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快要結束了?!?/br> “應該說,已經結束了吧?” 苦笑著,兩人的心情都不怎么好。 是為二月念七,離朱子森的遇刺已過去兩天,而就在剛才,朱曉杰一系人馬,已經打著為“三朱”報仇的旗號,將朱曉楓家宅打破。朱曉楓全力反抗,最終死于留仙之手。糾纏多年的五朱相斗,至此終得明朗:朱曉材朱曉松朱曉楓朱子森先后身死,朱曉杰笑到最后,成為唯一的贏家。 至于事后,朱曉杰手下公布種種證據,指朱曉楓便是所謂“朱有淚”的幕后cao作者,那更是題中應有之義,若沒這番文章,倒會讓大家都感意外,至于是真是假……誰還關心? “不過,孫孚意居然沒有干涉,這還是很奇怪?!?/br> 東海主士雖強,但東江孫家的勢力始終更大,如果孫孚意站出來的話,局勢或者還會有所不同,但,早在朱子森身死之后,孫孚意便也不知去向,二朱相爭當中,他始終沒有露過面。 “反正,他從出現開始就很奇怪,似乎根本就沒有誠意來提親……唉,豪門多敗子??!” “我說,他現在已經不可能再娶到朱小姐了,你還和烏眼雞似的,風度,風度??!” 說到朱子慕未來的選擇,現在顯然已沒有任何疑問:齊野語已成為唯一的選擇,并且,兩人還覺得,什么“入贅”云云,大概也不會再有人提起。 “把朱子慕嫁到東海去,再花幾年時間完全掌握朱家……也很辛苦呢?!?/br> “是啊,是很辛苦,不過,我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br> 皺著眉,帝象先盯著敖開心,道:“你,你真準備就這樣算了?” 在朱大對朱四發起突襲的時候,帝象先的第一反應,是介入其中,故且不說亮明身份的后果,就憑他們三人的力量,也足夠保下朱四,甚至是把戰局扯平。 但敖開心堅決反對,理由也很充分,只要介入,就不可能不暴露身份,風流故事是一回事,介入家族內斗卻是另一回事。 “而且……” “你說你感到迷茫?你說什么鬼話?!” 揪住敖開心的領子,眼睛幾乎要跳出來,帝象先怒道:“本來就是你發花癡發出來的亂子,到最后你給我說你感到迷?!瞻降?,沒有這樣玩人的吧?下面還要作什么?要不要我給你細細的剁九斤rou餡子來?”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倒真有點想吃餛飩了……” ~~~~~~~~~~~~~~~~~~~~~~~~~~~~~~~~~~~~ 到最后,是到了“天上人間”,包下最頂層的兩人,卻只點了一鍋大餛飩,一人捧上一只大碗,自撈自吃,一邊交流心得。 “你說,你之所以會這樣巴巴的跑來發傻,是因為你在那畫像里讀出了一些令你心動的東西……活見鬼,那畫我也看過八百遍,怎么什么都沒看出來?” “呃,這個東西,就是見仁見智了,會有想立太平道眾為正宮的皇子,也會有想娶一幅畫的龍將,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一眼看到那畫像時,是在給人收拾尸體,畫像幸未破損,卻也沾滿血污,敖開心本來并未在意,只掃了一眼,便鋪在一邊,等它陰干。 ……卻,忽然一動。 皺著眉頭,敖開心把畫像拿回手里,左右端詳:那確是一個很美的女子,但敖開心卻也是見慣世面的人物,只得漂亮的話,根本不足引他回顧。 “我覺得,她很美,笑的很甜,但仔細看,又覺得她很苦……同時也很堅韌……給我的感覺,她似乎背了很多根本不該她背的東西?!?/br> 就是這樣的迷惑,將敖開心打動,使他決心要不遠千里,來到鳳陽。 ……但是……“ 顯得有點失落,敖開心郁郁表示,自己來到鳳陽,尤其是潛入朱家之后,數度接觸,朝夕相對,卻始終覺得不對。 “她確實是個美人,很美,也很開朗很親切,但是……我卻讀不出我曾在畫上讀出到的東西……” “漂亮……光漂亮有什么用啊,能當飯吃么?” “啊?!?/br> 跟著敖開心“胡鬧”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聽到他掏心窩子交底,帝象先一怔,卻也想不到什么話說,只能拍拍他肩膀,算是安慰一下。 各各埋頭吃面,又過一時,帝象先才道:“你說不定也是自己想多了,古來美人畏畫工,反過來說,被畫工刻劃之甚,那也是有的……”卻見敖開心只是搖頭,道:“那不是一回事……沒有的感覺,畫師又如何能夠憑空揣摩……”忽地眼睛一亮,道:“畫師?” “嗯,你意思是……” “不?!?/br> 果斷搖手,阻斷帝象先的說話,敖開心閉了一會眼,再睜開時,已是神色平和。 “太久了,該走了?!?/br> 背著手,他走到窗邊,憑欄下望,忽笑道:“那一天,孫二少就是在這里發酒瘋,跑出去追刺客,結果追到齊野語左武烈陽都一看他就吹胡子瞪眼……”忽地又道:“伯羊后來那里去了?許久沒聽說他的消息了?!?/br> “朱老二一死,他便絕無希望,大約是先走了吧?!?/br> 走到窗邊,帝象先嘆道:“可惜了,這人有些意思,我本還想尋機結納的?!?/br> 敖開心聳聳肩,道:“有機會的,既然出了山,這種人,是遲早都要成名的?!庇忠姷巯笙炔[著眼,指向遠方一個地方,笑道:“那里就是那天三人亂打一氣的地方……說起來,孫二少雖然紈绔,手下倒是真硬的?!背鲆粫?,又道:“聽聞孫大圣少年時候,也是出了名的浪蕩無行……”說著聲音漸低,卻忽聽敖開心道:“你說什么,在那里?!”聲音當中,居然又是狐疑,又是驚懼! “怎么了?!” 悚然一驚,帝象先轉過頭時,見敖開心戟指遠方,卻非自己所指的那個地方,而是更遠處,依稀象是朱家的一處產業。 “……那一天,朱老三遇刺的時候,到底是幾刻幾分?!” ~~~~~~~~~~~~~~~~~~~~~~~~~~~~~~~~ “不死者不在?” 微微的瞇著眼,子貢的視線自諸人面上緩緩掃過,唯一能讓他注視片刻的,是正抱著頭,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花勝榮。 “那也沒關系……” 神色嚴如冰霜,聲音更森然若侵,子貢慢慢道:“我今天來,原也只是想帶一個口信?!?/br> “明日此時,千秋山上,儒劍、道刀,不見、不散?!?/br> ~~~~~~~~~~~~~~~~~~~~~~~~~~~~~~ 子貢和子路離去之后,荀歡與介由微微一禮,也掩門退去,又過了一時,諸人才一起長長吐出口氣來,釘宮第一個跳將起來,對著花勝榮狠狠踢了兩腳。 “你的威風呢?你不是要給他們好看的嗎?你不是說打狗就是為了讓主人來到一起打的嗎?!這算怎么回事?” “這個,我那里想到會遇上正主兒??!” 哭喪著臉,花勝榮爬起起來,正整理身上衣服,忽聽門響,早又一頭扎回角落里,慘叫道:“小人真是無心,大爺您大人有大量……” “呃,大叔,那好象是風刮的……” 被小音提醒,花勝榮悻悻爬起,臉色猶還灰白,在桌邊坐下來,端水欲喝,手卻還是抖個不停。 “mama的,什么人都招來了??!” ~~~~~~~~~~~~~~~~~~~~~~~~~~~~~~ 下午,花勝榮“做生意”回來,雖然收獲頗豐,心情卻惡劣的很,連云沖波捏著拳頭問他也不肯說。最終,他更將云沖波煩到不再理他,和蕭聞霜一起出了門。 本來就打算把云蕭二人誑出門,小音倒是正中下懷,但,在聽到花勝榮接下來的說話后,她卻真是被嚇到說不出話來。 “你說什么……晚上,‘子貢’要來?!” “嗯哼?!?/br> 輕蔑的哧著鼻,花勝榮重重敲著桌子,道:“不光‘子貢’,連‘宰予’可能也會來呢!” 始終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但此刻,小音卻簡直有了“逃走”的沖動,直到……她繼續聽下去,和聽出了講話中的不對。 “等等,你說什么意思,同行?” “那是當然!” 顯然余怒未消,花勝榮怒道:“奶奶的,爺是什么人,會認不出他們雁門的手段?裝五作六的,今天晚上,爺就在這里等著,且看是要文盤還是武斗!” 愈聽愈是糊涂,小音耐下性子細細套問,一時方搞得明白:合著花勝榮壓根是錯把馮京作馬涼,將公孫當作了來搶地盤的同行。 “就那幾下子,還想冒充儒門的人……當然,倒也很不容易了?!?/br> 感覺到花勝榮的怒意并非因為對方的搶生意,倒似乎更還有著隱隱的牢sao,小音不動聲色,只裝著糊涂,問他什么是“子貢”、“宰予”。卻險些因花勝榮的回答而氣結。 “哦,這你都沒聽說過?也難怪,女人啊,沒才才是德,不過你這個身材長相,也談不……呃呃,那都是大人物,儒門的大人物??!” (我當然知道那是儒門的大人物?。?/br> 肚里火起,所幸小音于千門諸流倒也知道一二,依稀當中,已是有所想象。 (金皮雁彩……雁門,是專門冒名作戲,哄人入港,那么說,他口中的“子貢”、“宰予”就該是雁門中的大人物……奇怪,他的火氣又是何而來?) 趕走云沖波,花勝榮并不閑著,一時間連寫了數幅對子,都是些什么“宰予晝寢,于予與何誅?!?,“子貢方人,夫我則不暇?!敝惖臇|西,到末了,更又索性寫了大大一個條幅作“有若智足以知,污不至阿其好?!?/br> “奶奶的,和老子玩,便讓你們知道,爺玩起雁門的花樣,只會比你們更強,你們有膽子,倒去冒充一下天下最強試試?” 冷眼旁觀,小音感覺到,花勝榮的怒意似乎和“尊嚴”有關,但,她卻沒法相信自己的判斷,蓋,一名騙子,又何來尊嚴可言? 誠然聰明絕頂,桃園也是世間古老流派之一,但論到對信息的收集與分辨,當世終究無人能出儒門之右,在小音所掌握的情報中,并無“花勝榮”這個名字,也當然不會想到那種因“不被尊重”而生的怒氣,但……她卻對一件事很有把握,晚上,“子貢”的確會來,卻,會是那個真正的子貢! ~~~~~~~~~~~~~~~~~~~~~~~~~~~~~~ “原來這樣,下午那個小東西真得是儒門的人……他媽的,那為什么要費力氣挑場子,直接亮字號不就好了么?!” 連喝兩碗酒,花勝榮好容易回過魂來,方又能拍著桌子大罵,小音在一旁看著,頗覺好笑,卻也有些佩服。 (換作其它任何人,這個時候,都不可能這樣恢復,不……應該說是沒有任何人能這樣過關吧??。?/br> 夜間,意料中的客人出現,更出現了完全在小音計算外的子路,以及,讓她睜大眼睛,嘆服于花勝榮預言能力的宰予,而結局……也盡在意料當中。 上來的態度很囂張,但很快,花勝榮已掂出來人的份量似乎大的出奇,而當終于明白那個子路“似乎是真貨”時,連帶的邏輯推理,使他立刻兩眼泛白,翻倒在地,之后,更連滾帶爬,磕頭有如搗蒜一樣,卑微的有如最可憐的蟲子。 …… 一回想起剛才的經過,小音就會不由得浮出苦笑,但,默默回味,她卻又不得不承認,花勝榮,其實什么也沒有輸。 (如果反過來看……面對子貢、宰予和子路的聯手,最后卻僅僅損失掉了尊嚴……這,已經可以算是想象之外的勝利了吧?) “總之啊……” 冷笑著,釘宮抱起了手,不屑的撇著嘴,卻又居然有點佩服的意思。 “這位大叔,倒真是讓我想起了一句老話?!?/br> “哦?” “……自從我變成一堆屎后,就再也沒人敢踩在我的頭上了?!?/br> ~~~~~~~~~~~~~~~~~~~~~~~~~~~~~~~~~~~~~~ “剛才,那個人應該算是勝了吧?” 月光下,面對分岔的路口,子貢突然止步,冷冷開口。 “……如果,你把這也叫作勝利的話?!?/br> 站住在五六步外,荀歡神色冷漠,透著隱隱的厭惡。 他的前來,與子貢并無關系,完全是聽說了下午的事情,而一時心喜,想要來看一看這個能把子貢親傳弟子駁到無言以對的人。 “宰予啊……那個人,和我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對他們而言,‘尊嚴’是沒有意義?!?/br> “你也失望了嗎?” “……對?!?/br> 一時默然,須臾,荀歡向子路微一拱手,徑山路而去。 目送荀歡遠去,子貢冷笑一聲,卻聽子路問道:“明天,要我勝還是???” “隨便?!?/br> 擺擺手,子貢道:“怎都無所謂,我相信那個人?!?/br> “她……會確保來得是貪狼而非不死者的?!?/br> 說著話,忽聽天空中隆隆幾聲悶響,跟著大風鼓蕩,石走沙飛。 “春雷震震……春雨要來了?!?/br> 似在銓釋子貢的說話,細密雨絲灑落下來,雖不急驟,卻很快將什么也都染濕。 “春風起矣……” 微微閉目,子貢似看到了遠方的曲邱,看到了春天中的小河,一時間,連面上那深刻若年輪般的線條也顯得柔和起來。 “浴乎沂,風乎舞零,詠而歸……由,每年的第一場春雨,都會讓我感到自己的軟弱啊……” 漠然點頭,子路道:“放心,明天我會全力殺掉貪狼的?!?/br> ~~~~~~~~~~~~~~~~~~~~~~~~~~~~~~~~ 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十八,鳳陽,朱家別業。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br> “不敢,朱公客氣了?!?/br> 拱著手,將笑如花開樣的朱曉杰送出門,留仙旋就拉下了臉。 “廢物?!?/br> “二師父,您的意思是?” 擺擺手,留仙坐回椅中,神色陰郁,卻先問了伯羊的去向,聽到齊野語說正在按留仙的指示去落實幾件事時,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你要認真摸一下他的底子,這個年輕人的確很優秀,是可用之材?!?/br> 態度略略溫和,但,一提到朱曉杰,留仙馬上就又變了臉色。 “不知輕重,不辯形勢,鳳陽朱家當年何等聲勢,如今卻只有這些廢物……不過,也好?!?/br> 看向齊野語,留仙,道:“這樣一來,也有利于你慢慢把朱家大權抓到手中?!毕胍幌?,卻又道:“也不能太從容,大亂在即,怕還要快些才行?!庇媱澮粫r,道:“總之,先把親事辦出來,免得夜長夢多?!?/br> “但,二師父……” 猶豫一下,齊野語還是開口發問:孫孚意的下落,為什么這樣重要? 對四支發起突襲,本來就是在留仙強烈堅持下的緊急決策,而在突襲之前和突襲之后,他都再三要求朱曉杰盡可能確認孫孚意的情況……態度之堅決、之重視,簡直近乎偏執。 就在剛才,留仙還再一次向朱曉杰詢問孫孚意的下落,而在微感不悅的朱曉杰暗示說自己覺得這樣耗費人力物力已沒有必要時,留仙更明顯的表現出了不滿。 “野語啊……你真該多想一想,為師那天的提示,你完全沒有看懂啊?!?/br> 微微的搖著頭,留仙慢慢道:“為師之所以堅決主張突襲朱老四,為得,是保住朱曉杰的命,而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的命!” “朱有淚……還可能再射最后一箭吶!” ~~~~~~~~~~~~~~~~~~~~~~~~~~~~~~~~~~~~~~~ “時間上完全不對?!?/br> 臉色鐵青,帝象先與敖開心的樣子都極不好看。 “時間,咱們竟然一直都沒有精算時間……” 細勘道路,并比對了朱三遇刺那一天的幾個關鍵時間點,兩人赫然發現,以孫孚意的身法而言,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那個地點對上齊左兩人! “他早就該趕到那里了……至少有一杯茶的時間,那么……這段時間里,他在作什么?!” “他不會是‘朱有淚’,時間上絕對不對,但是,他卻完全有可能算準了時間,要趕去為同伴解圍……那樣的話……” 對望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疑:因為,這個事實的存在,足以把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推理推翻,甚至,連兩人的安危,從現在起,也要認真考慮! “如果是這樣,那么,這次孫孚意來提親,就絕對不是什么孫家內斗結果的明朗化,他的前來,倒更可能是代表著孫家的意志,要配合朱四一支,拿下朱家的主導權……至于刺客?!?/br> 苦笑一下,這樣想來,選擇顯然不少,兩人都曾合作的錦帆老將黃麾紹,正是以射術著稱,而且,再向深里想,敖開心更覺得說不定還會有更可怕的答案。 “對知情人而言,錦帆賊與孫家間的關系也并非無痕,說不定……會是云臺山的人?!?/br> “到底是誰,現在的線索太少,最重要的,是想清楚,如果真是孫家,那么,他們想干什么,又會干什么?” 緊緊抿著嘴,帝象先想了一會,又道:“而這樣看來,留仙這樣發起突擊,應該就是也發現了這個問題?!?/br> “嗯?!?/br> 悶悶點頭,敖開心道:“那顯然就是為保住朱老大的命,才要這樣蠻來?!?/br> 無論如何圖謀,但朱家始終是一姓世家,想要cao控,就必須有“姓朱的人”出面,在這前提下,殺掉朱四,便是保住朱大的最好辦法。 “唔,而且,齊野語與朱大的關系是姑表親,和其它的利益聯盟還不一樣,就算朱大有了其它想法,也不致從這份利益中完全出局?!?/br> 如果真是孫家在背后cao盤,那以他們的實力,顯然不會這樣善罷干休,就算是直接與朱曉杰一系接觸,要求合作,也不是沒有可能。而最極端,甚至可能會刺殺齊野語,逼著東海接受這既成事實。 “有趣,下面的事情,會很有趣了啊……” 沉吟著,帝象先道:“孫二少,倒是意料之外的人物啊……”忽一拍欄干,道:“留下來,把這出熱鬧看完,如何?” ~~~~~~~~~~~~~~~~~~~~~~~~~~~~~~~~ 夜已深。 自昨夜起的細雨,漂漂灑灑了一整天,將尚存的殘雪消蝕殆盡,濡石,潤地,化解掉冷硬了一冬的所有棱角,也似乎將彌漫城中的戾氣消解掉了不少。 閉著眼,子路盤膝坐于千秋山頂最大的一塊石頭上,卸去所有護身勁力,任雨水打在身上,流進頸里。巨劍尚未出鞘,但已橫在膝上。 ……沒有腳步聲,除了細密如絮語的雨聲,子路卻錚然開目,盯向漆黑一片的前方。 首先出現的,是鬼面。 黑夜中,那鬼面是如此醒目、如此刺眼,使目力強如子路也幾乎錯覺前來的根本只是一張虛浮空中的鬼面,并無人身! 一步步走近,終能看清對方手中所持樸刀,待雙方相距十五步時,來人停下腳步,道:“子路先生?”聲音有如兩塊生銹的金屬在相互磨擦,難聽之極。 緩緩起身,子路道:“不死者?”見對方道:“是?!北銓⒕迍M持,出鞘,一面道:“此劍名無倦,闊一肘,長五尺……”卻被對方截斷,道:“此刀,蹈海,可以,殺你!” “……請?!?/br> ~~~~~~~~~~~~~~~~~~~~~~~~~~~~~~~~~ 昨天晚上,蕭聞霜與云沖波的夜游很不愉快。 在蕭聞霜,既煩燥于不知如何告訴云沖波在小天國的歷史中并沒有“蹈?!敝涗?,又不滿著云沖波對自己夢境的支支吾吾,雖然,聰明如她者很容易便為云沖波找到無數理由,但,這一切,卻都不能壓過她自己的一個認知。 (不死者,并非完全的信任我嗎?) 被這樣的煩惱糾纏,任蕭聞霜怎樣控制自己,也沒法完全釋懷,更使夜游變得頗為難受。 著意的配合,努力的討好,本該是讓兩人都感到溫暖的些小小動作,但在默契出現遮斷時,卻只會顯得更象是諷刺與挑釁,使兩個人都感到越來越不自在。 而還不僅如此,當蕭聞霜努力的通過暗示再一次提到云沖波準備什么時候“重執蹈?!睍r,云沖波居然表示出明顯的退縮,甚至連理由也不再捏造,就是直接的作出拒絕。 (連蹈海也不肯接回嗎?) 在蕭聞霜,這是比云沖波“不信任她”更大的打擊,在她的眼中,不肯收回蹈海的云沖波,等于是仍然沒有找到自己對太平道的信仰和意義,也就等于說…… (一個不愿作不死者的不死者……相隔一年,不死者,仍然沒有作好承擔責任的準備嗎?) 這是最讓蕭聞霜難受的事情,也是讓她一直和玉清等人產生分歧的地方,在玉清看來:決心找尋領悟的云沖波固然值得尊重,卻并不能寄以完全的期待。 “你我都明白,今天的不死者,并未完全接受太平的理念,他要去尋找答案,而在找到之前,他的心,他的路……將不會與我們重合?!?/br> “的確我們可以等待,等待他‘找到’的那一天,但,如果他到最后所找到的,并非我們所期待的……為了那一天,貪狼,你作好準備了嗎?” 猶記得,自己作出堅定的回答,指不死者的道路,必然將與太平相合,但,這卻只換來難以捉摸的苦笑。 那苦笑,一直纏繞難去,為蕭聞霜帶來著不停的困擾,而能夠支撐她的,則是對云沖波的信心,相信云沖波對太平道的忠誠與信仰。 “不是吧,聞霜……那不是你對不死者的信心,只是你對不死者的希望吧?” 與何聆冰是最好的朋友,更是不止一次背對背靠著廝殺搏命的戰友,但在這件事上,兩人始終無法形成共識:何聆冰堅持認為,云沖波對太平道根本談不上什么信念或是忠誠,他只不過是莫名其妙的發現自己身為“不死者”,并莫名其妙的得到了力量的人。 “我承認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很善良的人……但,聞霜,要在太平之路上堅持走下去,只有‘善良’是遠遠不夠的?!?/br> 每當想起這些,蕭聞霜都會很不好受,但,在她,這些心情也很容易拂去,只要云沖波的一句話,只要云沖波的一次表態,她便可以相信,所有這些,都只是玉清他們多余的擔心,張南巾并沒有作錯判斷,自己也沒有看錯人。 (可是,不死者,他卻連蹈海也不肯取回……真人,我們真得錯了嗎?) 帶著這樣復雜的心情入睡,卻很快便被驚醒:輕輕敲開門,帶著驚恐失措的神色,小音告訴蕭聞霜,今天晚上,有客來訪! 瞬間已作出決斷,嚴厲指揮,要求就這件事絕對保密,蕭聞霜認為,自己顯然應該接下這件事情。 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子路便已成名,一柄大劍打遍四方,在他獲取古名“子路”的時候,連巨門都還只是中層道眾。 以武技而言,有資格修習全部“十三經”的他,可說不遜于天下任何神功傳人,以力量而言,自瓜都一役后,皆傳言其力量直逼第八級頂峰境界,更被目為當今儒門中最可能突破九級障壁的人。 一年來,蕭聞霜相信,自己已經變強了很大,雖然這并不等于她會幻想自己可以戰勝這不動如山的巨人。但,她卻相信,自己,至少有機會“不敗”! 瓜都之役,被視為近年來最重要的一戰,太平道無緣與戰,事后更是將所有渠道作最高級動員,全力搜購有關情報,其中,也包括了子路的表現。 “對方的要價比正常的價位低了不少……也許,是在期待我們用這份情報殺掉子路的那一天吧?!?/br> 尤記得,自己在分析那些情報時的這句戲語,卻沒想到,那么快,已然成真…… (逃,是不成的,在雨停之前,山路都不可能離開?。?/br> ……更何況,蕭聞霜也不想逃。 握住蹈海那已被磨到光滑的刀柄,手上慢慢加力,蕭聞霜默默回憶,回憶太平道數千年來的歷史,回憶自己二十年來的人生……回憶著,自己曾經的誓言! ~~~~~~~~~~~~~~~~~~~~~~~~~~~~~~~~~~~~~~ (…如果…如果不死者始終沒法覺醒的話,就讓我來擔起保護太平道的任務罷?。?/br> 以身法而言,蕭聞霜對自己極有信心,尤其是今夜雨水霏霏,雖然影響了她的移動,卻也方便了在空中的借力與變向,在計算中,速度上的差距絕對可以幫助自己抵消掉對方在力量層面上的優勢。 踏雨而上的同時,蕭聞霜亦將速度提升至目力難見,三曲兩折,早踅至子路身后,更不轉身,一記反手刀,徑取子路肩頸。 悶哼一聲,子路屹立不動,只右腕微微一顫,無倦倒立而起,急旋,嗡嗡作聲,將周圍雨水盡都裹脅激蕩,結連如盾,雖似虛無,但蕭聞霜一刀斬下,竟然只能堪堪擊破,一刀之力,竟被這水盾化解大半! (他的力量,竟已如斯精純?。?/br> 心下微駭,蕭聞霜借著手上反挫之力,微一挺腰,竟能以方才進取時更快的速度急退回去,方至一半時,猛一吸氣,又橫移三尺,身法之快、之詭,恍若雨夜間的一縷黑電! “好?!?/br> 蕭聞霜橫移的同時,無形劍氣撕裂雨幕,準確命中她剛剛所在的位置,若蕭聞霜退勢未改,此際決然經已中招! (反擊的好快?。?/br> 心中一凜,蕭聞霜膝下發力,再度改變方向,向上急躍,堪堪至丈余高時,身形忽轉,頭下腳上,雙手握刀,急撲而下。 “……哼!” 振衣起身,子路橫劍上掠,卻非以鋒刃向敵,而是以闊大劍身虛虛拍動,間隙不過寸余,卻居然有風雷之聲。 (沒道理……從紀錄來看,他不該強到這個地步?。?/br> 在子路巨劍的拍打下,空氣被急速壓縮,形成尖嘯的風刃,其快,其狠,更在蕭聞霜的速度之上,尤其她此際自上撲擊,騰挪余地更小,眼看正方子路大劍磨動,似是正待對堪入陷阱的對手發出最強一擊,蕭聞霜,卻忽地閉目! 閉目同時,全身也忽地放松,全心感受著每縷雨絲與每道漩風,蕭聞霜身形有若游魚,動作幅度極小,卻總能將將避卻每道風刃,轉眼間,將子路劍風盡數避卻,更已墜至離子路不過三尺! 力量層面或者有差,但以對武者至關重要的“完全境界”而言,蕭聞霜卻相信,自己只該比對方更強。 (因為,我不僅是“我自己”?。?/br> 不消耗半點力量,純以“感覺”將子路的攻擊突破,蕭聞霜更不予子路走避余地,右腕一抖,嗆啷啷一片清響,刀光大盛,正是蹈海出鞘! 蕭聞霜自幼不用兵器,雖習刀劍,卻多半是為著研習破解之法,真正練刀,也只是這年來之事,但她在這上面的天份竟是異乎尋常,數月時間,已有大成,更在汜水關一役中匹馬踏關,一刀斬敗數十年前便以刀法享譽天下的馮功遜,太平諸道無不嘖嘖稱奇,皆以為這是天意相佑,唯有蕭聞霜才知道個中原因。 “……好絕的刀!” 失聲贊嘆,本擬掠劍攔格的子路硬生生變招,無倦上毫光透現,錚錚連響,直接過數十擊,方吐氣開聲,“嗨”的一聲,劍勢反卷,勢如巨浪,卻撲了個空。 “好絕的刀……” 已離開剛才所立的地方三步,子路右手持柄,左手捏住劍尖,將無倦平平舉在身前,目注劍身,慢慢道:“如此悲慟,如此憤懣,如此的不得伸張……不死者,以你的年齡,為什么會練出這樣的刀?” “這招,叫什么?” 隔著鬼面,蕭聞霜冷冷注視子路,道:“此刀,二月廿四!”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廿四:蕭聞霜與吳起鎮旁觀太陰勾陳中伏,慟極而不能助,向天設誓,必守太平道! 當然不知道這日子背后的種種含義,卻可以聽懂那是什么意思,子路平視蕭聞霜,緩聲道:“從自己的記憶中汲取力量嗎……不死者啊,你真是讓我感到驚訝?!?/br> “很多年了……十二、還是十三年?” “……那一天后,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的武者?!?/br> 同樣不了解子路的過去,不知道當年的子路曾經在羊墩山前目睹過怎樣的一戰,蕭聞霜握緊刀柄,道:“怎樣?” 以雙手握劍,肅立眉間,子路道:“請原諒……現在,我真得要全力來殺你了?!?/br> 一語未畢,子路的身形,忽焉不見! ~~~~~~~~~~~~~~~~~~~~~~~~~~~~~~~~~~~~~~ 子路的劍法,天下皆知,是為“五常八行”。 五常者,天、地、君、親、師,八行者,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統共十三式,純取儒門古義,劍法樸拙,威力卻是奇大無比,其勢也堂堂,其意也正正,正適合子路這種巨漢大劍的組合。 五常八行之劍,得意于上古,鑄形于中世,數千年來一脈流傳,千錘百煉,其優勢,是的確將種種破綻削減到最少,其弱點,則是早已流播天下,無任何奇兵可言。 ……這也正是蕭聞霜的思路。 以速度抵消力量,不予子路巨力發揮的空間,游擊走戰,覓取那能夠一擊克敵的戰機,為此,她在來此之前專門又將所有瓜都一戰的記錄在腦中重現,盡可能構建出子路的戰斗模式。 一直到剛才,這戰術皆如計劃般運轉如意,直到,子路,變招! 一時沒法捕捉子路的身形,驚訝下的蕭聞霜,被“本能”提醒,猛一伏身,全速前撲,已覺身后地面震動,有如波浪,方聽“撲”的一聲輕響,自上而下。 子路的這一劍,竟比聲音更快! 根本無暇回身,蕭聞霜連發反手刀,只聽“玎”聲長響,一時也不知接了多少劍下來,只覺手上劇震,半身發麻,卻竟然不能擺脫子路如附骨之蛆一樣的追擊! (他的速度……他竟然能跟上我的速度?。?/br> 忽地醒覺,今夜的一切,恐怕皆是一個誤算,卻早已不能回頭,蕭聞霜咬緊牙關,足下發力,左曲右折,在雨水中縱橫沖突,如是數百步,方覺背后壓力稍松,更不猶豫,一頓足已站住身子,霍然轉身,刀光急飚。 (臘月十五?。?/br> 帝少景十年十二月十五日,蕭聞霜力拒李冰一行于大草原,盡殺,東歸! 以蕭聞霜的身法,對子路始終還有優勢,先前刀劍交擊,卻始終沒法借力加速前遁,皆因子路的劍法竟是細膩莫名,一觸則解,根本不容蕭聞霜借力為用,直到這一招上,才終于被蕭聞霜的刀勢抵住,作正陣之斗。 刀劍擊! 子路屹立如山,紋絲不動,蕭聞霜悶哼一聲,向后急退! “好?!?/br> 悶聲稱贊,子路明白,兩人間的力量差距并沒有顯示出來的這么大,在蕭聞霜,根本就是要借此拉大兩人間的距離,不予自己追擊的余地。 (準確的判斷,但,不了解儒門的歷史,不了解我子路真正的力量……你的努力,最終也只是掙扎?。?/br> 直退至二十步外,蕭聞霜方立住腳步,急急調息同時,心念也是運轉如電。 (迄今為止的表現,已遠遠超越他在瓜都一戰的記錄,但是……為什么?。?/br> 作為儒門重將,也是太平道的死敵,就不算瓜都,太平道中也有厚厚一疊關于子路的紀錄,但,考慮到種種因素,諸道皆以為,要全面衡量子路的實力,仍以那一戰為最佳參考,但,剛才以來的戰斗,卻使蕭聞霜不得不面對另外一個可能。 (就算在瓜都一戰,子路,也在保留他的實力?。?/br> (但是……為什么?) “因為,那沒有意義?!?/br> 似是看出了蕭聞霜的疑問,子路提劍而立,冷冷發話。 “那一戰,真正重要的是‘軍師’,而非戰士,他們所能指揮的,只是他們‘知道’的子路,在那以外展現多余的力量,反而會干擾到全局的配合?!?/br> (原來如此?。?/br> 雨幕中的子路,被黑夜模糊掉身體的輪廓,顯著加倍的巨大,竟有如超現實的魔神一般,橫持無倦,架在肩上,他平舉左手,五指伸張,虛虛罩向蕭聞霜。 “很遺憾,在未來的世界中,應該有你的位置,可是,很多年以前,夫子就告訴過我……” “能夠汲引終極之力的敵人,決不能等到他們成長起來!” “接我的,不足之劍!” (這是什么劍法??。?/br> 眼前的子路依舊矗立,身側卻已卷來凌厲劍風,當蕭聞霜急急翻腕立刀擋格時,對面的殘像,猶未消失! (這是什么劍法?。?/br> 速度再作提升,蕭聞霜已將自己的潛力盡數汲燒,卻只能堪堪快過子路半步,怎也擺脫不了他的劍勢。 與五常八行之劍完全不同,今次的劍法快、狠、剽、悍,劍劍出手,皆不留余地,不護自身,與先前從容莊重的劍法大異其趣,竟是,出奇的堅韌,出奇的執著,出奇的不留余地! 一重又一重的劍勢,如同滔天巨浪,將雨水絞碎、擊飛,將整個戰場完全吞沒,蕭聞霜全力支持,也只能作到不致沉沒,偶爾刀光一現,似能沖出水面,卻立刻就被淹沒下去,不得出頭。 (怎么辦,要用“冬月十四”嗎……但是,我,我能有機會用嗎??。?/br> 無邊無際的劍浪,將蕭聞霜困鎖其中,不得脫出,也將她和子路分隔,饒是一刀刀遞出,卻只能見招拆招,根本殺不到子路身前。 “這,到底是什么劍法?!” 雙手握刀,與子路硬拼一記,雖然胸中氣血翻騰,卻也使劍勢出現短短的遲滯,蕭聞霜把握機會,一聲怒吼! 縱敗,她也要敗個明白! “此劍……春風又綠江南岸?!?/br> 春風至,春水生,千里江南,總是一片嫣綠,走不脫,邁不出。 (……原來如此?。?/br> 胸中劇震,蕭聞霜終于明白,卻,又不敢明白! (什么不足之劍……原來,是王介甫的“三不足”?。?/br> 咬緊牙關,蕭聞霜苦苦支撐,只覺腦中一片混亂,似看見些靈光,卻又把握不住。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確,這正是子路的劍意所在,但,那個人,明明是為群儒攻為“離經背道”……為什么,卻會被……) “沒必要驚訝……介甫公乃大儒先賢,我們,從來都沒有否認過啊?!?/br> 劍法忽變,一擊一問,流暢異常,若溪水入河,河投大江,江入滄海,生機勃然,更帶著一種壓之不住的奔放、狂妄! “不死者啊……一代代在歷史中轉生的你們,大概是‘神世’留在人間的最后腳印了……但,那又怎樣?” “歷史是力量,卻也會是包袱,抱殘守缺,膠柱鼓瑟,會將任何強大的力量困鎖消磨,而我們,我們儒門……” “……卻從未停止過吐故納新的腳步??!” 一聲劍嘯,上沖云天,萬千劍勢化為一擊,耀目有若游龍,張牙舞爪,噬向蕭聞霜! ……不足之劍,總把新桃換舊符! (原……原來如此?。?/br> 心意忽暢,蕭聞霜瞑目,吸氣,舞動蹈海,刀勢雖弱,卻如鐵線飛蜈,任子路劍龍何等狂暴咆哮,終咬不住它。 “子路,接我的,冬月十四!” 帝少景十年十一月十四日:蕭聞霜為破軍暗算,以“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