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棗
“我們都不屬于本家…我和孫碧青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我們都不屬于本家……本家在香港,母親是北京人,我的父親是家族里地位不高不低的那種人,但還是在沿??孔约鹤龊_\生意賺了不少錢,娶了很多姨太太……” 兩歲前母親金屋藏嬌的大陸情婦,八歲前則是最為寵愛的四姨太,孫碧璽的母親得寵的時候,她可以在父親膝蓋上爬上爬下,偷偷拿走老祖宗臥室里的石頭也沒有半點責罰,后來母親失寵了,她才知道原來和藹斯文的父親在生氣時竟會對母親拳打腳踢,體弱多病的母親因而失去了尚未足月的弟弟。 女人一旦不愛了,沒有最狠只有更狠,母親成功報復了挑撥離間,害她間接流產的罪魁禍首,將十幾歲的小姑娘賣到窯子里去,又裝瘋賣傻害父親失了大筆生意,被絕情的父親打發回北京娘家,永不得見。 兩人在法律上不算夫妻,婚契在新中國并不受保護,得不到賠償又失去青春和愛子的母親,不甘心依仗從前的追求者和人脈甚廣的家族,咬牙拖著孫碧璽倒賣糧油,漸漸有了精神獨立的資本——財富,錢越多精神和身體反倒越不好,想著報復孫家的計劃也沒有實現。 孫碧璽跟著母親一路打拼,家里又沒有男性,少女時期永遠短發背心大喇叭褲的形象,眼神里透著混不怕的狠氣,是便養成了現在粗糙霸道的性格。 直至孫碧璽年滿十六,母親病亡后,家族出于落敗的私心,想要吞并兩人共同獲得的成就,將孫碧璽接回孫家,廉頗老矣,尚能飯,也僅且飯,老獅子一樣的孫家做不成吸血蟲,只得緊緊攀附孫碧璽的大腿,求以同生而不滅亡。 要說孫碧青與她的淵源,還得從她幼年說起,五歲的孫碧璽被父親寵成了混世小魔王,假小子一樣的愛爬樹捅蜂窩,那天也是這般夏日炎炎,孫碧璽坐在樹上觀察蟬殼,遠遠便瞧見母親親昵地攙扶著父親向大堂走去。 又急又氣,怪母親又只顧和父親恩愛,不記得照看自己,連忙嗦溜下樹要去找父親告狀,短褲后面被樹枝劃破了也不發覺。 等她跑到正堂才發現,母親不再挨著父親坐在主位上,而是畢恭畢敬地低頭站在一個女人身后,女人則坐在主位上,冷臉看著大堂里一字排開的各色各花。 孫碧璽咬著手指躲在柱子后面,意識到這位不愛笑的中年女人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連母親身旁穿著灰色粗布衣的女傭阿姊都比不上。 “麗子,你這次回來又是為了什么,今年運勢不好,香港開始大規模整治海運,大陸又進不去,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家現在也沒多少錢拿得出手了……”父親就著仆人的手,一口一口小心喝著藥湯,并不給原配妻子正臉。 麗子嗤笑出聲,拿出包里的一封書信,重重地拍在檀木茶桌上:“呵,沒錢還養那么多女人,我看,作為主母是該時候整頓下孫家了……” 此話一出,大堂里的女人們皆轉頭望向不動如山的父親,窸窸窣窣地開始交頭接耳,只有幾人假惺惺地用手帕捂著嘴嚶嚶哭泣,似是不舍,如果今天得以被大太太遣散,安置費不愁,自己又讀了書有些小學問,回鄉下當個老師或找個老實人嫁了,誰不愿意呢? 在香港,不少女人都讀過書有較高的思想覺悟,最初跟著孫父或許有風花雪月的浪漫,但多都是為了錢和名利地位,不管父親有多英俊瀟灑,他喝醉了可是連老祖宗都敢打??! 孫碧璽將眾人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除了母親是真的哀怨凄涼,其余的人都在掩飾欲望,麗子洋洋得意,有種發泄暢快,父親喝著茶卻愉悅帶笑,他早就煩膩這些沒腦子又只會花錢的螞蟥了,要不是鎮上明文規定不得嫖娼,又撤了所有暗館,這幾年撒出去的銀子都夠買一座妓院了! “咳咳,安靜——”孫父將茶杯砸在地上,痛心疾首地指著麗子,“你真是惡魔!搶了我的寶貝女兒,偷了我的傳家之寶,現在連我的家人們也不放過!” 麗子淡定地翹起二郎腿,吹了吹稠紅的指甲:“家人?呵,孫琦凌,別忘了,當初是誰死乞白賴的追到京都向我父親下跪求娶的,我也真是瞎眼,被你的外表蒙騙,你才是毒狼心腸,阿鼻惡魔!” 點了點桌上的信紙,命令身側的梅姨讀信,也就是孫碧璽的親生母親,歐梅清,三人曾同時就讀于英港喬治大學,梅姨幼時和孫琦凌青梅竹馬,后來孫家南下投靠本家,孫琦凌考取大學后兩人才在團契活動中重逢,彼時少女少年,一人春心暗許,一人名草有主,正是日本京都望族嫡女,外交系系花,櫻小路椿里麗。 梅姨忐忑不安的在洋裝上擦擦汗濕的手心,拿過桌上的信封,瞄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孫琦凌,抽出信紙開始讀信:“吾婿親啟,如若你還當我是你的岳丈……” “行了,給我吧!梅清!你是我的四姨太,難道還想當她的小跟班嗎!”孫琦凌搶過梅姨手里的信,厲聲打斷她讀信的聲音。 梅姨弱弱地收回拿信的手,想拍拍他的背,讓他不要動怒,可麗子冷徹刺骨的視線死死黏黏在她的背后,令人頭皮發麻,只得訥訥地退回她身后,隱于灰暗的屏風后,視線掃過大堂,不經意地與偷看的孫碧璽撞上,歪頭沖她無奈地笑笑。 孫碧璽朝她吐舌扮鬼臉,看著父親一目十行飛快讀完那封信后,陰鷙得可怕,卻還是和顏悅色的對大太太柔聲說話,之后便清空大堂的人,躲在房里和太太商量著什么,從此以后,從日本來的大太太便重新掌管孫家,遣散眾多女人,只留下梅姨和幾個顏色不好的老人,當然這些孫碧璽并不知情。 母親之后便整日以淚洗面,有一晚她從父親的臥房回來后,臉上手臂上還有細長的幾道鞭痕,孫碧璽偷看過她洗澡,原比花嬌的白嫩身子布滿了青青紫紫的齒印咬痕,胸口腿根還有捆綁過的痕跡,但年幼的孫碧璽只當是母親被父親揍了。 人小鬼大的她終是懂得了放棄天真,學會察言觀色,變得比家族里最優秀的同齡人高,比他們結實,比他們聰明,變著花樣地逗父親開心,直到母親不在深夜里哭泣,不再渾身是傷。 “難道……是那個?”唐辛夷驚恐地捂住小嘴,當她聽見孫碧璽描述梅姨身上的傷痕時,便隱約猜到了什么。 孫碧璽咂咂嘴,煙癮犯了胃里餓得很,探手向唐辛夷討煙,其實到現在,她很多記憶都是重迭模糊的,唯二清楚記得的只有母親的表情和傷痕,還有孫碧青。 唐辛夷拍開她的手,后怕地又拉過來替她吹吹,生怕弄疼了大魔王又被她摁進水里,“沒有,我怎么會有煙呢……” “蘇紅凜不經常抽煙嗎,你身上應該放著她的煙才對啊,應急用嘛!”刮刮她狗腿的臉蛋兒,孫碧璽也跟蘭漣韻一樣摸了就停不下來似的,“漣韻她自己就會帶上一包煙,以防我煙癮犯了沒煙抽!” 唐辛夷心里默默鄙夷這種直男癌行為,面上繼續狗腿地笑著:“是是是,我會向蘭jiejie看齊的!可是……紅凜為了我,都戒了煙啦!” 孫碧璽手勁兒沒收住,差點捏爆她的臉,原以為是自己在秀恩愛,沒想到反被秀了一臉,失策失策。 唐辛夷看她整個人松弛下來,神情不再那么嚴肅,便想離開這光禿禿毫無遮擋的木橋,“我們換個地方不行嗎,你的旗袍都臟了……” “噓……聽我說完…再走啊……”孫碧璽強硬地拽回想逃跑的唐辛夷,將人圈在懷里動彈不得,自己則安安心心地躲在她背后的陰影里,絮絮叨叨地說著小時候離開香港前的故事,在唐辛夷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時才提到孫碧青的名字。 “我和孫碧青不是第一次見面,但你知道的,小孩子記不住人,特別是不怎么接觸的人,孫碧青就是那樣的存在……” 八歲前見過幾次,不是家族宴會,就是過節回鄉,孫碧青大她十歲,兩人基本沒說過話,一是孫碧青作為嫡女,被呵護隔離的太好,即便受寵的是孫碧璽,兩人也從未單獨交流過,二是當時的孫碧璽心比天高,內里是個十足的漢子,看不慣矯揉造作,又長得漂亮的女人,哪怕孫碧青優雅的再自然不過。 而八歲那年,正是孫碧璽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分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