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煉夢(三)
“馬仔” 多年以后,馬仔搖身一變米其林大廚,整個霓虹街馬鈴薯的江山都是他打下的。先知未卜童年,馬仔從小熟聽長輩的一句話,瑟琳在幼稚園的時候也受益匪淺,權當真經背進肚子。長輩悉心講,人吃多了馬鈴薯就容易打架,可以吃,但不能多吃。瑟琳和馬仔不再蹣跚學步,在千禧年剛火爆的臺式電腦面前玩游戲,一瓶酷兒一瓶可口可樂,撈兩支吸管各插各的罐子,雙手捧起吸吮或低頭嘬飲,眼睛不離呆板吃金幣的超級馬里奧,極其忙碌。廚房兵馬大戰,煙塵彌漫飄香不止,長輩做馬鈴薯燉雞塊,先煸炒香味再燉出鮮美湯汁,馬鈴薯煮到爛糊適合全家老少消食,只是淀粉過多在腸道容易引起脹氣。馬仔不知道這是不是致使他喜愛跟人打架的原因,他總是一股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穿著短袖跟同齡人在巷口的小賣部打架,撞得店家門口招財貓倒地,泥濘的手撿起碎片就要刮人眉骨恨不能千刀萬剮,店家扶著眼鏡疾呼大事不妙,瑟琳急忙跑過去抱住馬仔的腰不許他橫沖直撞。瑟琳買一瓶可樂和一袋鶴頂紅金魚給他,他不顧后起的骨rou疼痛,三兩下擦鼻子,一口氣干光可樂,拉著瑟琳快步回去,金魚和水在他手里搖來搖去,越過陽光分界線踩進陰暗的閘口,他把金魚倒進長輩的缸里,邊爆粗口邊喂飼料。好兇,瑟琳又累又沒好氣,伸手敲他腦袋,罵他野蠻。 馬仔在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去霓虹街,稱自己磊磊落落萬丈光芒。明日之星先是替人按摩洗頭修胡須,然后進行色情錄像帶暗箱交易,幾包香煙壓口香糖吹哨,收傭金和小便宜得意忘形。霓虹燈光拉出影子,一閃一閃大喜大悲,串聯成臍帶供養初出茅廬的嬰兒,馬仔成了馬仔,卻把自己當成不可一世的大哥大。他那時候還會出來走鬼賺零花,最拿手的是烤香腸和烤馬鈴薯。瑟琳躲他躲得遠遠的,早已和會拉小提琴的女同學進入另一個花花世界。霓虹街酒吧里的人魚貫而出,聞到炭烤和辣椒蒜香也口吞唾液,馬仔大展身手,汗流浹背,五光十色的招牌和色香味俱全的烤馬鈴薯成為他的身體記憶,甚至傳到周公下棋的地盤惹是生非,嚇得長輩帶他去診斷夢游癥,無果,日照香爐生紫煙,求神拜佛要他打坐凈化六根,馬仔暴躁地兩手一擺又跑出去擺攤,氣得長輩把家里的馬鈴薯都賣給鄰居。瑟琳越來越注重打扮,伶俐俏皮受人追寵,一天劉海高馬尾一天發箍露額頭,百褶裙在太陽底下一晃像浮塵四起的落日飛車,歡聲笑語轉向雨后彩虹,雪白花邊襪子配瑪麗珍皮鞋,字母繡的運動鞋搭緊身牛仔褲,能不重樣就不重樣。馬仔穿的一天比一天臟爛,短袖被血汗揉皺,褲子補丁不多不少十個,鞋子像被狗啃過似的,要他換一身新衣服簡直比登天還難。 十八歲成人禮,瑟琳受長輩囑托,帶馬仔去買一身正式服裝。三催四請,可樂金魚變啤酒和搖滾唱片,瑟琳誤以為自己在應付霓虹街大人物,翻白眼的次數兩只手都數不過來。馬仔在更衣室東搗鼓西搗鼓,總算把襯衫扣上,只不過扣了一半就棄之不理,瑟琳把他推到鏡子前給他扣剩下的紐扣。馬仔比瑟琳高一個半的頭,瑟琳仰視這個從小到大都把生活過得隨便的人,小時候打架暴露的青筋還很幼嫩,現在伏于方正的下顎清晰可見,時間揠苗助長,連接突出的鎖骨和cao練出來的肌rou。瑟琳注視他,恍然覺悟自己缺席對方許多年的成長和壓抑,馬仔明明穿了正式服裝,卻讓她不由得回憶他不靠衣裝的血rou之軀,奇怪的費洛蒙使他氣概出眾。瑟琳琢磨著,累積一點溫情,沒發現馬仔臉紅了。瑟琳不是馬仔的初戀,馬仔喜歡過一些女生,呆頭懵腦的,他一時也道不明那是不是真的喜歡。瑟琳也談過戀愛,都是尖子生佼佼者。夜幕之后長輩燒了一頓飯,瑟琳和馬仔難得同聚一桌,長輩慈容溫馨,趕緊夾馬鈴薯燉雞塊給瑟琳,又夾西藍花胡蘿卜給馬仔,馬仔最討厭胡蘿卜,面如嚼蠟,但望見瑟琳和長輩有說有笑,又將不滿吞到肚子里。 成人禮那天,晴空高照,烈日當頭,馬仔不耐煩的暴脾氣上來了,在講臺前因為不小心踩了一腳別人被要求道歉三五次而跟人打架。男老師拉不過來,瑟琳只好沖到講臺抱住馬仔的腰,戰事暫停。好景不長,成人禮結束后,馬仔請瑟琳吃烤馬鈴薯,瑟琳坐在霓虹街的長椅悶聲不吭,看大街上各色男女上演的愛恨情仇。預言尚未定型,口型生僻難以猜忌,但八卦者喜歡蓋棺定論,男女肯定在許諾,食言,哀求,哭泣,都像電影那般出其不意,畢竟這霓虹街容得下夢中人的大千浮華世界。 “這里適合做春秋大夢?!鄙找б豢隈R鈴薯后感嘆。 馬仔說不清地不適,“瑟琳,是不是連你也看不起我?覺得我在這里不務正業,整天打架斗毆,像個混子?!?/br> 瑟琳不知他發什么瘋,不當一回事地應道:“我沒有這么說喔,是你自己這么覺得的?!?/br> 馬仔冷冷地盯她,咬牙切齒:“你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br> 瑟琳第一次聽說馬仔喜歡她。許是打擊到馬仔,瑟琳四年來都沒再見到他,她感到自己有些傷人,給他發消息和好,他遲遲沒有回復。瑟琳的宗旨是事不過三,三次沒反應就宣告結束。四年零四個月后,馬仔回來的那天,深秋落葉歸根,從前分離的痛怨變得寂靜。長輩去世,出殯時他一身黑西裝,人散鳥飛后只剩下瑟琳還陪在他身邊,她第一次看見他流淚。馬仔在公墓前低頭,哆哆嗦嗦地閉著唇,青筋四起,他抱了一袋金魚和馬鈴薯,環得越來越緊。菊花依碑撫平痛楚,綠苔結了一身月光疤,在多年后三人再次重聚的夜幕,他跪在地上嗑三個頭,震得酒倒心碎,終于放聲痛哭起來,哭到肩膀抖動,一塌糊涂地揉弄鼻子,氣不順,悔恨捶自己。瑟琳蹲下輕拍馬仔的背安撫道,哭吧,馬仔,長輩一直很掛念你。瑟琳又對著長輩說,您看,馬仔回來了,在霓虹街開了一家餐廳,成為人人尊敬的大廚,請您不要生氣傷心,好好在黃泉安息。陰陽相隔,馬仔哭到涕淚混入泥土,融進長輩的棲身之地,斷腸人在天涯,漫山遍野都是放不下的情。瑟琳抱住馬仔,對不起,對不起,哭吧。秋意濃烈,寒風蕭瑟,馬仔在她懷里哭得更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