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卷 卸罪:Ⅴ. 崖下、崖邊
5.崖下、崖邊 星期五,往往是一星期里令學生最興奮、最散漫的一天。 在午休時間,南風高中的學生們紛紛談論著明天要往哪兒玩、要去哪兒補習,或是要去親友的家……都是那么簡單,那么平靜的談話。 徐語辰坐在自己的座位,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僅是露出微微的笑意以作敷衍。 週末到底要做什么?對徐語辰來說,就是留在家中,面對自己最喜歡的哥哥,同時亦是蓄意強暴他的那人。該說是高興還是還是悲哀呢,徐語辰也難以回答。 到底明天該如何面對哥哥呢…… 他托著頭,雙眼的方向雖朝著正在聊天的同學們,卻完全沒有細聽他們的說話。 反正都是一群過著無聊又平庸的生活的同學。 那么,誰才是不庸俗的?難道要處身于欄柵之外才稱得上人生燦爛?這也是天大的笑話。 那只不過是從羨慕變成了嫉妒,奢盼著與平常人相同的生活罷了。 即使渾渾噩噩,永遠受困于欄柵之中,也未嚐不是好事。 徐語辰靜靜地思索,忽然看見兩抹輕盈如蝴蝶的身影從眼前閃過,不禁愕了一愕。她們從原本正在聊天的人群中離開了,牽著手來到窗邊,怎么看都只是一對十分要好的女同學而已。 只有同為共犯的徐語辰,才能明白她們到底是怎么樣猥褻的關係。 大小姐與侍女。 主人與玩具。 不自不覺間,徐語辰已將集中力放在她們身上,腦里冒出陳依柔那天在天臺上說過的話。 ──我想得到死亡。 大約是真實的吧? 陳依柔對蕭沁華總有點慌惶,唯唯諾諾的,也是因為這層關係吧。 百葉簾已升起,兩女所傍靠著的窗戶正打開著,從徐語辰的角度可以看見大樹的枝葉隨風搖曳,掉落了幾片葉子,一片片的深綠陸續變得青黃;秋天快到了。 秋風之下,陳依柔柔弱的身子輕貼在窗櫺,秀長的四指抓著被風吹舞的發絲。她雙眉和眼神平緩,好比小草般安寧自然。 蕭沁華仍是那副大小姐的樣兒,神色倨傲,不過臉上并不見往日的笑容。陳依柔的嘴里喃喃著什么,蕭沁華偶然插一兩句話,然后又安靜傾聽。 徐語辰納悶地托頭。 她們到底正在聊什么呢? 他禁不住打了個呵欠。 時間漸漸流去,午休時間快將結束,出外吃飯或辦事的同學陸續回來,載著滿臉的歡笑。有些學生已經安份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掀開習作做練習了。 于俊衡的座位仍是沒有人。 那個空蕩蕩的位置,已經被鄰座的同學所占據,作為擺放美術用具和課本的地方。 徐語辰無聊地觀察每個同學的動靜,忽然瞥見站在黑板前的女生瞠大了雙眼,喉嚨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徐語辰馬上順著少女所望的方向轉頭。 那是已經凝止的空氣。 溫順的少女陳依柔靠在窗后,伸出兩手抱住蕭沁華。 不知何時,陳依柔大半個身體已經露出窗外,只馀頭部仍懸在窗櫺上;蕭沁華的臉上盡是不可置信,那驚嚇的模樣,徐語辰倒是第一次看見。 終于要開始了嗎? 徐語辰的心急跳了一下,他掩著嘴巴,隱隱有種想吐的感覺。 陳依柔正在自殺。 而她的陪葬品,是那名跟她發生了多次性關係,好像很喜歡她,卻同時把她當成玩具的絕色美女蕭沁華。 兩枚美麗的蝴蝶在相互糾纏著。 蕭沁華的上半身由于陳依柔的勾扯而露出窗外,她的左腳已經離地,剩下的右腳也只有腳尖連地,纖細的手指抓著窗緣,不斷抖動,似乎快抓不穩了。那搖搖欲墜的身影,似乎在下一秒,就會被對方硬生生抓下去。 不過,這里才四樓高,應該是死不了人的。 陳依柔真的要自殺? 到底陳依柔在想什么呢? 徐語辰站了起來,眼前好幾位男生已經趕忙跑到兩名少女的身邊,兩人合力拉住蕭沁華,另一名男生則抓上陳依柔的手,幾個人合力在營救。 角落的窗邊沒有空間讓更多的同學前來幫忙。于是徐語辰跟大多數同學一樣,拉開窗子,伸出頭看向外面。 陳依柔的身體宛如一具毫無朝氣的玩偶,軟趴趴地吊在學校的外墻上,彷彿一下子就會被風吹走。 陳依柔死了嗎? 不。 她雙眼緊緊凝視著上方的人群,含著淺淺的微笑,甩掉抓住他的男生的手。蕭沁華不禁輕叫一聲,冷汗滲出,身體又墜下了半分。幸而男生的力氣終究比女生大得多,兩名男同心協力,轉眼間便把蕭沁華拉回原位。 陳依柔被同學一拉一扶,好不容易剛升上去一點,她卻刻意擺動自己的身體,男生們猝不及防,幾個人又一齊向前墜下了些。 「喂,別亂動??!」 「你該不會想死吧!喂,我們來倒數,一起來!」 抓著蕭沁華的男生才剛數了個「一」字,陳依柔卻展露出有如毒花般艷美、卻詭譎的笑意。這回她沒有亂動,而是將雙腳踏在學校的外墻上,用力向外一蹭。那些男生豈料到她會這樣做?一下子,幾位好心幫忙的男同學幾乎都摔倒窗框之上。 蕭沁華臉色煞白,雙腳已經離地,手指抖得更厲害了。 不止女生在尖叫,連男生都慌了。 一個平凡人是不應該目睹這種不平凡的情景。 這種自殺的少女,理應是遠離他們的生活當中才對的。這類只會在新聞上出現的事,千萬不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要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人…… 徐語辰掐著喉嚨,胸腔如潮水般翻滾不止,但他依然忍耐著不適感繼續觀看──觀看那位尋求死亡的共犯的下場。 以及,那罪惡的送藥者會不會跟隨離去。 有人已經衝出去尋找老師。更多人知道懸在學校外墻的少女很不對勁,齊齊屏息,不敢尖叫,怕是一個近乎無聲的呢喃,也會使少女有所行動。 上前營救的同學并沒有多說半句廢話,他們學乖了,相互打眼色和動唇形,利用身后的教師書桌,藉力拉起她們。這回男生們已經咬緊牙關,兩手抓得冒出骨頭青筋,任陳依柔再掙扎他們也絕不打算放松。 不過,早已預想到這情況的陳依柔,卻是笑了;這笑聲音高而輕長,在沉默的課室里特別分明。 到底是笑什么呢? 徐語辰摸了摸喉核,眼見陳依柔的嘴唇又再張啟,說出風鈴般的話語: 「如果你們真要救我,為什么現在才來救我?」 課室內的正常者不懂她話中的絕望,全都定住,在心里胡亂猜測。 然后,陳依柔又笑了,像燭火的殘光,像露珠的揮發。 原本緊緊抱著蕭沁華不放的她,陡地松開了雙手。 捉著陳依柔的男生被她的身體硬扯下來,冒汗的手心一滑,少女的指尖已經溜了出外,再也觸碰不了任何物體。 眾人尖叫高呼。 幾位男生已經在第一時間伸出手往下拉,手中卻只有空氣的微熱。 蕭沁華按著起伏不止的胸口,雙眼無法控制地瞪大了。 秋天清涼的風彷彿是從地面吹過來,把侍女的發絲向上吹得散開了。 沒有人能理解眼下的景況。只有那身體墜落的聲音,碰隆一聲巨響,嗄然而止,混合著液體濺出的嗚嗚滋滋聲…… 圍觀的人群在尖叫。 紅色在漫延著。 在那一剎那,明明大家都見睹了少女的尸體,卻沒有人上前查看少女是否仍有起色;便是有想要衝上去救援的人,一時間也呆住了,被其他人的驚慄所感染。只有同樣作為共犯的人動了。 逃出一劫的蕭沁華心有馀悸,腳跟在地上蹉跎,快要倒下。但是她的手仍未落到前排書桌上,她又逕自站穩,緊抿著唇,柳眉飛揚。 「笨蛋,我是不會死的,我絕對不會死的……」 她瞟了那大開的窗戶最后一眼,竟似是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安安份份地走點自已的座位,坐下,應許是等待老師前來問話。 徐語辰凝神地盯著那一團模糊的東西。 一個人從這個高度跳下去,大約還不至于死。但徐語辰清楚明白:那個總是把粉色頭發束成兩條細馬尾的溫柔少女,確實是死了。 死得徹徹底底。 徐語辰好不容易才壓下嘔心感,將原本貼在喉嚨的手緩緩放下。 然后淡笑了。 ──即使同為不被世人所接納的罪人,他也不會有如此可笑的下場的。 不會。 絕對不可能。 他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坐下來,跟蕭沁華一模一樣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