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星拱月,這是在城市里鮮見的景象。當然,今晚也沒有,別說星星,甚至就算明月當空,亦往往給隔絕于烏云之外。 是夜我沒時間再看夜色,我召來一輛的士,選了去城內最樂于公開政府丑聞的一家報館。這個選擇十分重要,要是走錯了去由政府掌握的媒體,功虧一簣還不說,打草驚蛇就不好說了。 的士里的收音機節目正直播著首長官邸的火災狀況,從記者現場的背景里傳來許多嘈雜的聲音,有時聽到消防員在大聲指揮救援,有時聽到警察在呼吁記者及圍觀市民往后退點,最吸引我注意的反倒是那雄雄烈火的微聲,這讓我聽出來這場火,不是說笑的。 記者說,爆炸及火災形勢嚴重,警方亦估計建筑物內的人生存機會渺茫,現時首要任務是確?;饎莶粫拥狡渌胤?。 這話的意思便是官邸已經沒救了,里頭的人也死光了,首長死了、狗官死了、政棍死了,文齊昕死了、阿飛也死了,這城市卻有機會重生了。 我倚坐在的士后座皮椅上,穿過玻璃窗凝望城市的夜景,如此燈光璀璨如此美。司機大概是聽厭了新聞,把收音機轉至音樂節目。那是一首老歌,旋律悠然,正合我現在淡然的心情。 街景不停在我眼前溜后,車開得愈快它溜得愈快。是這段時間我們都走得太快了吧,才讓回憶添得那么快,回憶不像街景走馬看花,而是沉淀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走過愈長路,就會愈傷心。 司機突然隨著音樂哼起歌來,雖然唱得一點都不好聽,我也沒制止,我喜歡讓人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怕唱得難聽,他快樂就是對他最好的回饋了。 大約半個小時后就到了目的地,想必是官邸大火的原故,報館依然燈火通明,里面的編輯們該是為了這宗突發新聞而忙個不停。 我戴上口罩,叫司機在那等我一下,然后走到報館門口,向警衛要求要見總編輯,他苦口婆心地說現在里面正像打仗一樣,有事還是明天請早。我沒有理他直接走進去,他一邊攔著我一邊叫人幫忙,我知道我做愈大動作,就愈容易讓總編輯來見我。 果不其然,一番擾攘后總編輯出來了。他發怒道:「誰在那大吵大鬧的,不知道里頭正忙嗎!」 我甩開警衛,走上前道:「這東西能讓你爆出更大獨家新聞?!?/br> 他一臭臉接過文件,隨手拿了其中幾頁來看,臉色一變,既驚又喜道:「這東西是真是假!」 「這是曾凱飛大律師交給我的,能有假嗎?」我說。 「那他人呢?」他又拿出幾頁邊看邊問。 「在首長官邸的火海里?!刮艺f:「你別問太多,也不必問我是誰,只要你覺得里頭的東西是可以伸張正義的,就請你明天就把他公佈給市民知道?!?/br> 「知道了,這該死的地產霸權?!顾吙粗募呉а傈c點頭,然后笑道:一夜兩宗大新聞,可要忙死我了?!?/br> 下一站,便是檢察機關。這是市里唯一不受政府管理的獨立調查部門,這地方不管是平民向平民,商賈向商賈還是商賈向政府的賄賂貪污都是由它負責調查。 本來它是絕對值得信賴的機關,阿飛說近年混亂污穢的政治環境讓一切都變了,這本來以廉潔為旨的部門,這些年也傳出了不少丑聞。他還是那句老話,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沒有準備要見這里的長官,免得太多麻煩的事要跟進,我只是把文件連同一封寫了詳細內情的信交給了辦公大樓下的保安,叫他務必在明早要交給這里的長官。 臨走前我塞了一千塊給他,怕他不依我交待做事,這可不算賄賂,只是給他為正義做事的一小點報酬罷了,我是這樣想的。 就這樣我便搞定了這兩份東西,放下心頭大石,我還以為會像電影情節一樣有幾個殺人突然跑出來中途攔腰阻止我,然后把我滅口。結果真如阿飛所說,世上根本沒有殺手這份職業,我的電影畫面也只能在腦海里想像出來。 的士駛到街尾老伯舊舖那里我便下車了,一番匆忙后我想慢走一段路??匆娔桥m位今非昔比,這次我沒那么傷心,我在想像,很快,很快它就會重回老伯的懷抱了。 暗黃的街燈下,就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平日繁華的街道在夜里打回原型,原來這里還滿寬闊的,閉著眼睛也能直直走的感覺真好。晚風輕拂我臉,安靜的街道,有另一種活力。 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許。我打開電視,新聞還在跟進大火的現場情況。官邸燒得只剩一片廢墟,從警方的傷亡報告中確認宴中所有人皆葬身火海,包括主人首長一家。 我把電視關上,默想了一會兒,就這樣睡著了。 起得還挺早,才八點多。樓外藍天白云,陽光明媚,還有幾隻小鳥在窗外吱喳個不停,這是充滿生氣的早晨,我心也充滿了期待。 大自然的平靜像是不知人世間發生的人事地震,只自在地做自己,還是一如往常地太陽東起西落,大雁北來南歸。自然真好,無樂也無哀,無憂亦無愁。 我走到樓下報攤一看,所有的報紙清一色都是以首長官邸火災置首版,唯有我昨晚拜訪的那家報社是以地產霸權內幕作頭條新聞。至于銷量,目測是火災的報紙比較好賣,我問老闆為什么地產內幕那份報紙好像賣得比較少,他笑著說:「才不是!這份報紙就剩最后這十多份了!報導火災的還有很多存貨在里頭呢!」 我遮不住自己賊子似的笑容,心想:太好了,準備為那地產商收尸吧。 回過神來,又來了幾個人來買報紙,我搶下了最后一份回家作留念。 那天過后,很快就沒人記住了爆炸的事,因為大眾的目光更在意的不是首長和官員們的生與死,而是害自己看不到未來的地產萬惡,它們的未來又到底會是怎么樣。 在社會上的議論紛紛下,這案件也紙包不住火,進入了審訊程序。我看新聞每天都在播著近乎相同的報導,每天都多一點點進展,進展之慢,我想大概真如阿飛說一樣要花好一段時間,我估計至少要三個月時間才能知道結果是如何吧。 三個月時間,說長不長,對我而言卻一點都不短。 我孤身一人,真不知道有甚么事好做,所以也沒做甚么事。其中一樣便是再去一趟蕭離最喜歡的那片櫻花林,那時已是仲夏,櫻花已經落光了,春時的粉紅佳人到這時候已是綠蔭濃密,不艷麗也不脫俗,就這么普通。 我在蕭離的墓碑旁再豎起了五塊木碑,木碑的主人分別是另外他人五個。我在意義上把他們幾個合葬在一起,讓他們和我再聚首一堂,間話家常。雖然并不真的是他們的葬身之所,在精神上我卻把他們當成真的安眠在木碑下,還有靈魂可以聽我將這些日子來的所見所聞再娓娓道來。 在等待結果的這幾個月,我幾乎每天都去那山頭,每天都帶上酒和煙,和他們一起傾訴。本來最討厭煙的我,也變得無所謂了,甚至有時候也會吐吶幾口。我們都變了,原來生的變死了,原來死的變活著了,原來做不成自己的做回自己了,原來沒自由的也有自由了。 我們都變了。 我另外還準備了一塊自己的木碑,還沒插上到他們旁邊。我空了最中間的位置留給自己,還他們六個可以圍繞著我。我雖是個孤獨的人,可我也正是個怕孤獨的人,死了有他們圍繞著我,我應該不會孤獨。 三個月只是我的保守估計,真正決勝的時刻,卻在時發后半年姍姍來遲。 那時已經踏入了秋天,是個梧葉飄黃的季節。 故事的結果,也該在這個多事之秋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