼:「不要就放回去!」 我撇撇嘴,才悻悻的放回去,走回原來的地方。 那頭似乎價錢講好了,我瞧見東門先生笑得很開心,一邊的李易謙幫忙她抱好那一盆看著不輕的花。 「會不會很重???」我走過去問。 他有些一頓,才唔了一聲也沒多說,就先一步跟上東門先生。 我一時愣住,肩側忽地被輕推了下,才揚起目光看去。 「回去了?!垢祵幨阏f。 我喔了聲,見看傅寧抒已經走向前了,趕緊跟過去。他走得很快,我跟著有點兒急,根本沒多馀功夫看旁處。 只是… 現在我也沒心情—— 李易謙那傢伙是怎么了?飯都吃完了,為什么還不理我? 出門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 就中間分開一下,回頭就古古怪怪,他干嘛呢?和東門先生一塊兒買東西,不是要很高興么? 我心頭一陣悶,還沒想出結果,腳下沒注意,一個趔趄,人就往前——沒有倒下,一只手就牢牢的拉住我了。 傅寧抒放開了手,瞧著我沉聲:「不是說過,走路看路么?」 我被瞧得有點兒心虛,低低道:「有看…」 「那還會跌倒?」他輕哼。 「就是…看沒那么仔細…」我小聲的說,想著也沒真跌嘛,冷不防對上他瞥來的目光,連忙閉緊了嘴巴。 他沒說什么,只是忽地朝我伸出手來。 我嚇了一跳,還沒退后就讓他扯住手臂,雖然不怎么痛,還是忍不住慌張的看向他。 他也看著我,神情…就好像那晚和我打商量一樣的溫和。 「怕什么?」半晌,才聽他淡淡問了句。 我怔怔搖頭… 「回去了?!?/br> 他沒細究,只這么說,就拉了我到身邊,帶著我一塊兒出了花市。 回到書院時,天已經微微地暗了。 東門先生讓李易謙幫忙把花抱到樂閣,她也跟著過去。而傅寧抒一回去,和東門先生說了幾句,人也走開了。 我則看看時候差不多,就往廚房過去。 雖然今兒個放假,但放假了,還是要吃飯的,所以也要去廚房幫忙,不過,今晚上就只弄了些簡單的飯點。 但餐室里,去吃的學生并不多,夫子更是沒有… 雖然我一點兒都不餓,還是去了,等了一會兒,都沒有看到陸唯安他們四人的誰。 不知他們怎么樣了?身體還沒恢復么? 方才回來的路上,其實就又惦記起陸唯安他們的事兒,可那時東門先生和李易謙在,不好問起來。 雖然傅寧抒也沒交待不能說,但他自個兒都沒提了,而且,陸唯安他們是偷溜出去的,卻被人騙去,還差一點出事兒,總覺得還是別多讓人知道的好。 我想了想,猶豫著去看看… 但我從沒去過陸唯安的房間,不知他是住哪間,那里又住了很多舊生,也不熟識,有點兒不敢過去問。 不過,丁駒和周文生一起住在二人間… 之前曾經跟著李易謙進去過二人舍房的院中,正好瞧見丁駒和周文生,便知道他們住哪兒。 但是… 若碰上李易謙要怎么說呢?他一定會問的。 唔…也許不會,他一路都沒理我,說不定還在生氣——雖然我實在想不到他氣什么就是了。 「靜思啊,這些你不用收,難得放假,早點兒回去睡吧?!乖诖蝻埬莾菏帐暗膭鸬?。 「好…」我回神,連忙說:「那我就回去了?!?/br> 「噯?!?/br> 比起平時,回去的一路更加的靜,我忍不住加快腳步。 這次,我沒再去看屋簷下的燈點了沒——反正傅寧抒人在或不在,都不點的,所以就直接推門進去了。 房里面沒人,不過窗子是開的,但燭火沒點上。 我有些怔了怔,才去拿蠟燭,只是方才點好,風就從窗外吹了進來,差點兒把火吹滅了。 我連忙去關窗,才要關上,不期然的看見算學先生的身影。 他似乎沒看到我… 本來我就要喊出聲了,卻又生生頓住。 傅寧抒由后走近,先叫住了他。 算學先生哦呀的寒暄幾句,跟著傅寧抒不知說了什么,滿面的笑容就頓住了,神情隱微的嚴正了幾分。 我怔怔的瞧著,目光落在傅寧抒臉上。 他的神情…很淡然,就好像那時離開一陣,由對街走回來那樣。 十六 最后蠟燭還是教風給吹滅了… 我重新再點了一次,把燈臺挪到床旁的架子,待坐了一會兒,才脫了外頭的長衫走去屏風后。 架子上已打好滿滿的一盆水,是方才趕緊去打上的。傅寧抒和算學先生,后來邊說著,就一邊又往外走了。 那會兒我一直沒避開,就是怔怔的盯著他們瞧。 不知被看見了沒有… 應該是有吧,就算背對的算學先生瞧不見我,那么傅寧抒應該也瞥得到,雖然他一次也沒把目光轉過來。 雖然隔得不算遠,但他們說得聲音很小,一點兒也聽不見的,但不避開又盯著瞧,好像有點兒失禮。 我攪著巾帕,腦袋亂轟轟的想,才慢吞吞的擦完澡,套上衣裳出來。 一出來,差點兒就沒嚇著… 傅寧抒正不知擱了什么到窗邊的臺子上,大約有所察覺,側臉看了過來。 我頓了頓才開口:「先…先生回來了?」 傅寧抒淡淡地嗯了一聲,就走了開去到書案那兒,然后再另外點了一根蠟燭。 我微瞥了一眼,見著他把蠟燭按在另一座燭臺,目光像是要抬起看來,急忙把視線調轉向窗臺。 這一看,心里就咦了聲… 我走去,仔細的瞧著他方才放得那個東西。 那是一只淺盤,盤子內有水,還有花。 那花是小朵小朵的,乳白中帶點兒鵝黃的顏色。 沒看過這種花…我怔愣的瞧著,有點兒想伸手去碰,但還是忍住,只是開了口:「先生…」 「……」 我側過身望向已抬眼看來的人,手比著那只盛水的淺盤,「這是哪兒來的?」 傅寧抒聽了又低下目光,翻過一頁書,「有人給的?!?/br> 我恍然的點頭,回過身再湊近看了看,隱約聞到一些淡淡的香氣,不禁又出聲:「先生,這是什么花?」 「梔花?!?/br> 我再哦了一聲,實在忍不住了,就伸出指頭去碰了碰,嘴巴說道:「那怎么把花丟到水里啦?」 背后沉默無聲,一會兒才聽到傅寧抒回答:「…梔花落地就無用,擱到水里,只是放著好看罷了?!?/br> 「原來是這樣呀…」我才明白,讚嘆道:「這么擺著,真的挺好——哈啾——哈啾——哈啾——」 這個挺怎么樣,沒有說完,鼻子就一陣癢癢的,我連續打了三個大大的噴嚏,腦門被自個兒的噴嚏響聲震得有點兒暈。 「——夜里涼,別一直站在窗邊?!?/br> 傅寧抒不知何時來到一邊,說著的同時橫出了一只手,把一邊的窗拉回來掩上,然后看了我一眼,眉頭皺了一下。 「…把衣裳穿好?!顾f完,便走了開。 我不明所以,低頭看了看自個兒,心里喔了一聲——衣裳當然是穿著的,可衣結沒有完全系好。 難怪覺著冷… 我快快的綁好,心上這時再惦記起陸唯安他們,不禁看向早坐回案前翻書的傅寧抒。 他無動于衷,像是沒有察覺… 我想了一下,走離窗臺,繞到桌案的另一邊,那頭的桌上散放著幾本書,以及鋪開卻又壓折到的紙。 我微瞥了眼傅寧抒,游移了一下又挪開,跟著就收起書來,又把紙壓平了些,一邊壓又一邊看向了傅寧抒。 「…有話就說?!?/br> 他還是看也沒看來,可這次開口了。 我頓了頓,問:「先生,唯安他們是不是…」 「這事兒不要多問——」傅寧抒即刻把話打斷。 我一愣,還想說點兒什么,就見他面色微沉了些,只好把問題吞進肚里,怏怏的閉了口。 不問就不問吧,收好東西去睡… 今兒個出去跟人擠了半天的路,回來又去廚房幫了一下,可真的是又倦又睏,一收拾好,我就趕緊摸上床,拉開被子。 正要躺下,書案那頭就有些動靜… 我瞧去一眼。 傅寧抒擱下了書站起身,走去關好剩馀的那半面窗,又坐回位子上。 「…先生不睡么?」我不禁出聲。 他輕唔了聲,道:「你睡吧?!?/br> 我怔怔點頭,也沒都問就往床上躺下,把被子蓋好,閉起了眼睛。 什么都看不見后,就覺得分外的安靜,連書頁翻動的聲音也沒有,好像…這間房里只有我一個。 我只想了一下,就覺得精神恍惚起來,意識逐漸模糊… 可沒一會兒,再慢慢清楚,然后又隱隱溟濛,活像半睡半醒。 還以為很累了,能睡個好覺的… 我遂翻了身,眼睛睜開。 這一睜,映入視線的是一片黑… 咦?我眨眨眼,過會兒適應了,藉著透進窗來的夜光,模糊的辨出看到的東西。 是房頂… 現在什么時刻了?看著… 是不是夜半? 我側過頭,瞥見架上的蠟燭被吹滅了,而床的外側是不知何時睡下的傅寧抒。他是背對著的,被子只淺淺的蓋在身上,露出散在后背的頭發。 我呆呆的看著…翻過了身,目光盯在他后背那把頭發。 明明都是頭發,可怎么和我的不太一樣…我頓了頓,忍不住探出手,指頭掃過他散在床上的一綹發稍。 這一摸,不知怎地,我覺得…他沒睡熟。 我愣了一會兒,心神微動,輕輕的喊道:「先生…」 沒有動靜… 我覺得有點兒失落,不禁想若他是王朔就好了,就能直接把人推醒了。 一般我睡著,其實不到點不會醒的,可偶爾也會像是現在這樣…然后,就不知為什么,老想找人說點兒話。 王朔老是說我這個習慣得改改呀,若沒有他,我找誰聊去… 那時我想,他才不會不在呢,他能去哪兒——但現在,他還真的不在了。 而我到這個書院也有一陣子… 我一頓,陡然記起另一個要緊的事兒。 假放完啦,旭日時要起來集合,現在…我看了看自個兒睡得位子。之前想著要和傅寧抒商量調個位子睡的,怎么就給忘了。 …都怪先生太晚睡了,我不禁咕噥。 忽地,就聽嘖地一聲,本來還背對著的人就側翻了過來。 不期然的對上一雙黑亮的眼睛,我陡然怯了一下,囁嚅道:「先生…」 「…睡不著?」他出聲,低低的語氣中有一點兒冷。 「不是…」我想也沒想就說,又覺得不對,補道:「睡了又醒…」 他沒說什么,只輕哼…就平躺回去。 我想了想,就朝他躺近了一點兒,想瞧瞧他睡了沒?可湊過去還沒看仔細,立即感覺一道目光睨了過來。 「…你做什么?」 我對上那有點兒冷的眼神,心里懼了一下,支吾脫口:「沒…沒做什么,只是想跟先生打個商量…」 他像是怔了怔,眼目霎時微瞇了下,用著低微的,分不出是什么語氣道:「你想…跟我打個商量?」 他停了一停,便再側了過來,手拄在了臉畔,向我凝視,輕聲:「可以呀?!?/br> 我呆了呆,才睜大眼睛問:「真的么?」 「嗯,你說看看?!顾牡?。 之前想著他可能不會理我,現在卻愿意聽…霎時,我覺得,方才居然怕起了他,有點兒過意不去。 「…你說不說?」 我聽他催促,急忙脫口:「啊,我要說——是這樣的,我想,跟先生睡覺時位子換一下?!?/br> 這樣起來時,就不用怕吵了他,雖然…本來照理來說,那個時候,就算是夫子,也要去集合的,可他說不去,我又不能叫他。 「……」 我眼巴巴的等著他回答。 過會兒,他縮回臉畔的手,平躺了回去,用著一種形容不出的語氣道:「…你就是想說這個?」 我用力的點頭… 他無言一陣,便向另一側翻過身,再拿背對著我了。 我一愣,「先生?」 「…睡吧?!?/br> 「可是…」 「還要早起,快睡?!?/br> 我喔了聲,又道:「那先生覺得如何…」 「…不如何?!?/br> 「咦?什么意思?」 「……」 「先生?」 「……」 看著是不打算理會了…我瞪著他,悶悶的惱著,嘴上忍不住咕噥:「先生,你不講道理…」 話才完,就聽一陣低哼,背對的人還是背對的,用著低冷的聲音回了句:「你想我跟你講道理?可以…等你不是學生的那一天,我就與你講道理?!?/br> 我讓這話一堵,抗議道:「等我不是學生,這樣要很久…」 「……」 「這么算很不公平…」 話還沒完,他已是翻身坐起低側過來,一手橫過我的脖子,落在頸間…我對上他的眼睛,立刻閉上嘴。 「不說了?」 「不敢說——」 方才脫口,我就感覺脖子邊的手抬起來,急忙拿手捂住嘴,可那手還是落了下來,不過,卻是幫我拉好了被子。 我怔了怔,感覺臉側有點兒癢,他的一縷頭發,因著動作,微微掃了過去。 「快睡吧?!顾f,向后直起身體,見我還大張著眼,目光微微一瞇,「再不閉上眼,那就——」 我立刻閉上了,順勢翻過身。 沒一會兒,就聽身后一陣窸窣,然后又是一片安靜。 我偷偷睜開眼,拿手摸了摸臉,有些恍惚的想,原來… 一直覺得很好聞的清香,是他身上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