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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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牢房外的陰影中,聽著里面傳來管營大人暴怒的呵斥,那些帶著毫無意義的情緒的字詞被我完全遮罩,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不僅思維,就連感知都已停止。我稍稍轉動了一下眼珠,外面巡視的差撥比以往多了三倍,而此刻天明微曦那點點亮光正破云而出,正慢慢地將侵佔已久的黑暗驅逐。 又一日,又一年。 有差撥終于提我進去,我默默地跟在后頭,一腳邁過門檻發現一向昏暗濕冷的牢房被兩邊的火把照得通明,我走在去審訊堂的通道上只覺得兩邊跳動的火光強烈刺眼,我舉起袖子想要遮擋,可一夜未合的眼睛還是搶先流下了眼淚。 我曾發過誓,再也不要為任何人、任何事而落淚,我安慰著自己這不過是身體自然的反應,因為我內心平靜,沒有任何悲傷和痛苦。 “又是你!今夜守歲也不叫人省心!”管營大人語氣不善,看見我頗不耐煩。他坐在堂上,披著外衣,內里衣服還未穿戴整齊,應是在睡夢中被人叫醒匆匆趕來。他的身邊置著兩三個暖爐,我跪著的地方挨得有些近,烤得我愈發困頓,勉強打起精神聽他繼續說,“說說,你怎么知道韓四要逃跑的?” 我抬了抬眼皮,答道,“小人不知,只是與曹差撥無意撞見的?!?/br> 他的嗓子眼里逸出了幾聲輕蔑的乾笑,我馀光瞥見他朝曹暉看了兩眼,臉色陰沉,出聲詢問,“曹差撥怎么說?” 曹暉面無表情地低頭作揖道,“下官剛剛已經稟告過經過了,確實是無意中撞見的?!?/br> 管營大人又問,“那個林愈呢?” 這時張差撥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回了他的話,“剛找回。被野狼傷了手臂,命大未死?!彼f話一貫言簡意賅,沒有半點描述,可那兩句話令我猶如從夢中驚醒,我連忙直起了身盯著張差撥,期望他能再多說一些林愈的情形,結果還不及他再開口,曹暉抬腿就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腳,“大人讓你起身了嗎?老實點!有空關心別人的死活,不如擔心你自己吧?!?/br> 我慌忙低頭跪好,覺得曹暉這明擺著是話中有話,偷偷瞟了他一眼,換來他含怒一瞪,我便立刻老實不敢再造次。 “先把鹿鳴單獨關押,其他犯人們也要一一詢問,有一個韓四就一定會有第二個,心散了,一個個都蠢蠢欲動,都給我看緊點兒,跑了一個,你們當差的也要吃不了兜著走,就連我也無法向知曹大人交代?!?/br> 差撥們都不說話,但臉色都不好看,看著曹暉像是在等他的意思。曹暉喏了一聲,其馀人也跟著紛紛低頭,卻見管營大人臉上一陣白一陣青,看起來是被氣得不輕,一拂衣袖氣衝衝地走了。他們這些烈風軍的殘兵游勇對管營大人只是維持著表面上的尊重,但是如今出了越獄叛逃的大事,就算他們再如何不服、無視,也不會放任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恐怕之前那些松散的日子是要一去不復返了??上易陨黼y保,沒來由還要擔心其馀人是不是過得舒坦。 單獨關押我的屋子沒有窗,也不點蠟燭,冷如冰窖,比普通的屋子要低許多,躺下來無法伸直雙腿,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說是囚房,其實和籠子沒有太大的分別。我只能坐在那兒,時間一長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我剛到昆稷山之時尚接受不了這種猶如牲畜的對待,可現在,對這樣的侮辱我已沒有了一點知覺,麻木到只能就連身體上的痛苦也感知不到。 除了曹差撥沒有人來看我,可他來也不同我說話,更不問我任何關于韓四的事情,他只是開著門閑坐在外面,沖著籠中的我陰惻惻地怪笑。 他其實長得不錯,只是性格偏激又陰沉,就連笑起來也令人感到害怕,我偏過頭不想看他,他倒也不惱,畢竟于他而言我就像是只被拔光了尖爪與利齒的貓,尚有些戲耍的樂趣罷了。他對我的妥協勢在必得,而這點我與他都十分明白。 我重見天日那天幾乎是爬著出那個小囚室的,被差撥們直接帶去了石礦場,扔下一把鐵錘鍬頭就要開始干活,其馀人對我視而不見,只有林愈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視著我。 那小鬼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嘰嘰喳喳嘮嘮叨叨的人突然變得十分安靜。原本我以為是他被野狼襲擊后還沒緩過來,畢竟他也只是個十四、十五歲的少年,可之后數日他都沒有主動與我交談,像是在躲避我,但又拿他那雙明亮的眸子遠遠地盯著我。我忍不住主動問起他的傷,他倒沒有不理我,撩起了袖子給我看,只見上臂裹著厚厚的紗布,說是被咬掉一塊rou,但看他揮臂自如的樣子倒是比我想像中要好許多??沙酥?,我與他竟再無他話。 林愈的變化令我心中像是堵了一塊大石般難受,我這人過去自恃清高,就算現在這毛病也沒完全改掉,所以沒有幾個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林愈算是我為數不多親近的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讓林愈躲得我遠遠的。 唯有一件事是值得高興的。韓四不在之后,牢房里那個靠近暖爐的位置不再是不可接近的地方,大家像是有默契似地對韓四閉口不提,在那片溫暖的風水寶地都能找到自己的一個角落相安無事。而那幾個常跟著韓四狐假虎威的爪牙這些天被差撥們格外“關照”,自然不會再動想要承襲韓四之位、“稱霸”昆稷山營牢的心思。 至少眼下是沒有的。我揣著手站在積雪難消的山崗上一邊看著那個身著蓑衣的人影在山道上朝我走來,一邊暗想。 他走到我面前,足比我高一個頭。我沉默地看著他摘了斗笠,解了圍脖,露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以及那雙深沉如海的眼睛。今日他沒有絕世名花相贈,可我依然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 “曹差撥說你要見我?”過了半晌,還是我強作鎮定先開口。 他點了點頭,忽然伸手撩了一下我的頭發,當我意識到他是在看我額角上的金印,連忙偏過頭躲避。他粗糙的手指蹭到了我的臉,有些疼但也有些熱。 “下次曹暉再說那樣的話,你可令他面朝東南下跪自裁?!彼樟耸?,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但我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下次了。絕不會有任何人再為難你,也不會再有任何人要求你做任何事?!?/br> 山崗上的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他低沉的聲音混雜在其中顯得并不是那么清晰響亮,可是不知為什么,這個幾乎令我失去一切的陌生人他的幾句話便像這一陣山風吹去了我心頭的憤怒與恨意,只留馀酸澀的委屈跟著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