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煉夢(二)
“細疤” 瑟琳注視著莫名其妙的傷疤,無血,無淚,可能是幾年前大街上亂飛葉子耍酒瘋忍不住甩生殖器的人碰到的。細胞在增生,新陳代謝擊退無情歲月,可是狂躁麻木的人類,發動全身力氣擺脫傷疤,依舊枯木不逢春,心靈如駝背的衰老之人,難以盎然抬頭欣賞天然的月亮,只能低頭盯著在rou膚漸漸蜷曲的人造余暉。她在引用美麗祭奠骯臟,到她手上,回腸九轉面目全非,那只是一顆被無名氏煙蒂燙傷的余暉,用頹廢暗黃的褶皺回應她的注視。瑟琳忽然憐憫自己,憐憫二零零一年背景的主人公,憐憫口吻戲謔的“我”?!拔摇笔且粋€未被吊銷職業牌照的記者,沒有在二零零一年報道那則情殺案,因為“我”救了他們。瑟琳順藤摸瓜,發現“我”膽小如鼠,懦弱怕事,整天怒氣沖沖,以淚洗面,明明幾近是個廢人,卻在二零零一年八月底的一個晚上拯救了他們(兩個主人公)?!拔摇庇质且粋€善良的瘋子,一個熱衷于胡編亂造和分不清人格的彷徨者,常常以真亂假,以假亂真。盡管如此,“我”仍舊不能否認善良的本性,不好意思在虛構里寫壞人壞事,為此曾經懊惱了好幾回?!拔摇痹陂_篇好心提醒道,倘若文中出現美人魚或食人鯊,請讀者不要慌張,那一定是酒精慫恿“我”添上去的。瑟琳不忍啼笑,越讀越悲喜交集,這人多少有些毛病。 瑟琳知道故事發生在巴厘島,巴厘島沒有唐人街,華人渡輪倒是開得興旺,那時汽笛聲才滅,盡頭不比一束夏日炊煙長。瑟琳在這里讀出了許多“瑟琳”,女主人公叫袁莉娜,男主人公叫麥嘉齊,二人在渡輪相識。渡輪上正進行一場婚禮,新娘按老規矩把手中的白玫瑰拋向伴娘,不料花降落在海面?!拔摇苯栊菁偎奶幱问?,在渡輪偶然目睹這場婚禮,也遇到了兩位主人公,在情殺未遂之后聽袁莉娜講訴事情的始末。 瑟琳熱了一杯牛奶,坐在書桌前翻閱,這是一份未被出版的手稿,故事從一個毫不怕生的花童開始?;ㄍs莫七八歲,先前光明正大地觀看接吻,卻靜悄悄地抓幾顆喜糖到小西裝口袋里,海風花香漏進他掉了門牙的小嘴,不妨礙他屁顛屁顛跑到甲板欣賞美景。云霧消散,海與島構成一個圣地,海岸線溫柔,仿佛新婚夫婦緊貼的兩條唇線,親密的聯結竟如此潮濕。瑟琳想問花童何為愛,何為聯結,何為結婚,何為大海與島嶼,而花童純真爛漫,只知道喜糖很甜?;ㄍ窃蚰鹊耐馍〉?,彼時袁莉娜正在渡輪二樓的酒館打發時間,歐洲人過去搭訕的第一句話是,她長得太白了,第二句搭配攤開的手掌和努著的嘴,你知道嗎,歐洲有錢人的特征是曬黑的肌膚,袁莉娜聽完笑稱她是東亞人,他搓搓鼻子說,都一樣,太白不好。瑟琳讀到這搖頭,倒是被后來一個場景弄得記憶猶新。酒館廚房是開放式的,可以看見白衣大廚殺魚的光景。刮魚鱗,去頭去尾,油炸,擠檸檬汁和番茄醬,一氣呵成。香味飄到舞臺,一束光,一臺鋼琴,一套架子鼓,中間站著一位印尼女歌手,調子輕快的歌結束后,袁莉娜留下空酒杯離開。三樓走廊鋪了象牙白花毯,兩邊墻壁掛的是從多國搜集而來的小眾繪畫,走到中間,忽略按間距設置好的木桌花瓶,她故意趁沒人的時候把耳朵貼到墻壁,手指輕叩一下,試探有沒有特工電影里的機關。出乎意料的是,旁邊房門大開,一個帶有血腥氣味的年輕男人走出來。電影沒騙人,渡輪到處是機關,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海嘯。袁莉娜小時候地理沒學好,不太清楚那是印尼境內還是境外,暗暗揣測渡輪駛進了公海,畢竟那是人們干壞事的最佳地方。她必須對眼前的景象不感興趣才能有逃脫虎口的機會,否則,她就是下一條砧板上的海魚——雙眼呆滯,口吐泡沫,腥水流失,任人宰割。瑟琳對這段記得深刻,因為她地理也很差,而且這公海的戲碼令她想起周潤發的《賭神》。后來袁莉娜被這血腥味嚇得四處打聽新婚夫婦是何方神圣,得知他們是一對在旅游局工作的戀人,在自家公司負責的渡輪舉行婚禮,然而游客不全是他們邀請的,有一些是闊佬和退休官員,基本都搞了跨境投資,有頭有臉。 瑟琳和女主人公一樣,面對這樣才粗氣大的高官闊佬條件反射地要作嘔,可她還是繼續往下讀。巴厘島的庫塔晴空萬里,天與水相依,袁莉娜和小迪在天臺游泳,瞧見灼熱的落日燒到屋頂和海面,仿佛天空賜予島嶼火紅的心臟,比人心要燦爛。一大一小成了靠近心臟的胎兒,溫順又貪婪。美麗使他們多愁善感,慨嘆滄海一粟。小迪,你為什么哭了,袁莉娜輕輕地問。小迪想爸爸mama了,想和他們一起看這樣的景色。袁莉娜拍了拍小迪濕漉漉的肩膀,他們太忙碌。小迪問,小姨,你為什么還沒有結婚。袁莉娜無奈地笑,我才二十五歲,而且我不一定要結婚。小迪動了動嘴巴,二十五歲離我好遙遠,我才七歲。袁莉娜摸了摸他的頭。晚上他們和新婚夫婦一起吃飯,一個男人落座,新郎介紹這是他的弟弟,麥嘉齊。落座時,燈影輕微晃動,照著一張清淡的臉,麥嘉齊也有著病態的白,令所有人,包括袁莉娜,“我”,瑟琳,都想起白先勇《香港一九六零》里喊姊姊一起下地獄的情人。他應該很年輕,同袁莉娜一樣二十五六,穿著深藍色夾克衣,里面是白色短袖,和袁莉娜在中午見到的不一樣,那時他穿了系著條紋領帶的白色襯衣,挽起袖子,散發著詭異的血腥味。 瑟琳發現“我”這個作者即使喪透了,也非常懷舊,“我”特意在下一章提到,血腥味三個字出現時,“我”剛好在用薯條搗弄番茄醬,書桌邊開了一個鞋盒大的收音機,正在放不知名小曲,滿腦子都是春花秋月何時了,處處聞啼鳥的詞?!拔摇闭谛》块g書寫二零零一年在渡輪上發生的事情,開著一扇圓窗,蛇綠的掛簾透滿陽光,可以想象成一壺溫熱的碧螺春,冒煙了,被過濾紗布罩著,霧光絲絲縷縷。往下看,這自我抒發還沒結束,滿腔真情無從忽視,“我”特意強調,書寫故事用的這款打字機是靠一沓沓黃皮紙包裝的新聞相片掙回來的,偵探似的,時不時無心插柳柳成蔭,驕傲至極。瑟琳都快把牛奶喝光了,翻一頁,才看見袁莉娜和麥嘉齊的出場。他們這一桌正在聚餐,敞開了胃品嘗熱帶風物,小迪喜歡吃薯條,嘴角和手指沾滿了番茄醬和薯條的鹽碎,麥嘉齊的手引人注目,并不是兩指握住銀色道具,而是掐著該地照顧華人所擺設的木筷子,夾起一塊咖喱雞rou,一舉一動,骨骼分明。瑟琳不禁遐想兩位主人公相識相愛的過程,這時候“我”也出現了,坐到袁莉娜和麥嘉齊旁邊一桌獨自吃飯,最靠海的位置,服務員上一份奶油蘑菇通心粉,靈活地灑了馬蘇里拉芝士和一小滴橄欖油,再禮貌遞上一杯蘋果和香橙煮過的熱紅酒,一句盡情享用美食后挺直腰背離去,蠟燭光與玻璃杯影影綽綽,“我”受寵若驚,面對如此像樣的西餐大飽朵頤。晚餐結束,袁莉娜走到欄桿邊吹夜晚的海風,就正好站在“我”那一桌的前面,麥嘉齊主動走向袁莉娜,為中午的唐突道歉。一切發展平穩,過了二三十頁,瑟琳反而消磨了部分好奇心,二人不過是普通平庸的男女,互相見色起意罷了?!拔摇睙o法細致地描述認識之人的zuoai情節,胡謅一筆倒是不成障礙,道聽途說憑空杜撰是“我”的強項,瑟琳又讀笑了,滿心期盼“我”下回分解正題,只不過回回“我”都支支吾吾劍走偏鋒,她懊惱,愈發明白,這不是懸疑推理類的故事,也不是非虛構類新聞紀實向的作品,而是一份思緒飄飄的隨筆。 瑟琳讀到“我”的評價也暗覺有趣,一開始“我”認為這二人像神仙譜系里出了名的牛郎織女,一切美好詞句都不足以形容,后來覺得他們貌合神離,消耗彼此的愛意和激情,墮落得有些厲害,麥嘉齊還是那副蒼白消瘦的面孔,而袁莉娜什么事情都藏著掖著,靠缺乏溫度的經驗過活,漸漸就聊不到一塊去了。情愫在巴厘島的渡輪開始,也在巴厘島的渡輪消磨殆盡,我決定愛你是早有預謀,我突然不愛你也無可厚非。瑟琳贊成“我”在某一章結尾寫下的看法。有一段是這樣的,就在暗殺的前一晚,“我”發起了神經,不僅犯暴食癥,還想大吼大叫。傍晚時分的渡輪像一座瘋人院,每一格窗戶亮著黃油融化的燈色,背后是笙歌狂歡,迷迭香逃竄,觥籌交錯,引得人耳鳴心跳頭痛欲裂?!拔摇眳挓┝?,“我”要遠離,卻被困在海上,抓狂得到處跑。小迪一直饒有興致地看“我”跑來跳去,天真地以為“我”在做運動,殊不知“我”無法掩蓋憂郁和沖動?!拔摇焙榷嗔?,走路搖搖晃晃,小迪友善地跑過來扶“我”到三樓最近的洗手間。這洗手間靠近麥嘉齊的房間,“我”恍惚聽見zuoai的聲音,凌厲清醒,把胃里的螃蟹和魚蝦都吐出來了,紅橙黃綠青藍紫不缺席,怪“我”暴食得有些嚴重,小迪在一旁用軟乎的小手安撫“我”,他還是像第一天認識的那樣,聽到大人不加掩飾的交媾毫不羞澀,看見大人惡心的作態也毫不抱怨。小迪說,小姨和麥叔叔在一起后總是魂不守舍,你知道格林童話里十二個跳舞的公主嗎,小姨就像其中的公主一樣,白天無精打采,晚上不知去向,常常面目枯索,眼睛布雜血絲,衣服全都破破爛爛,鞋子也是邋里邋遢。終于,“我”內心深處動蕩不安,不祥的預感侵襲全身,“我”把吐得不堪的鞋子脫下讓小迪送給洗衣房的服務員,然后趁周圍人都不在的時候鉚足力氣撞開他們的房間。袁莉娜似乎被嚇到了,藏在身后圖謀暗殺的刀落地,所幸毛毯封住了刺耳的聲音,而麥嘉齊在浴室洗漱,渾然不知。瑟琳從未讀過這樣的袁莉娜,緊張呼吸的毛孔,濕透的頭發,深紫色的勒痕,裸露顫抖的身體,多像被神明放棄的羅斯瑪麗。姊姊一起下地獄,詭譎的魔咒如枝蔓旺盛生長,袁莉娜一無所有,戰戰兢兢地向“我”求救?!拔摇绷⒖躺暾堃粭l船中途離開,帶著小迪和袁莉娜回到陸地。 最后一頁被撕掉,不知寫的是主人公的結局還是“我”的長篇大論,總之故事到此告一段落。瑟琳讀得不是滋味,她埋怨作者前言不搭后語,埋怨“我”豐滿的開始和清瘦的結尾帶來的落差感。某一天,瑟琳看見教授的書架有許多不同年份的報紙,其中一份是二零零一年八月的周刊,她抽下來查看,頭版頭條占據眼球,事關一則發生在巴厘島華人渡輪的情殺案,男子名麥嘉齊,女子名袁莉娜,雙雙死亡,女子的外甥小迪目睹了事情的所有經過,長大后為了逃離童年陰影成了一名調查記者,將此事寫成手稿并決定再次前往巴厘島把手稿裝進漂流瓶扔進大海。至此,他便永久地消失了,同手稿一樣下落不明,官方猜測他寫完后再也承受不住,選擇自殺。瑟琳的心猛地一涼,那份手稿竟然出現在她的書桌上,她的手指微微發抖,眼淚掉進殘舊不堪的報紙,隱約猜到最后一頁的內容—— 讀者朋友你們好,“我”就是小迪,抱歉,美人魚和食人鯊都沒有出現,懇請你們不要取笑“我”口出狂言。七歲那年“我”不曾深諳世事,不巧命運要“我”親眼目睹也未能阻止真實的慘案發生。是的,如新聞所說,小姨和麥叔叔離開了,“我”很難過,也沒有勇氣為了告訴你們真相而殺死他們,因為“我”不好意思在任何摻雜一點虛構的東西里寫壞人壞事,密密麻麻的審視眼睛如蠕蟲寄居純粹的宿主,噬咬,鉆弄,搜腸刮肚,連鎖效應的繁衍與不干凈的清理使“我”猶豫怠慢。所謂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而在這里,“我”打了問號,一個至今沒有答案的問號。生之歡愉薄如蟬翼,“我”依然感到恐懼,不能阻止其他記者的真實報道,思來想去,“我”只能這樣救他們,用打字機寫下有機會公之于世的手稿,“我”從未用文字殺死他們,殺死因愛生恨互相殘殺的人們。放心吧!他們會在這里永生,在你們讀過的每一行字里。謝謝。 瑟琳注視著自己的傷疤,兀自心痛了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