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心結
這個冬天異常的寒冷,大雪提前來臨,片片紛飛的雪花將寂寥的枯黃校園變成銀白世界,蝕骨的寒意讓上官伸手調整脖子上的圍巾,再將厚重的保暖外套拉緊,然后聽見不遠處的笑鬧聲,原來有幾名學生在玩丟雪球的游戲,她看見男學生的臉被砸了全白,不服輸地再捧起一團雪球往女學生的外套里面塞,女學生邊尖叫邊抖動身軀,想將身上因為碰觸到高熱體溫而開始融化的雪球甩出外套,而旁邊圍著的學生看了女學生怪異的動作更是一陣捧腹大笑。 幾個人在教學大樓外嘻嘻哈哈的,上官饒有趣味地路過他們時突然覺得青春真好,這年經歷太多料想不到的事情,讓她覺得自己瞬間老了許多歲,是心態上的老成,而且再過不久她就要畢業,她要離開這個生活四年的校園,這個庇護她成長的園地,然后展翅高飛,去尋找屬于她的未來,可是她還有未來可言嗎?阿姨死了,她現在真是孤家寡人了。 以前阿姨還在,她知道阿姨需要自己,所以她努力打工,也努力念書,為的就是給阿姨更好的生活,阿姨如同她的母親,她們相依為命十五年,雖然知道阿姨總有一天會和父母一樣永遠離開自己,但是她不想再去面對那個殘酷的事實,所以她一直都沒做好心理準備,不料,命運之神還是喜歡捉弄她,將阿姨永遠帶離她的身邊。 在醫院時她沒有哭,她告訴自己要堅強,要讓阿姨放心,回到家后卻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累了倒頭就睡,也不管是睡在哪里,她還記得那天做了好幾個噩夢,讓她在睡了就醒,醒了就睡之間反覆擺盪,幸好還有沐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舒志萱也會關心她的狀況,可是再怎么不愿意面對,事實也不會因為她的逃避而有所改變,現在的她到底該何去何從?她感覺自己全身充滿無力感。 「嘿!上官,上官同學!」 上官順著聲音回頭,赫然發現是由貴辭職后社團新聘的指導老師凌師宣,專長東方繪畫創作、賞析與書畫修復,年約四、五十歲左右,標志為一頭雜亂的銀色長發和長至胸口的銀色鬍鬚,身穿退色且沾染不少油彩的襯衫和過時的黑色西裝褲,因為年輕時車禍所留下的后遺癥而使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又被畫壇人士稱為「跛宣」,話不多,卻字字句句都是重點,藝術涵養極高,作育許多畫壇人才。 近來因為身體因素而不再教授學生,是社長珍妮佛千拜託萬拜託他才答應重出江湖,接手由貴未竟的工作,聽珍妮佛說由貴曾經是他的門下弟子,可惜學沒多久就出國了,上官覺得他就是標準且傳統的美術老師,她敬愛他的專業,卻與他沒有太過親近以及太多的交集,所以他會叫她頗令她意外。 凌師宣先是開口關心上官的情況再話鋒一轉:「恭喜你,你參加全國畫展得到優選了,我果然沒看錯,你是有能力和天賦的,可惜太容易感情用事了?!?/br> 凌師宣的話讓上官短暫陷入腦袋當機的狀態,然后她就看到漢斯捧著一大束鮮花緩緩朝她走來,凌師宣貌似欣慰地拍拍漢斯的肩膀后便轉身離去,留下她與漢斯在原地。 她看著漢斯滿臉笑意地將花束捧到她面前,嘴巴蠕動著,好像在說什么恭喜,感覺下雪好像停了,是溫度回升了吧?附近也不再有喧鬧,他倆好像被世界隔離,又或者站在被打上聚光燈的舞臺,在表演什么似的。 「你怎么會來這里?你認識凌老師?」上官沒有打算接手花束,她覺得現在的情況十分的尷尬,畢竟他們當初是在校園不歡而散的,也是因為酒鬼漢斯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下定決心辭職,不再與他有任何牽連,本來她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想到他是認真的,他是真的喜歡她。 她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吸引他?甚至會讓他產生喜歡的感覺?在鹿鳴館工作期間她對他那么惡劣,那么不好,連她也覺得自己十分不討喜,所以當時他的態度讓她害怕,害怕自己背叛和變心成真,這樣對亞斯不公平,亞斯只是因為某些因素失蹤,亞斯還會回來,她說好要等亞斯回來,她相信亞斯。 可是他的告白讓她恐慌,讓她羞恥,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也被他吸引,對他產生不一樣的感情,不是老闆與員工,也不是朋友對朋友,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對他的心結來自于她無法接受自己的罪惡。 漢斯笑著將手中的花束放到上官的手里,她訝異漢斯的手心竟然如此溫暖,她有些貪戀在縣在天寒地凍時刻給予她的溫暖,所以她沒有拒絕漢斯的動作,她聽著漢斯帶有磁性的嗓音對她說:「凌老師是我大哥的老師,他曾經來我們家教我們畫畫,只是我沒有像大哥一樣的畫畫天分,再怎么努力也是畫得不像樣,可是他總是很有耐心地給我意見……」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畫畫?上官猛然想起她剛到鹿鳴館工作時于那個大得過分夸張的客廳看到的兩張署名yuki的手繪復製畫,梵谷的《星夜》和《在永恆之門》,她本來以為那是漢斯的作品,可是她在鹿鳴館工作期間從來沒有看過漢斯作畫,漢斯也從來沒有進去過那間位在閣樓的畫室。 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她終于抑制不住好奇心而推開畫室的大門,一進去就好像進入另外一個時空,畫室維持得十分乾凈和整齊,以白色為基調的大片墻面有四個鑲在墻面的大型透明置物柜,兩個置物柜里擺放的全是繪畫會使用到的各種稀有或常見的顏料,按照三原色光模式依序排列,另外兩個置物柜則擺放各式繪畫工具和相關藝術書籍,另一面墻上則掛了幾幅色彩鮮艷的完成品,中間對照窗外綠意盎然的位置則是擺放畫架和一張小椅子,畫架上有一本速寫本,幾張白紙上有可見的鉛筆輪廓,感覺應該是在描繪一名少女。 偶爾有幾縷陽光帶著些許微風溜進屋內,翻動著紙張的沙沙聲,好像畫室主人正在埋首作畫,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看見了亞斯。 「你說你大哥有畫畫天分,所以客廳的那兩幅畫作都是你大哥畫的?那個yuki就是你大哥?」果然和她想的一樣,畫出那兩幅畫的人不是酒鬼漢斯。 「是我大哥畫的沒錯,他最喜歡的畫家就是梵谷,梵谷不是天才,而是腳踏實地的地才,二十七歲開始投入畫畫,到他舉槍自盡前的三十七歲前總共完成兩千多件油畫、素描和版畫作品,雖然起步晚,又被認為毫無才華,但他仍是扎扎實實地把藝術的基本功夫給學好,只是身心狀態卻長期處于不穩定,加上個性古怪、脾氣暴躁,使得他把自己的人生活成悲劇,他人生最大的痛苦大概是不論他再怎么努力,也始終獲得不了他人的賞識,我大哥常把他那句:『我越來越相信,為工作而工作,是所有一切偉大藝術家的原則,即使瀕臨挨餓,棄絕一切物質享受,也不能灰心喪氣!』掛在嘴邊,因為我大哥想擺脫家族帶來的盛名,想讓大家看到的是他的藝術才華,而不是背后的金錢與權勢,卻總是事與愿違,所以后來他發表作品時不再使用本名,而是使用yuki,yuki是日文羅馬音,下雪的雪,雪和畫紙一樣都是白色的,他希望以此做為起點?!?/br> 上官順著漢斯的話語想起被認為是梵谷生前最后一幅畫作《麥田群鴉》,畫作的地點可能是在梵谷特別鐘愛的瓦茲河畔奧維小鎮的麥田,他經常去那里散步、思考或者寫生,并且度過人生最后的十個星期。 在畫作中他的表現主義手法展現了不祥的徵兆,畫中的烏鴉看似亂飛,卻又好像朝觀者襲來,而那三條不同方向的岔路沒有目的地,在轉彎后消失,詭異天空的色彩令人焦慮不安,似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猝不及防的雷雨即將籠罩麥田。 1956年美國傳記片《梵谷傳》里由寇克?道格拉斯所飾演的梵谷在為《麥田群鴉》收尾時突然有一群烏鴉從麥田里起飛,并在他周圍壓迫式地盤旋,他衝動地用粗黑筆觸將烏鴉畫進畫里,接著步履蹣跚地走出鏡頭,幾秒后早已移轉的鏡頭傳出一聲驚天的槍響,砰地一聲,讓當時的她沒來由地心悸。 現在她彷彿能聽見當時觀影所聽見的槍聲,就像某種預兆,那時的她沒想明白,可是數月后她卻突然懂了。 上官陷入沉思而未能注意到漢斯在說明yuki時的神色不自然,最終她還是收下漢斯遞來的花束,她想自己果然還是無法抗拒鮮艷欲滴的紅色玫瑰,雖然惡俗,卻也是送花之人的一番心意,再者,她怕要是自己一再拒收,這些玫瑰可能要獻給不懂得欣賞的垃圾桶了,她相信總是習慣鋪張浪費的漢斯是做得到的,所以她說:「這些玫瑰應該在它本來的地方,綻放它的美麗給懂得欣賞它的人一飽眼福,而不是被拿來當作奉承他人或收買人心的禮物,這樣太過貶低它的美麗了,下次別送花了,我不忍它的美麗因為人類的私心而如此短暫?!?/br> 「好,那我們可以去吃飯慶祝你得獎嗎?我訂了一間有名的網美餐廳,我想你應該會喜歡,我們現在是朋友對吧……那個,其實我也想感謝你這段日子以來對我的生活起居的照顧,從來沒有人能這樣……」漢斯很開心上官能收下他送的花,然后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的態度,一察覺對方的不適就立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