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她似乎聽見了聲音。 于是停下手邊的活,拭下從鬢角滴下的汗,細聲詢問身旁的弟弟阿猛?!杆??」阿猛沒有回答,寬闊的唇拉成一條向下彎的弧線。陳靜皺起眉頭,找尋不到申春的身影,她不自覺心急起來。脫下圍裙拿起鑰匙,要阿猛稍等她一下,便小跑步出去看是不是能夠追上申春的腳步。 才剛踏出去,鐵門也還來不及關上,劈眼看見申春抱臂蹲在地上一臉煩悶,好看的眉頭緊緊蹙起,眼帶埋怨看著她。陳靜起先是腦袋空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吶吶說:「我弟弟……他……」口乾舌燥,舔舔下唇,「手藝很好?!?/br> 申春睜大眼睛,呼吸急促起來,那雙平日冷淡斜睨人的眼慢慢浮上一層霧,然后令她不敢置信的是,少年的鼻頭也跟著泛紅,像是紀錄片里的櫻花緩緩染上淡粉。是天氣太冷了嗎?陳靜脫下身上的針織外套披在他肩上,她看見申春很快便垂下眼,一語不發將臉埋進雙臂,手指緊緊揪住外套。 「要不要進去?」她蹲下身,將手輕輕擱在他手背,那冰冷的體溫被她的溫度給一點一滴滲透。 申春吸了口氣,帶點窸窣的水聲。陳靜掏弄口袋看有沒有衛生紙。 「陳靜?!?/br> 「???」 「我說過對你不會認真,對吧?」 陳靜措手不及,眨眨眼,卻沒有將手抽回來。她感到腹部狠狠翻攪了一陣,只能微弱的回答,「嗯?!?/br> 申春重重地吐口氣,又吸了吸鼻子,「我錯了?!箤Ψ教鸢霃埬?,秀氣的睫毛沾滿淚水溼答答的,眼眶紅得不像話。 什么錯了? 但她沒有問出口,只是怯怯地問,「……為什么要哭?」陳靜密集趕稿過后的腦袋凝固成半乾的水泥,灰白一片,一些想法想要鑽進來大聲說服她,但她不敢去相信那些聲音。她的指尖觸碰到申春的眼下,被灼熱的溫度給驚呆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超現實小說真實上演,令陳靜思緒渾沌。 申春帶點怒意地瞇起眼,「我啊,是因為不甘心才哭的?!顾麚P起頭聲明,通紅的鼻頭相當滑稽。 那些聲音還在鍥而不捨的鑽著,水泥塊開始產生裂縫,接著一小塊一小塊粉碎剝落。陳靜的心臟不受控制地胡亂跳著,力道大得令她有些吃不消。她的腿也蹲得麻了,乾脆緩緩靠在申春肩膀上,一個字也沒有辦法回答。 感到頭上一沉,申春將臉頰抵在她頭頂,不帶任何戲謔,因此一股難以言喻的溫馨感油然而生。她忍住流淚的衝動,閉上雙眼感受對方的體溫,后來想到阿猛還在里面等,伸手推推少年的身子,扶著墻要站起來。她滿臉通紅,一邊想進去后該怎么和弟弟解釋。申春卻調皮蜷起嘴角笑了,眸子濕潤地凝望她,里頭倒映出一個女人,表情彆扭而古怪。 這么一恍神,申春趁隙捉住她的手借力站起,拉得她一個不穩,逕直跌進他懷里。貼在略微單薄卻富有彈性的胸膛上,陳靜不禁嘆息出聲,如果現在就是世界末日那該有多好。 至少生命耗盡的那一刻她是擁有申春的。 進門后,阿猛已經坐在餐桌前等候,他原先想對陳靜開口說話,但看見申春后愣了會兒,頭略側帶有詢問意味地望向陳靜。 被弟弟這么一看她頓時心虛,移開目光替申春拉開椅子,自己則坐在阿猛身側,但這么一來局面就變成男人與少年得面對面吃飯。申春泰然自若,撩起嘴角朝阿猛微微一笑。 「你好,我是申春,陳老師的家教學生?!?/br> 陳靜只有在初次見到申春時看過他笑意盈盈的雙眼,當初就是被他溫和無害而且沉穩的模樣給深深吸引。 ──老師你好,我是申春。請多指教。乍進房門,少年茫然地盯著她和身旁的母親,而后微笑問好,笑若春風。置身在井然有序房間中的少年,宛如是為了提醒人生一團混亂的陳靜,世界上還有如此安然美好的存在。 雖然告白那天申春徹底顛覆她一廂情愿的想法,殘酷并且不可一世地對她頤指氣使,她卻沒有懷疑過那天的申春只是種假象,畢竟人有不同的面貌,她相信那的的確確也是申春。 「喔,學生啊,感情真好,還會專程到老師家里吃飯?!拱⒚碗m然在笑,姊弟多年,陳靜看了一眼便知道他相當不以為然。 「吃、吃飯吧?!辜贝俚卮驁A場,站起身到廚房替三人盛飯,一邊努力不要顯得太過慌張?;氐讲妥?,申春垂著眼睛淺淺地笑;阿猛沒有說話,雙手擱在唇沿看旁邊。 為了打破僵局,她為弟弟夾菜,一邊故作輕松地問,「你……買了什么禮物給媽?」 「秘密?!拱⒚蛿D擠眼睛,后來又想到什么似的蹙起眉頭,「我說,你還是堅持要回去嗎?」 想到上次電話里的談話,母親似乎自作主張替自己找來相親的對象,胃像是塞滿一堆石頭般沉重,她勉強振作精神,吃了口京醬rou絲。 「她生日嘛……不回去,真的說不過去……」 「那你有想到要怎么回絕老媽的『好心』嗎?」 陳靜沉默。說實在,她完全沒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心里只殷殷期盼到時候場面不要鬧得太僵才好,反正她的個性,過去的相親對象在初次見面便會退避三舍,她也習慣得差不多了。 阿猛嘆口氣,伸筷夾起空心菜,「你啊,這個性真的要改一改,否則真的會永無翻身之日。以后嫁人一定會被老公吃得死死的,任由他吃乾抹凈都不會有一句怨言?!?/br> 一旁默默聽著的申春忽然開口,「老師這樣的個性很好啊,雖然不太會說話,但是聽人說話的專注模樣非常吸引人呢?!?/br> 姐弟倆同時一愣。 申春不曉得吃錯什么藥了。陳靜感到些許不安,怕弟弟看出什么端倪,另外一方面卻又因為他說的好話而感到雀躍,心里被這兩種矛盾的情緒的充塞,頭更是低了,幾乎是縮著脖子吃飯。 阿猛凝視泰然自若少年,挑起一邊眉毛,而后看看心事昭然若揭的陳靜,最后鼻頭哼出笑聲,慢慢笑出來。聽見弟弟爽朗的笑聲陳靜更是心亂如麻,只能拼命扒飯作掩飾,一不留神,她和申春的眼神對上,他對她報以一笑,像是要她安心。她又想起背后襯著純白日光,對她溫聲問好的那個少年,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 等笑完了,阿猛清清喉嚨,對陳靜說,「你學生還滿喜歡你的嘛?!拐Z氣中僅有淡淡的放心。他已經知道了?陳靜這么想著,載浮載沉的一顆心居然緩緩平穩下來,她抬頭看向弟弟,他的眼神與她鼓起勇氣問起他伴侶的那天無異,于是一股熱潮涌向眼眶,眼見就要落下淚來。 「唉呀吃個飯哭什么,等等吃到鼻涕可就糟蹋這頓飯了?!拱⒚陀眉绨蛲妻?,笑言。申春嘴銜筷子盯著她看,無奈地撇起嘴角,只是轉向阿猛時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三個人之后沒有再說什么,安安靜靜的吃完飯。陳靜說要替兩人收拾碗筷,之后一個人走到廚房洗碗。兩個人會融洽地相處嗎?擠出洗碗精搓出濃密的泡沫后,陳靜盡量按捺下想要回頭一探究竟的衝動,將注意力集中在搓洗的動作上。 仔細想想,最近很少在申春身上窺見不可一世的跋扈,這樣不曉得是好是壞。她倒是滿喜歡的,偶爾表現出溫柔的申春,令她有種守得云開見明月的明朗感。同時卻也不踏實,她告訴自己說不定只是一時僥倖,得到少年短暫的青睞,等到他上大學接觸到更多人更多事,也許就會開竅認為這段關係其實只是索然無味的一段插曲而已。 明明心想一定會將這段感情完好如初地奉送許抒手上,但陳靜越發覺得當初會這樣想實在是過于天真。 說穿了,現在的她太幸福,幸福得如履薄冰。 她想起那天毫不猶豫甩開她手追上許抒的申春,一時傷情,又不好意思哭出來,只好用手背抵住眼睛,卻忘記自己滿手泡沫,弄進眼里一陣刺痛,只能委屈地無聲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