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遭到遺忘般，公司內沒人提起競賽的事，肥菌也沒為此特別早到。

    詭異的寂靜籠罩在二樓企劃部，掐分爭秒的折磨著時間。

    滿懷期待而提早來到公司的沉孟蝶，此刻顯得坐立難安。

    最近盤點總算較為熟練，上星期剛把倉庫全部清點過一輪，以至于今天無事可做，小董也正忙著整理出貨商品，沒空找事給她做。

    于是她坐在林檎身旁，看著他飛快的cao弄滑鼠鍵盤，如作業員般行云流水地將一張張的商品照去背。

    「我也想學去背，教我?！箍戳珠誧ao作好像挺容易的樣子，沉孟蝶起了點興趣。

    「你確定？」

    「唉呀，確定確定，別囉嗦了，快教吧?！?/br>
    才過不到十分鐘，被林檎診斷為一級手殘的沉孟蝶便宣告放棄。

    辦公室內再度恢復寧靜，沉孟蝶又無聊了。

    她點開手機相簿，一張張翻閱，過沒多久，翻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得意洋洋的遞到林檎眼前逼他欣賞。

    「你看，我跟我爸的合照，我們根本一點都不像，要是像他可就不妙了。我爸以前常說他上輩子不知燒了什么好香，才能生出我這么漂亮的女兒，你真是賺到了！」

    林檎琢磨片刻后認真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路邊撿來的……」

    「……」沉孟蝶都呆了。

    有你這么聊天的嗎？當年育幼院沒頒個句點王的頭銜給你真是可惜了！

    她氣到不想搭理林檎，早上的粉紅泡泡瞬間破光。

    林檎樂得清間，繼續專心修圖，只是過沒幾分鐘，耐不住無聊的沉孟蝶再度開口：「欸欸，你覺得婉萱她們會贏過我們嗎？」

    「為什么你不問我們會贏過她們嗎？」

    乍聽之下相同的兩句話，卻隱含截然不同的意義。

    「那……我們會贏過她們嗎？」

    「直接問她們不就得了?！?/br>
    林檎直接在企劃部群組問道：「你們銷售額多少？比一下啊，敢不敢？」

    「你猜？」姜婉萱回道，附上一個jian笑貼圖。

    「幼稚?！箙撬棘搶α珠盏募⒎ū硎颈梢?。

    「看來這倆傢伙挺有自信的嘛?！沽珠諞]再回應，他才懶得瞎猜，反正晚點就會揭曉。

    企劃部難得瀰漫著勾心斗角的氛圍，攸關加薪大事，誰也不肯先翻開底牌。

    午休過后，深長而規律的呼吸聲回盪室內，無人出聲。

    姜婉萱螢幕上的網路小說在同一頁停了將近半小時。

    吳思瑩和男友在line上重復著無意義的間話家常。

    林檎在一件產品的定價上琢磨了老半天。

    沉孟蝶的網拍購物車內塞進了上百件化妝品。

    忽然間，四人很有默契的同時雙肩一顫。

    外頭傳來肥菌沉重厚實的腳步聲，替競賽終幕開啟倒數。

    碰、碰、碰，喀啦。

    門開了，預想中，肥菌應該會拿著一個捲軸，正經八百的將卷軸一把甩開，上頭寫明了每個人的銷售額，隆重宣布冠軍得主。

    可是并沒有。

    肥菌面色微醺，粗俗的朗聲笑聊，身后跟著三男一女，一伙人聊得火熱，三名中年男子身上的濃厚酒氣，令沉孟蝶不禁皺起眉頭。

    肥菌領著他們進到會客室，隨即隔著門大喊：「林檎，幫我扛一桶水進來！」

    林檎應了一聲，從飲水機旁拿了一桶水，進到會客室，慢吞吞的將空水桶換下，裝上新水桶，直到他要離開會客室時，正在泡茶的肥菌才將他叫?。骸傅鹊?，幫我叫婉萱他們進來，還有你也一起?！?/br>
    「喔，好！」林檎暗自握拳，終于要來了！

    四人進到會客室，站成一排，像是準備接受授勛一般。

    肥菌見到沉孟蝶也跟著進來，眉頭一挑，卻沒多說什么。

    「咳咳?！顾N起二郎腿，點了根菸，輕咳兩聲，營造出上位者發話的氛圍，「我這幾天想了想，公司內舉辦這種銷售競賽其實不太適合，感覺像在分化同事之間的感情，我們公司員工不多，要是因為攀比而傷了感情，也會影響工作情緒，關于這部分是我之前考慮不周，所以……我決定取消這次競賽?！?/br>
    林檎等人先是一愣，接著紛紛露出「我就知道」的不屑笑容。

    早知道你這死肥菌沒這么大方！

    「可是、之前明明都簽了契約書！」小萌新沉孟蝶顯然還沒弄懂游戲規則。

    「孟蝶呀，契約書上有寫明，甲方擁有取消此銷售活動的權力，一方面也是一個機會教育，以后簽任何合約書前，務必要詳讀合約規章。身為老闆，我不希望看見底下員工為了業績爾虞我詐，像我剛才進到辦公室都傻眼了，整間辦公室安安靜靜，沒人說話，平常不是這樣的啊，為了一個競賽傷了和氣，值得嗎？最近不是很流行那個什么……喔對，佛系公司，我覺得我們現在就挺需要的，不加班、不搶業績，公司自然就會蒸蒸日上，哈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啦。不過我知道你們這次都很認真，銷售結果也確實不錯，等月底再請大家去唱歌，犒賞一下各位的辛勞。另外孟蝶這部分，等下個月就幫你轉正職?！狗示Z氣和善的解釋，盡量不激怒沉孟蝶。

    畢竟得罪了沉孟蝶就等于得罪沉道華，雖然沉道華的企業規模跟累積資產離全國頂尖還有一大段距離，但對肥菌而言，已經是他難以匹敵的龐然大物。

    就像在螞蟻眼中，人類和大象同樣都是能將牠一腳踩死的存在，再去比較誰大誰小根本毫無意義。

    在他的認知中，沉孟蝶之所以參加這次競賽，純粹是圖個新鮮，打打醬油，競賽結果根本不是她的目的，區區加薪三千，連沉大小姐一天的餐錢都還不夠。

    不過他知道沉孟蝶挺重視這份工作，所以才決定讓她轉正職，在她看來，或許會覺得自己的付出獲得認可，但對肥菌而言只是一種討好罷了，藉以壓下沉孟蝶可能會有的反彈。

    「但你等于是否定了大家的成果，這樣以后誰還要認真替公司做事！」沉孟蝶據理力爭。

    林檎等人聽到這話都是一愣，臉色怪異，好久沒聽到有人和肥菌爭論了。

    怎么覺得……有點新鮮？

    肥菌眉頭微蹙，果然是溫室里的花朵，一點都不懂得察言觀色。

    既然如此，就替沉道華教育一下他的女兒吧，得讓她知道，出了社會，可不是人人都會由著她的性子。

    說起來，沉道華還得感激他呢。

    「孟蝶，我問你，你來這邊實習，我有沒有付你薪水？」

    「……有?！钩撩系宰魉妓?，不太明白肥菌這個問題的含意。

    「我是不是按照法定標準的工讀時薪去算你的薪水?！?/br>
    「是?！?/br>
    「那我再問你，前陣子你工作一直出包一直出包，啊我有扣過你的薪水嗎？」肥菌的口氣抑揚頓挫，極其浮夸。

    「沒有?！构ぷ魃系氖д`被人這樣赤裸裸的攤開，沉孟蝶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對嘛，如果大家都要去計較這計較那，我是不是也要來計較一下？很合理啊，我是公司老闆，盈虧都算我頭上，我最該計較啊。今天你失誤，噢好，損失了兩個人力各一小時的時間成本，加上作業延宕帶來的損失，扣你一天薪水；明天林檎做的圖太少，沒達到基本要求，扣他半天薪水?！狗示鍧M茶，一口飲盡，赫然犀利道：「你覺得這樣好嗎？一間公司還像公司嗎？人非圣賢，誰都會出錯，公司就是一個大家庭，大家彼此互相包容，誰有困難，其他人就去幫他一把，要是大家都像你這樣斤斤計較，那也不用來我公司了啊，你們各自去當老闆不就好了？」

    跟著肥菌一同來到公司的其他幾名中年男子，皆是祥鑫全合作廠商的老闆，聽到他這番闊論，不禁心有戚戚焉，紛紛跟著附和。

    「你們當員工的，真的要多體諒老闆的辛苦，經營一間公司不是你們想的那么容易，什么問題到最后都要老闆來扛，那老闆的辛苦誰來替他扛？」

    「公司是大家的，不是老闆一個人的，有困難時大家多擔著點嘛，別老想自己不能吃虧，出了社會，吃虧就是占便宜，是讓你們學個經驗，何況也沒少了你們的薪水，能虧到哪去？」

    「你們看的是現在，老闆看的是未來，年輕人眼光要放長遠點，別只會計較當下得失，想當年我們創業時，誰不是咬牙苦過來的？要是像你們這種想法，我現在還不曉得在哪個工地搬磚頭呢?！?/br>
    眾人事先喝了不少酒，口無遮攔的七嘴八舌，就連肥菌也是趁著酒意才敢對沉孟蝶說這些話，要是放在平常，他還真沒那個膽。

    沉孟蝶握拳的雙臂微微顫抖，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討個道理，錯了嗎？

    可是這么一輪大道理轟炸下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錯了，卻又說不出錯在哪，原先想說的話此刻想來，似乎有點無理取鬧。

    「可、可是，一間好的公司本來就要遵守規章，按照sop執行工作，我爸也是這么說的……」沉孟蝶搬出父親曾說過的話，試圖替自己的言論標上有力註腳。

    「你爸？你爸管理的是一個大企業，好幾間公司，所以他求的是穩定。像我們這種夾縫中求生存的小家小戶，要有彈性，懂得隨機應變，不然隨便一個風浪過來不就翻了嗎？」肥菌嗤之以鼻，講到最后自己都笑了出來，年輕人真的太天真了。

    林檎在一旁默默聽著，他很想衝上去把肥菌痛扁一頓，或是反駁他的大放厥詞，但他忍下了。

    這件事如果鬧大，沉孟蝶勢必很難繼續待在公司，姑且不論她是否愿意，光是沉道華那關就過不去；但他拿捏不準沉孟蝶的想法，或許她不愿意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以這般狼狽的結局收尾，或許她還捨不得離開，畢竟人對于第一份工作總會抱持特殊的感情。

    所以他憋住衝動，不敢擅自替沉孟蝶拿主意。

    肥菌開了話匣子，繼續滔滔不絕的說道：「身為員工，你們要重視的是自我價值，要想辦法提升自我價值，而不是去抱怨公司、抱怨大環境，那些都沒用。你認為這次的競賽取消讓你吃虧了，白忙一場；但在我看來，你錯了，你在這次競賽中學到的一切，對你而言就是最棒的獎勵，受用終生?！?/br>
    「沒錯，你們現在學到的本事，都是你們自己的東西，等你們本領強了，跳去其他公司，我們也只會抱著祝福的心態，因為我們做為一名老闆、一名教育者，是成功的?！箮е鵁o框眼鏡的細瘦中年男子附和道，油膩的中分瀏海伴隨他的動作一顫一顫。

    看到沉孟蝶欲言又止，肥菌再度開口，阻斷她的反駁機會。

    「我相信你現在一定無法認同我說的話，因為你的高度還沒到這個level，你不理解，沒關係，我講些你能懂的，就說那些庫存品吧，那些商品都是用公司資產買來的，我付給你們薪水，你們將商品賣出，很合理嘛，那5%的分紅本來就是多給的，不是你們該拿的東西，不要總覺得別人的付出都是理所當然，懂嗎？」

    「現在整個國家的環境就是這樣，大家共體時艱，就算覺得委屈也忍忍吧?！?/br>
    「老闆的壓力你們都不懂，利潤越來越低，成本越來越高，卻還是要發一樣的薪水給你們，每個月現金流都快尬不過來，苦啊?！?/br>
    「我們公司那幾個小鬼也是，整天吵著要加薪，有那時間，怎不去多拉幾個客戶，真以為公司專養間人？晚點回去直接把他們炒一炒算了?！?/br>
    一群人越講越歡，慷慨激昂，好似在訴說無上真理，事實上早已偏離了主題，從解釋變成指責，將自身立于制高點，痛罵著自家員工的不長進與年輕人的膚淺，這也是肥菌今天請他們來的原因，以勢壓人，畢竟這次庫存品銷售的狀況著實不錯，5%分紅給出去可惜了，省下來正好替家里換套新家具。

    「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搞不懂狀況，要知道，公司不缺你們一個，隨便在求職網開個條件都有一堆人搶破頭要應徵，還不惜福！」

    「哼哼，我們公司也是，上個月一個新人，還拿他以前自己接案時的薪水跟公司比，要是那么有本事怎不去大公司上班？」

    「說到那些大公司真的很可惡，給貨成本那么硬，收了紅包又不辦事，這就算了，最干的是貨款都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給，不知民間疾苦！」肥菌瞄了沉孟蝶一眼說道：「孟蝶啊，你爸公司該不會也是這樣吧？可得要他多注意注意底下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哦?！?/br>
    「他才不會這樣！」沉孟蝶跺腳怒斥。

    「哈哈哈哈，不會就好?！?/br>
    肥菌大呼痛快，當著沉孟蝶的面偷婊她老子果然夠爽，早看那些大老闆不爽了，各種吃人不吐骨頭，想到就干！

    反正又不只他一人在說，到時真被追究，就說大家都喝茫了就好。

    肥菌打定主意借酒裝瘋，一群人越說越肆無忌憚，宛如他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坐擁江山，臥榻間指點天下。

    有著沉道華這樣的父親，沉孟蝶無疑成為豪門企業的最佳代表，一伙中年人忝不知恥的指桑罵槐，利用批判年輕人的大義指責沉孟蝶，再透過她進而鄙視那些狠壓他們一頭的大公司，藉由欺負涉世未深的少女，一股病態的快感油然而生。

    坐在肥菌身旁的孕婦是席間唯一沒有喝酒的人，她意識到苗頭不對，有些超過了，輕捏肥菌一把，暗示他少說幾句。

    然而肥菌正說到興頭上，哪管他這么多，依舊聊得風生水起。

    姜婉萱和吳思瑩偷偷瞄向沉孟蝶，心生同情，卻無計可施，她們也很不甘，但肥菌的巧言令色她們比沉孟蝶更瞭解，各種偷換概念、強詞奪理，就算爭到最后，要怎么做還不是老闆說了算，所以她們早學會了一笑置之，任憑他去說吧。

    沉孟蝶就像暴風雨中的一影孤帆，委屈而無助的任由雨浪拍打，載浮載沉。

    縱使那些言語并非針對她一人，她卻感到字字誅心，好似他們之所以說這些話，真的是為了她好，而自己也真的就如他們說的那般沒用、不成熟。

    明明她已經很努力了，工作也開始步上軌道，前兩天小董還稱讚了她，為什么現在卻得承受這些批判？

    面對那些扎心話語，她沒有反駁的論據、沒有伶牙俐齒、沒有足以說服眾人的年紀與資歷，她更不想遇到事情就打電話向父親求救，最后落得一個爸寶的臭名。

    她只能聽著受著，彷彿承擔了世上一切罪惡。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驟然自她身旁傳出──

    「我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慣老闆的套路，直到今天看到在座各位這副嘴臉，我才發現，你們無恥的程度真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啊?！?/br>
    聊得起勁的眾人忽地靜下，灼灼目光投向這名膽敢出言反譏的傢伙。

    姜婉萱等人也面露錯愕，畢竟她們早已習慣了肥菌這派作風。

    為了生活、為了工作，林檎可以忍，也很能忍。

    但眼見自己心愛的女人遭受委屈至此，當事人竟還毫無底線的喋喋不休，目空一切，擅自替她貼上種種標籤，壓抑在林檎心中的憤慨與不屈，一舉傾洩。

    就算沉孟蝶事后還想留在這間公司，他也不準！

    沉孟蝶面露憂色的拉住林檎衣角，卻換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隨即他再度面向一眾老闆，鏗鏘有力的開口。

    「你們的公司之所以只能在底層苦苦掙扎，只能被其他企業像坨垃圾踩在腳底，不是因為員工無能，更不是因為高額薪資，而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不檢討自身、永遠把過錯歸咎他人的垃圾老闆！」

    喇個賽：拖到半夜才更，這張五千字有點費時，都是平常的2~3倍字數了，但沒辦法，這邊斷章的話就斷了情緒，下一章努力寫出一波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