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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龍,是擁有純粹火焰的火龍。 同一時間只會有一頭火龍繼承火之精粹,那通常是在火龍蛋還沒孵化就決定了的。他不需要吃任何東西,體內源源不絕的能量會供給他生存所需;不需要為了地盤或交配權打斗,但必須為了消化大量的火焰而噴火。烈火龍所到之處,那猛烈的火焰會燒盡周遭所有生物──包括他的同伴,因此自出生起烈火龍就會被隔離在烈焰之巔,剝奪與生物互動以及繁衍的機會。即使如此,在他死后,永遠會有另一頭新生烈火龍被送到此地,替補空缺的位置。 烈火之巔的結界是龍族專門為烈火龍而設置的,那是個牢籠,卻也是烈火龍的唯一歸宿;一旦烈火龍破壞結界逃脫,龍族就會集結起來,合力殺死他。 我們乘坐獅鷲獸,一路上只停下來解決三餐和睡眠;往西北方趕了幾十天的路,終于在天邊看見了高聳入云的火紅山脈。 灼熱的空氣籠照了整座山,就連我也本能地感到危險,獅鷲獸更加不愿意靠近;特蘭薩拉緊韁繩,吹了段刺耳的口哨,逼迫牠降落在烈焰之巔的山腰處。然而當我們下來后,獅鷲獸再也不聽從任何指令,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特蘭薩搖搖頭,我只能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這里的主人──烈火龍,據說就盤踞在山頂;除此之外這里沒有任何活物,就連一根草的生存空間都被燃燒殆盡。 我勉力往前,每移動一吋,空氣就更加灼熱,就連我的防火結界也不堪一擊;若不是因為我手中的人魚之淚,早在灼熱的空氣一吸進肺里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被從里到外完全燙熟了。此刻,那純粹的水結晶散發光暈,在我們四周隔離出安全的空間。 沒走多久,一隻火紅的野獸向我們跑來。 我嚇了一跳,但很快發現那并不是普通動物。它渾身通透,映著周遭火紅的顏色,比娜塔小一些;當他朝我們奔來時,燙人的空氣幾乎是瞬間清涼了起來。獸型一頭扎進人魚之淚暈染出來的空間,像是野獸回到了屬于自己的獸群那樣親暱而滿足;我仔細打量它,同時感覺到與水之精粹相似的氣息。 那是個水元素凝聚成的魔法傀儡!能在烈火中存活,極有可能是由同樣純粹的水之精粹製造而成。 我正兀自思索,渾厚而嘶啞的聲音毫無預警自前方響起。 「外來者。為何而來?」 回音轟隆隆回盪在空氣里,透露著難以反抗的威嚴。隨著土地輕微的震盪,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我抬頭一看,與一雙金色豎瞳四目相交。 我倒抽了口氣。要不是特蘭薩提著我的衣領,我現在已經跪倒在地上。 在強大的龍族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沒用的。我深吸口氣,朝著烈火龍行了個恭敬的禮。 「請……請原諒我們的冒犯,烈火龍大人。我們需要您的一小團火焰?!?/br> 「又來一個?上一個人也向我提出一樣的要求。你們可真不知天高地厚,凡人!」渾身通紅的烈火龍挪挪爪子,將地板刨了個洞?!缚?,我用一只爪子就能踩死你們?!?/br> 「我聽聞您是位高貴仁慈的龍族,烈火龍大人。您寬容了我的同族,并且給予他新生,如此偉大的您,想必也不會介意小小人類的無知冒犯?!刮冶M量讓自己的語氣不透露出恐懼。龍族喜歡勇敢強大的靈魂,他們不在乎外在的大小,對于懦弱卻格外敏感。 另外,他們喜怒無常。大部分的龍都十分具有個性,并且好惡分明;他們有微小的機會成為你的朋友,但在取得他們信任之前,你恐怕得先經歷幾十次死亡。首先,要不被踩死實在太難了,自我中心的龍才不會為了避免踩著你更換路線──大多數時候,他們根本不會將你放在眼里,就像人類殘忍而無意地踩過蟻窩,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會聳聳肩表達那一丁點遺憾。 「我的確沒殺他,但那只是因為我太無聊了?!沽一瘕埮擦伺沧ψ?,刨起一陣土石:「聽你的說法,他成功到達了那個地方,是嗎?」 「我相信如此?!刮倚⌒囊硪淼鼗卮穑骸杆x奇失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br> 「他還活著,」烈火龍說:「因為小傢伙也還活著。但若是他真去了神域,那也跟死了差不多了,對我來說就是如此?!?/br> 烈火龍垂下頭,露出了個近似憂傷的表情。水色的獸型跑過去,蹭了蹭巨龍的前爪。 烈火龍所說的小傢伙應該是指那由水分組成般的魔法傀儡。依照他的說法,獸型可能是大賢者創造的魔法造物。一般來說,當法師死亡,倚仗他過去的意志所施加的魔法也會漸漸失效;除非法師的執念驚人,那么他所留下的魔法會成為類似詛咒的存在,甚至產生自己的意志,若這魔法危害到生靈,這時就得出動解咒師─—那無疑是個艱鉅而危險的任務。 「他是個很優秀的人類?!沽一瘕埨^續說:「他辦到了連我的同族都無法做到的事,明明只是個弱小的人類……這更彰顯了他的強大。他為我帶來了各種魔法,真不可思議,只是付出一團被我視若敝屣的火焰,我就得到了如此之多;小傢伙不怕我,還會親近我。在我讓他將我的鱗片以及血加入魔法之后,小傢伙甚至聽懂了我的話語?!?/br> 「瞧,他不會被我的火焰殺死?!?/br> 火龍小心翼翼地對著獸型噴了一點零星的火星。獸型毫無反應,只是趴下身,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上一個人為我製造了這小傢伙?!沽一瘕堈f:「你又會拿什么來交換我的吐息呢?我有看見你手中的人魚之淚,但那樣的分量不夠給小傢伙做一個伴的,連給小傢伙加水都不夠?!?/br> 我啞口無言。圣光在上,我只是個不足掛齒的小牧師,怎么可能付得出那樣偉大的報酬? 「你不必想太多?!沽一瘕堘輳房赐肝业男乃及氵珠_了嘴,「我崇尚公平交易──價值由我決定。對我來說,我的火焰是無謂的存在,它讓我活得像條龍尸,給你倒也不算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弱小的你冒著被我殺死的風險遠道而來,這樣的你,能帶給我什么?」 我暗自嘆息──這頭龍實在太孤獨了。 龍族做為世界的見證者,記憶及知識會代代相傳;不需學習或與外界互動就能明瞭一切,這使得他們對一切興趣缺缺──但他們仍然需要社交,它們繼承上一代的記憶,也需要去了解各地的變動,才能將世界的軌跡繼續傳承下去。 而眼前的烈火龍打從出生就與外界隔絕,哪怕他知道森林多么美麗、大海多么壯闊,他真正擁有的也就只有這座山而已。 我左思右想,只想出我可以時常陪你聊聊天的回答;但那太缺乏誠意,我也許會被一腳踩死也說不定。 烈火龍自顧自地嘆了一口氣。 「如你所見,我無法離開這里。自從我繼承了火焰,就再也沒離開山頂一步,但我有時還是會想到外頭逛逛?!够瘕堈f:「我已經守得太久了,久到忘記生的滋味?!?/br> 獸型發出噴氣的聲音,用頭拱了拱火龍的前爪;后者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頭。 「我知道、我知道?!够瘕堈f:「你怎么會懂呢?像你這種從沒見過世面的小傢伙……我雖然沒有冒險過,但還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我還記得人類的城鎮呢,那來自我母親的記憶,那個……費什么拉多城的葡萄甜酒,那美妙的滋味讓我媽差點現出原型,還好被我父親阻止了。兩頭龍在人類的小酒館里,因為人類釀的酒而相遇,然后他們生下了我──對了,小傢伙也該試試看?!?/br> 火龍安靜了一會,接著伸出爪子,將獸型推到我們面前。 「這里的結界只針對烈火的繼承者,小傢伙可以離開這里。帶他去見見世面……帶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吧?!?/br> 獸型張大嘴,朝火龍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它拐了個彎跑回火龍身后,后者毫不在意地一尾巴將他掃回去。 「你就當是代替我?!顾f:「你身上有我的血和鱗片,還有連結魔法;我會看見你所看見的一切,聽見你接收到的聲音,也許那會讓我的生活愉快許多?!?/br> 獸型安靜了下來。它轉頭望了火龍一眼,抖了抖身體──他的體型彷彿蒸發般越變越小,直到縮成了拇指大小,它躍進我的外袍口袋,只露出一顆腦袋望著我。 我低頭望著它。它眨眨眼,對我咧開了小小的嘴巴。 幸好獅鷲獸并沒有真的離我們而去,牠仍待在烈焰之巔附近,精靈一發出口哨,牠就振翅而來;我仍想不透精靈是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將牠馴服至此,對于我的提問,特蘭薩只是丟下一句「這不是愚蠢的人類所能理解的」將我打發掉。 總之,七天后,我們已身在費爾拉多城繁華的街道之中。 這座城并不算大,入境檢查也相對寬松,但我仍然有些坐立難安。我又再一次看著自己的畫像出現在街頭的懸賞海報上,那感覺不算好,但至少比起隨時會被烈焰吞噬的恐懼感來得令人安心;我轉頭看著精靈,紅棕色的頭發挽起,寬大的兜帽遮住他的長耳朵,臉上怵目驚心的燒傷則掩蓋住面容。 特蘭薩依然扮演著格塔的精靈妻子。此刻,他就像初來城市的鄉下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邊的寵物店看──玻璃製的展示箱里,被裝飾得花枝招展的動物們或坐或臥,懶洋洋地休憩著。 我好奇地湊過頭去。特蘭薩卻在這時轉過身,小鳥依人地挽住我的手,將我拖回原先的行經路線;我側過頭看他,只看見微微擺動的兜帽以及緊抿的唇角。 精靈正專注警戒周遭的一切,嘈雜的人聲以及擁擠的人潮顯然干擾了他的感官。 「我厭惡人類的聚居地?!顾鼐o眉頭。 「我最近也開始這樣覺得了?!刮覒n鬱地說,將自己染成黑色的頭發撥到耳后。 最后,我們坐在費爾拉多城的小酒館里,緊張兮兮地聽著吵雜的人聲。 水傀儡縮成巴掌大,發出類似沸騰的滋滋聲,扒著酒杯喝葡萄酒。當然不是真的喝,它只是變幻形體,讓葡萄酒滲進來又滲出去,無色的身體變成鮮艷的酒紅色;我小心用長袍袖子遮住傀儡,一面用手指摸摸它,涼意從指尖沁入心脾。 我們只點了那杯酒和精靈面前的果汁,而那杯果汁一滴也沒被動過,特蘭薩一向只喝他自己的飲水。 我從背包翻出一張紙,上頭寫著烈火龍要水傀儡去的地方。他跟水傀儡討論了許久,清單刪刪減減,最后只保留了費爾拉多城,其他都是水傀儡想去的地方。 此刻,標題為「小傢伙的旅游清單」的表格已經劃去第一項:費什么拉多城酒館喝酒,馀下的分別是大海游泳、冰原滑冰和瀑布修行。 清單符合小傢伙的天性,它一個水之精粹做成的魔法傀儡,和如此大量的火之精粹待在一起想必非常辛苦。 我向酒保打聽了一下艾隆撒的近況。據說內亂已經意發不可收拾,革命軍攻打進王宮,凱爾斯國王下落不明。我猜想大概是有第三勢力介入──雖然那莫名其妙的十年征戰大大削弱國力,也讓人民積怨已久,但這么短的時間內革命軍不太可能發展到足以對抗王宮的程度。 政權交替的混亂時刻執政者大概也不太可能撥出人手來尋找我。這讓我稍稍松一口氣,但眼下這并不是我最關心的事情;脫離亞梅尼絲才是真正回歸平靜的方法,就算教會或法師公會承諾保障我的安全,我也必須一輩子提心吊膽,教會發生的背叛早已經讓我對同族失去信任。 我正兀自沉思,酒保突然推了一杯鮮紅色的液體過來,杯緣還裝飾著怒張的花朵。 「舌火果汁,那兩位小姐請你的?!咕票Pn著我眨眨眼,指指我身后;我轉過頭,兩個漂亮女孩坐在高腳椅上,對我舉杯致意。 「嗨,你是外地人嗎?」其中一個走向我,和我攀談起來?!肝覀儎偛胚€在打賭,誰能先吸引你的目光──我想主動出擊的絕對比較有希望吧,你覺得呢?」 我驚訝地微笑起來。我幾乎忘了這世上還有這些可愛的女孩,感謝圣光,她們讓這殘酷的世界不至于如此絕望。 「這可真是榮幸,我……」 話還沒說完,手上的舌火果汁被一把搶走。精靈毫不客氣地一飲而盡,他瞇起眼睛,陰影籠罩著女孩們錯愕的臉。 「滾?!顾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