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落幕之后
原微緊握著玻璃杯和紙巾,埋首在雙臂之間哭泣,肩膀不停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控制住了自己,將失控的嚎啕大哭壓抑成了隱約的抽泣。這時候,原微察覺到手臂上傳來了濕潤的觸感,他遲鈍地抬起頭,透過滿是水霧的眼鏡看到了一雙友善而水潤的眼睛,是黎錦秀的一只金毛。 這只金毛不知道什么時候靠了過來,一直在用他濕潤的鼻頭輕輕地觸碰原微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他。 “……謝謝……”原微喃喃地說道。 黎錦秀輕喚了一聲:“小金?!?/br> 聞言,小金搖著尾巴跑回了黎錦秀的身邊,張開了嘴巴,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就像在對他笑似的。 黎錦秀摸著小金的頭,神情溫柔地夸獎道:“好乖?!?/br> 看到這一幕,原微眨了眨脹痛的眼睛,恍然間,眼前的黎錦秀似乎又變成了十年前的葉瀾芝。 不,那不是葉瀾芝。葉瀾芝已經死了。 原微怔怔地出神,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手中的玻璃杯也不知覺間傾斜了,黎錦秀提醒:“小心水杯?!?/br> “噢……” 原微回過神,將裝著蜂蜜水的玻璃杯放在了面前的茶幾上,又狼狽地取下眼鏡,低下頭匆忙擦掉了自己臉上的淚水,“……對不起?!?/br> 黎錦秀這才看到他眼下的一片青黑,似乎這段時間都沒能睡好。 平心而論,黎錦秀并不是很想關心原微的事情。從小到大,他聽說過、也接觸過不少像原微這樣做他人情人或以情人的身份轉正同時自身又沒有背景的人,黎錦秀太清楚原微最近會經歷什么事了。 曾經的季云馳雖然莽撞,但有一句話卻說得很對。 道德和法律對他們這種家庭、這種圈層的人來說,約束力遠小于他人。這句話不正確,卻能在多數的情況下實現。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比起一般人,出事后他們所承擔的東西——無論是犯錯的成本,還是犯錯后要付出的代價——都要少得多。 就拿季聽潮來說,他現在是落馬了,但季家還在,他經營多年的人脈關系網也還在,只不過是一時形勢所逼,該低調的低調,該避嫌的避嫌,遠遠沒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刑滿出獄后,季聽潮一樣還有許多路可以走——譬如經商,譬如出國,總之,離一般人所想的窮困潦倒、人人喊打差遠了。 再則,季聽潮這樣的人不可能沒有預先的準備,這些準備或許是海外某個離岸信托,或許是存放在海外銀行保險柜里的金條、古董、藝術品和房產證書。 況且還有季云馳。 哪怕季云馳已經改了姓,也抹不掉他與季聽潮的血緣關系。再說,季聽潮和季云馳現在只是觀念上的不合,從前也沒有虐待過季云馳,也是好好地將他養大了,不過這種好或許不是季云馳想要的好。 可如果哪一日季云馳改變了念頭,他很有可能還會去借季家和季聽潮舊時的人脈,很有可能也會聽從、接納浸yin了官場幾十年的父親的建議。那時候的季聽潮即便只是坐鎮后方,卻也能借著兒子的命和名“延年益壽”。 法律上的事尚且如此,道德方面更不消說。 季聽潮半公開與同性情人同居又如何。在他風光時,旁人只會捧一句“真性情”,夸兩句“重情深情”,順帶高看幾分“頗有手段”的原微,在他落魄時,旁人也不會在他的私生活上苛責太多,甚至會在某些場景下惋惜地感嘆,“季聽潮是個有能耐的人,不過他不為了該那個男人跟趙寧寧離婚,否則趙寧寧還能幫幫他?!?。 而原微在主動舉報季聽潮后,在這些人面前能得到的也不是 “大義滅親”的美名,而是不需要再掩飾的看輕,以及審視、白眼和忌憚—— “季聽潮對他多好啊,白眼狼,嘖,這種人啊,我見得多了,無情無義,不能深交?!?/br> 話是這么說,但黎錦秀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害怕枕邊人學了原微,將自己翻個底朝天。 黎錦秀還記得,原微兄弟的工作也都是靠的季聽潮。他們的職位太低,還輪不上“連坐”的地步,不太可能被清算。那么為了自己養家糊口的工作,他們勢必要在現在這個風頭上裝聾作啞、謹小慎微,起碼要跟季聽潮和舉報了季聽潮的原微劃清界限。 因此,如果原微還留在單位里,他的日子或許過得比監獄里的季聽潮更為煎熬,他需要面對同僚和上峰明里暗里的陰陽怪氣,還需要面對家人的漠然甚至于責怪。這一切甚至不是因為他舉報了季聽潮的行為,而是因為他同性情人和圈外人的身份—— 前者因為只是附庸而尷尬,后者因為毫無根基和能力而單薄。 在這個弱rou強食、皆為利來的名利場里,對錯無法決定未來,這里沒有英雄與敗類的嚴格區分,沒有正義與邪惡的水火不容,只有成王敗寇與叁十年河東河西。 這次的事情過后,對于季聽潮來說,他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再不濟約莫也能安享晚年,而原微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是否還能找到內心的平衡和未來的道路呢? 黎錦秀不知道。 他過去聽說的那些人也都只是默默地消失了,在轟轟烈烈的落幕之后,沒有人關心他們以后的生活會如何。如果今天黎錦秀沒有遇見原微,他也會如此。 想到這里,黎錦秀心底出現了一絲異樣,不知道該說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還是自己也特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屬于精英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涼薄。不止是原微,即便是他動過惻隱之心的葉瀾芝,他也沒有了解過對方的過去,更遑論實際性的幫助。 黎錦秀撫摸小金頭頂的動作變得越來越慢,最后收回了手,輕聲問原微道:“你剛剛提起的‘葉哥’,就是葉瀾芝嗎?” 而小金見小主人不再關注自己,安靜地趴在了大金的身旁。 原微倉惶地抬起頭:“你怎么會知道葉哥……”話還沒說完,他又有些凄慘地笑了,“抱歉……” 黎錦秀是什么身份的人,他想知道知道什么、想要做點什么還不容易么? 原微跟在季聽潮的身邊那么久,見識過的達官顯貴、富商巨賈不知凡幾,他腦子笨、嘴巴也笨,弄不明白彎彎繞繞,也學不會為人處世,但他卻懂得用季聽潮的態度和行為作為基準去衡量對方的實力。 季聽潮向來睚眥必報,可黎錦秀惹怒了他,他卻只是小打小鬧了一下,就被幾方來客勸著收手了。這些勸客里不僅有趙寧寧,還有季聽潮的父親,原微腦子再不靈光,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黎錦秀的背景恐怕都要勝季聽潮一籌。 不過,黎錦秀為什么要關心葉瀾芝,難道他認識葉瀾芝嗎? 原微不明白。 見原微的神色如過山車一般轉了好幾道彎,黎錦秀雖然不知道他想到哪兒去了,卻還是解釋道:“我母親是刑警,她參與了葉瀾芝的案件,曾經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所以我也關注了案件偵破后的報道?!?/br> “原來是這樣……”原微這才知道黎錦秀的母親是刑警,“我還以為……”說著,他又尷尬地停下了。 “以為什么?”黎錦秀問。 原微垂著頭,緊張地捏著自己的手指:“我還以為您特意查了葉哥的事,因為聽潮……季聽潮針對過您……” 黎錦秀蹙起眉,神色驚訝地問:“你以為,是我用葉瀾芝的事將季聽潮拉了下來?”他的確查了葉瀾芝的事,但并不是為了讓季聽潮落馬。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原微連忙否認,“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什么會關注葉哥?!?/br> 一個基層的公務員而已,怎么看都不像是黎錦秀這種人會關心的人。 原微還記得,曾經他還在環保局工作的時候,認識了不少生活困難的工人或者被污染物影響居住環境的群眾。他以個人名義寫了報告打上去,卻始終被壓在案頭。于是他忍不住直接請季聽潮想想辦法幫幫他們,季聽潮卻說—— “原微,你覺得我有那么閑嗎?單位里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大大小小,哪件事沒有流程,哪件事不走程序。天底下又有那么多可憐的人,你原微見一個同情一個,難道我就要每個人都幫過去?那這樣的話,我這個書記秘書也不用做了,就來給你端茶遞水、拎包開門吧?!?/br> “我沒有那個意思……” 原微縮著肩膀,不敢再說話,心情卻一日比一日郁卒。 季聽潮對他的改變心知肚明,于是還是幫了他們,又因此意外得到了領導的贊許,夸他心細,能注意到這些堆積已久的難點問題。季聽潮當著上峰的面自謙,說是領導心系群眾,他只是提醒了領導幾句,不敢居功,面對原微卻施施然地說道:“這都是為了你,現在開心了吧?!?/br> 從那之后開始,季聽潮的行事作風越來越簡樸低調、隨和親民。 那時候的原微滿懷雀躍,既為了那些人高興,又覺得自己很幸?!韭牫睘榱怂尤桓淖兞俗约旱男惺略瓌t,這難道不是一種特殊的情感么? 可后來到了葉瀾芝的事上,季聽潮的態度卻變得截然不同。 原微的神色又一次變得黯淡。 黎錦秀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據我所知,遠在季云馳的事之前,就有人在調查季聽潮的事和葉瀾芝的案子了,否則沒有這么快?!?/br> “在那之前?”原微驚訝,“什么時候……” 黎錦秀道:“季聽潮的事我不太了解,但葉瀾芝……應該是在四月底到五月初左右,那時候,掩埋葉瀾芝的山頭突發了一場泥石流,他的尸骨被沖了出來?!?/br> “五月……那之后不久,季聽潮生病了……”原微捂著自己的嘴,想起了醫院里那一場噩夢般的經歷,“原來,從那時候起,葉哥就回來了……” “葉哥……葉哥……” 原微無法自控地哭泣,而黎錦秀沉默不語。 他沒有辦法告訴原微,無論是那場泥石流,還是葉瀾芝的歸來都是有心人刻意為之,即便沒有這一場“惡鬼復仇”,警方也會查到高家父子。 良久,黎錦秀說道:“沉冤得雪,他已經安心地走了?!?/br> “可是我……”原微抬起淚痕斑駁的臉,干涸的嘴唇不停地顫抖,“為什么,我沒有罪……” “為什么他們不把我抓起來!” “明明我才是害死了他那個人!” “葉哥……” 原微忽然靠近,抓住了黎錦秀的手,神情恍惚地說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真的沒想害你……我只想要報復一下馮飛舟……為什么……為什么……” 他這一輩子善良、懦弱又膽小,從來不敢動壞念頭,更不敢做壞事,可為什么生平第一次想要反擊、想要報復,卻害了別人。 那個人還是他當時最好的朋友,是他隱隱抱有好感、向往著想要成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