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是日,踏著夕陽時斷續不停的樂聲,城內九道城門次第敞開,迎接象征著復活新生的又一年。 街巷里弄熱鬧繁華得近乎夢幻,四處攢動著想要觀看禮花煙火的好奇頭顱,喧囂聲中起伏著捕風捉影的傳聞,不少話都有犯上之嫌,胡亂猜忌著為何政府要邀請日本人赴會。 辛夷嘆了口氣,乖乖進了車廂。 那天前腳送走林原森,后腳就又迎來秋東青。 “表小姐!你不能答應姓林的那小子!”劈頭蓋臉的扔來一件帶血的衣服,辛夷聞到熟悉的泡菜味道,瞬間愣在原地。 “這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說的對,你不能去?!碧K翎扒著門框,有氣無力的附和秋東青。 見人出來又躲著不露面,秋東青撓撓腦袋,藏到她看不見的地方朝辛夷使眼色。 辛夷心跳如鼓,嗯嗯的應下,又要安撫面如土色的蘇翎,又急需找秋東青說明前因后果,一時慌得前言不搭后語。 “巧巧……”蘇翎按住辛夷急切困惑的臉蛋,“還記得我讓你從秋掌柜那拿回來的衣匣子嗎?” 衣匣子?辛夷點點頭,那個小箱子拿回來后便被蘇翎藏在原本的臥室里,從未打開過,至少辛夷沒見過,她打掃衛生的時候,看見上面還掛著鎖。 她曾經太好奇,躲著蘇翎偷偷的,拿手電筒對著可以撐開一點的縫隙照過,紅彤彤一片,完全看不清楚。 “跟我來?!?/br> 蘇翎拉著辛夷走出一般高的綠玉翠竹盆景,環顧一圈客廳,確定秋東青藏了起來,盡管不舒心還是決定視他為空氣,打開以前的臥室,那箱子就放在縫紉機白色的蕾絲罩布旁,圍邊在燈光下發出金色的細閃。 脖子里有串項鏈,平時她不太在意,經常隨意放置,辛夷收拾到也覺得不甚重要,從未仔細查看過那樣式普通材質卻精貴的吊墜。 “這是俞jiejie從歐洲帶回來的東西,每次鎖上那鎖芯都會變換花樣,如果直接插進鑰匙,不但會弄斷鎖頭,還會打開里面的機關,毀掉某些東西?!?/br> 開鎖的重點不在鎖,在鑰匙。 蘇翎將口訣念了一遍,并不指望她能立刻記住,鑰匙在她靈巧的手下卸開零件,重新拼接,變成梅枝般枝椏扭曲的形狀,像尋龍訣一邊長一邊短。 “打開看看?!碧K翎把鑰匙交給她,退回門口上鎖,想了想又去關窗戶拉窗簾。 期間辛夷拿著鑰匙還在默記密令,她不確定是否能將鑰匙直接插入鎖孔,又該往哪個方向轉動鑰匙。 蘇翎靠近她,從身后摟住辛夷的腰,腦袋靠在她肩上,她已經和她差不多高了:“順時針扭一圈,逆時針扭一圈?!?/br> “嗯?這樣不就回去了嗎?”辛夷一噎,手上動作未停。 兩人秉住呼吸才能聽見的細微差別,鎖頭咔噔一下咬住鑰匙,整個脫落下去吊在鑰匙鏈上,離了賴以支撐的箱子,沉甸甸的墜在項鏈上,辛夷差點沒拿穩。 蘇翎收回項鏈,扔在桌子上,從辛夷身側伸直兩只手緩緩打開箱門。 紅色的一層綢緞,扒開綢布是一個圓圓的有堅硬棱角的東西,一排排按鍵呈花生般大小,辛夷怎么不認得,那是臺迷你電報機。 將機器小心翼翼地捧出來,得到蘇翎認可,放在一旁的沙發上,辛夷嘗試按過鍵盤,仍有些興致缺缺,她不懂,她不想猜,她希望蘇翎能直接告訴她。 箱子內里還有一些貴重衣物,均分別收納在紅色的隔水布料里,箱門之上還做了幾層小收納盒,放著一些首飾。 蘇翎不慌不忙地一一拿出來,排列在床罩上給辛夷看。 “這是,我母親親手做的龍鳳褂?!毙烈闹豢吹揭患暾南氯?,和幾片破碎的褂布。 手指摩挲著褂上唯一一朵整齊圓滿的牡丹,蘇翎開始流露出少許轉瞬即逝的遺憾。 “你知道嗎,這是我母親親手做的,可是那時我還沒長大,她就用自己的身材做模子,說是如果我長大以后穿的進去,才是她的好女兒,才是蘇家的血脈。后來她跟別人私奔,全家都對我說她死在外面了,我一點都不難過,她都沒怎么養過我?!?/br> 蘇翎又拿過一件白色的修身紗裙,樸素細膩的真絲綢緞打底,衣袖領口裙擺是蕾絲傘邊,飄飄柔柔的很淑女。 “這是俞jiejie騙我離家出走的婚紗,你知道嗎,我以為她真的可以娶我的,我以前認為,兩個相愛的人,怎么也可以成為夫妻成為家人的。后來你也知道啦,她騙了我,可是我也不怎么恨她,她解救了我,帶我走進更廣闊的嶄新世界?!?/br> 蘇翎笑著將白裙罩在辛夷頭上,透過冰涼絲滑的布料揉捏她臉蛋:“辛夷,她對我很重要。你卻比她更重要?!?/br> 半晌,辛夷從蘇翎懷中抬起頭來,雙眼布滿血絲。 “你比我更苦?!?/br> “或許吧,我從不抱莫須有的希望,也就不那么失望罷了?!碧K翎從電報機底座里抽出紙張,指著那些繚亂的卻又有某種規律的小圓點,“這是密碼,不同于摩爾斯密碼,俞jiejie自創的,我懂,她教過我……” 辛夷終于忍不住開口,她覺得自己已經接近真相:“溫小姐是什么黨派的,她和你經常用這臺機器聯絡嗎,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被壞人抓起來了?” 蘇翎鎮定自若的合上密信:“她很安全,暫時困在國外而已。至于是哪邊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為了中華民國更好的那方,什么決定對我們有利,她就支持哪方?!?/br> “辛夷,林原森不是好人,他作為國軍高級人員,一邊和共產黨做交易,一邊又和日本人談條件,他不是為了這個國家著想,他,他只把自己的名譽地位看得很重要?!?/br> “所以別輕易相信男人的嘴,你明知道新年晚會有大事發生,為何還要答應他不倫不類的請求,上海那么多名門閨秀有志青年,那么多傾慕他的人,為什么偏偏要利用你?難道真的是因為,故人重逢舊情復燃?” 辛夷無奈的笑笑,她從里聽出了酸味。 城門大開,市政府附近熱鬧得如同集市。民眾早早便擠在兩旁的道上,一邊翹首張望著南向的遠方,一邊熱烈地議論個不停。前些時日,消息傳來,為了慶祝泛東亞聯盟正式成立,晚會當天日本代表會沿街派發物資,以示合作互贏的誠意。 林原森穿著藏青色法蘭絨禮服,戴著同質地的豎條紋領結,鼻梁上架著金絲框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清雋俊郎,整個人散發著從容不迫大權在握的勝利喜悅。 辛夷諷刺的忍不住開始傻笑,多面間諜?衣冠禽獸? “既然他想我去,那我就去,說不定還能套出什么重要信息。我沒關系的,一直以來,我都抱著順其自然的活法,可是因為溫小姐因為你,還有秋掌柜他們,讓我明白任由事態發展而不做出努力,才不等于順其自然,我要弄清楚,他的陰謀是什么,如果……他還當我是朋友的話,看在芹姐面子上,他不會傷害我?!?/br> 林原森調整鏡架,視線略過她身側土頭土腦的小廝,看向車窗玻璃里倒映出的人,她穿著自己挑選的長袖洋裙,相同的質地,顏色卻是凜冬相對的酒紅,胸口呈倒三角開口,露出兩道又白又瘦的鎖骨,或許有些開放,擔心她不適應,他特意交待裁縫從衣領后加了條同樣是倒三角的絲帶,酣紅的狀如項鏈,雪白秀麗的脖頸隱在其中,卻更撩人。 她很像她苦命的母親,單從五官來說,完美繼承了那個女人的優點,面潔若玉,鳳目微揚,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遠方,烏黑美發隨風輕輕飄動,安靜的坐在那里,車外有熊熊火光燃燒照亮,喧囂震天,襯得她愈發面冷單薄,惹人憐愛。 “冷嗎?”林原森看向辛夷的腳,酒紅色的皮絨短靴,不是他送的那對高跟鞋。 聞言坐在一旁的秋東青立刻傻乎乎的重復問了辛夷一遍,嗓門故意和車外比高低,“冷——嗎——” 辛夷被吼得抖了抖,給人的感覺就是忽然打冷顫,秋東青故意快林原森一步,用備著的棉衣裹住辛夷,自然是比林原森解扣從身上脫下來迅捷。 “還好,我里面加了秋衣秋褲,加了幾件呢?!?/br> “那就好,如果你因為我而患了風寒,怕是再也不給我做吃的了吧!”他當著秋東青的面故意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辛夷就當做沒聽見,還偏偏對著他微笑。 秋東青憤憤地默念,要像表小姐學習,不僅畫皮技術棒,演技也是一流。 林原森認識秋梧桐,卻不認識秋東青,辛夷說是蘇家小姐新請的長工,叫鷹哥兒,是及第當鋪掌柜的遠方親戚,信得過,專門負責跑買和守夜,林原森也信,畢竟他除了長得健壯,看不出什么不對的機靈勁兒,換句話說,就是傻,憨傻憨傻的,脾氣還沖。 沒有刻意避開秋梧桐那層關系,只往遠了說,反而不會讓人起疑,見了同樣受邀的秋掌柜或熟人,演技才過得去。 林原森自信也自負,他才不會覺得一個傻愣子,還是鄉巴佬,會壞了他的大事。 市政府門外已經搭好許多帳篷,群眾們爭先恐后的搶著排隊,看到林家的豪華轎車竟敢大著膽子上前拍窗討要施舍,直到有警衛趕過來隔離開那些滿臉通紅似是喝醉的人,車子才能擦著人群駛入宴會廳前的花園。 “那些人真可憐,一邊歡喜的慶祝著新年,一邊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排隊領救濟,全然看不到希望?!?/br> 林原森替她整理著妝發,對此嗤之以鼻:“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他是愿意拋頭顱灑熱血,還是不思進取沿街乞討,和我們沒有關系?!?/br> 飽漢不知餓漢饑,辛夷默默和秋東青交換眼神,心照不宣地按耐住心中的冷笑,敢情你覺得自己特高貴啊,對別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畫腳,一點兒也不害臊!他的意思,不就是在變相諷刺辛夷只能做女傭,秋東青只能當門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