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囤糧記 第40節
她猶豫著看向丈夫:“當家的,咱們真要剪嗎?” 栓柱其實同樣遲疑,現在的家當都是他一點一點掙來的,即使衣服上面已經打了好幾個補丁,他仍舊舍不得。 但栓柱還是咬咬牙對媳婦說:“剪了吧,既然族長帶的頭,那肯定錯不了。而且我看見四大爺他們家也綁上了,咱們跟著一道?!?/br> 他們說的四大爺是是王寶山。栓住家和木槿是前后門的鄰居,栓柱夫妻看得分明,自從災荒到來,木槿第一個把糧食囤好,尋常婦人哪有這般遠見,既然木槿一家子都跟著做,那指定錯不了。 而有糧榔頭兩家人同樣猶豫。 剛才王寶山已經過來把這個法子說給親戚長工他們了,而且族長剛才同王家村人說話時并沒有避著旁人,他們雖然沒有湊上去,但是都聽的七七八八。 有糧果斷剪開一件打滿補丁眼見就沒辦法再穿的舊衣賞,他和爹娘已經分家,爹娘跟著大哥大嫂過日子,他只需要給自己和婆娘孩子準備好布料就可以。 但榔頭不一樣,榔頭家里五口人,日子素來辛苦,家里的衣裳都是榔頭穿完弟弟穿,弟弟穿完meimei再穿,幾乎沒有一件衣服不打補丁。打補丁的衣服對于他們家而言也是極為珍貴,所以榔頭娘舍不得下剪子,嘴里一直說再等等。 再過一兩日打聽打聽,若那些綁腿的人果真覺得松快,他們家再弄也不遲。 貧苦人家最不怕吃苦受累,他們只怕白白浪費衣裳。他家可五口人,一件衣裳根本應付不來,一想到此處,榔頭爹娘心里就滴血。 —— 半路上,王寶根家里的牛累得口吐白沫,可把王寶順嚇得不輕。 至于原因,不用猜都清楚,渴! 他們出發已經十來天,有牲口的人家頂多喂過一次水,估計還只有一點點,牲口沒有水喝還拉著全部家當,不累倒才怪。 不光王寶根家里,除了有水的王寶興家和有空間的木槿家,其他人家的牲口都是如此。 王寶根一個漢子,平素最在乎面子,看到自家的??谕掳啄?,眼淚直接刷的一下流下來。 他攢了半輩子銀子,才買來一頭牛,還沒有好好用上兩年,牛居然先累倒了。 王寶根求到族長那里。 只有王寶興家有兩輛車,有多余的地方帶澡桶,所以只有他家還剩下水了。 其實,中途有好幾戶人家借水借到王寶興家,可王寶興無一例外地拒絕了。 遲遲沒有發現水源,他都不曉得自家帶的水能夠支撐到何時,就算他肯借,可隊伍里幾百號人,他又能夠借給幾家呢?所以,王寶興直接一個都不借。 但此刻不同,王寶根是同族的兄弟,他家牛眼看著要渴死,王寶興要是不借給他水的話,照王寶根對自家牲口的重視程度來說,兩家恐怕得因此結怨。 并非王寶根品行不好,相反,他是王家村數得著的厚道人,光看他在災荒年間為了讓女兒活命而把女兒從婆家接回娘家就能看明白。這個時代,女性地位低,即使家里人都秉承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一理念,重男輕女普遍存在,家里吃的喝的都先緊著兒子,在荒年里能接濟閨女家幾斤糧食已經算對閨女極好,像王寶根家一樣為了能讓閨女活命而把她從婆家接回的極其罕見。 自從穿越,木槿才真正體會到舊時代女性的悲慘,像王寶根家閨女荷花那樣命好的只是少數幸運兒,大多數女人在出嫁以后只能和婆家共沉淪,還有一部分女性則像紅花一樣,為了家里人能活命而被賣掉。 對兒女疼愛、對村里人友善的王寶根在王家村有著極好的名聲,在宗族里的威望也是僅次于族長王寶興。 別看王寶山曾經借給大家糧食,實則他的威望遠遠不及王寶根,這和王寶山性子過分軟和以及沒主見分不開關系。 所以,按照王寶根的威望,一旦結怨,再想跟現在一樣讓族人們齊心協力一起往前,恐怕就很難了。王寶興考慮到這一點,糾結一番,還是給他打了半桶水過去,一開始打了大半桶,但是王寶興看著一雙雙眼睛,又舀回去幾瓢。3 對于王寶根來說,這可是救命的水,他自家只剩下半個水囊的水,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但族長接濟的半桶水卻能夠讓?;蠲?。 整個隊伍都停下來等他,尤其是族里人,沒一個抱怨的。 王寶根早在見到牛倒下去的一瞬間,就把套在牛背上的木板車卸下,牛幾乎是跪趴的姿勢。 王寶根把水桶湊到牛嘴邊,牛雖然已經口吐白沫,但一半是因為勞累,一半是口渴,甚至口渴占主要原因,王寶根一把水桶湊過去,它就主動低頭飲水,直到水桶變得一干二凈。 喝完水又緩了好長時間才緩過來。 見到自家的寶貝黃?;謴驼?,他的心里充滿了對王寶興的感激,暗暗發誓以后一定要報答族長。 隊伍停下來時,木槿就癱坐到地上,說實話,她和族里人一樣,因為每天趕路幾乎處于麻木的狀態。 以前的話,木槿算得上是個感情充沛的人,可自從開始逃荒以后,她甚至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一臺只會走路的機器,周邊那些人也都是機器,所有機器的目的都在于向前走,至于終點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和家里其他人不同,王寶山則充滿了擔憂。 因為家里人多攜帶的水又十分有限,王寶山出發十來天就給牛喂過一次水,還只有兩瓢,看到王寶根家里的情況,他又驚又怕,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家。 其他有牲畜的人家一樣覺得怕,對于他們來說,牲畜幾乎就是最貴重的家產,以前可以耕地,現在可以拉車,以后如果糧食耗盡還能變成救命糧?,F在才剛出發不久,前路很長,如果牲畜這樣早就倒下,對于他們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 王寶根牛能夠重新站起來,而且可以正常前行,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 趕路時,就有走在前頭的人懇求王寶興:“族長,俺家實在沒有水,再這樣下去,牛遲早要渴死,前頭要是還有村子,咱們停下來尋些水吧?!?/br> 十天以前,面對有人想要尋水的要求,沒有一個人出聲贊同;今天,那個人話音剛落,就響起一片附和聲。 有牲畜的人家已經瀕臨絕境,而沒有牲畜的人家,帶的水也所剩無幾,每個人對水都有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望。 相比于考慮到自家的人,作為王家村村長和王氏族長的王寶興顯然有更多顧慮,他還需要考慮萬一他們帶著家當深入到一個陌生的村莊,里頭要是還有不少人的話,無異于羊入虎口。 不過現在這個情形,與其把所有人都渴死,還不如冒險一搏。 見到王寶興終于點頭,村民們原本麻木的臉上終于又出現鮮活的表情。 “不過,咱們且說好,你們每家每戶都帶著不少的家當,若碰到那等有歹心的,恐怕得生亂子。每戶人家出一個漢子,帶著家伙進去探探情況,其他人且在遠處等著,若里頭沒有危險再過去打水?!?/br> 王寶興允許他們去打水讓大伙高興都來不及,現在無論王寶興說甚,他們都只有點頭的份。 其實,不少明白人都能看出來,這個安排有著極大的漏洞。 現在人口多,但是每戶人家壯年漢子一般也就一兩個,頂多三個。如果每戶人家出了一個進村尋水,外頭的青壯年少了一半,萬一在此時遇到土匪或者成群的災民,他們的戰斗力直接減半,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去。而且如果進村尋水的二十個漢子有個好歹,對于隊伍的戰斗力也會有致命的打擊。 王寶興自己做出的安排,又怎會不知道其中的缺陷,他原本不讓大家進村,就是顧慮到這一點。 但現在家家戶戶都沒有剩下多少水,沒辦法只能搏一把才能有一線生機。 現在的人口密度比后世小得多,他們一路走來,每隔一兩天才會遇到一個村莊,有大有小,所有人都在跟上蒼祈禱,讓他們可以遇到一個有水的村子。 可命運似乎在與大家作對,越是渴望越難以遇到,一直到天黑不得不停下修整,他們都不曾遇到一個。 直到第二日下午,大家都不抱希望的時候,才終于碰到一個村子。 村子的規模極大,同王家村可以一較高下。 而且村子里有兩三戶人家居然是青磚大瓦房,在外頭看著極其闊氣,其余的茅草屋也都整整齊齊的,從前這里應當是個是個土地肥沃又挨著水源的富裕村。 可是卻透露出一股荒涼的氣息,顯然已經沒有人居住。 前來探路的二十來人心里頭都發虛,握著鐵锨鋤頭的手又緊了緊。 隊伍就停在距離村子一里地的位置,每個人心里皆焦急萬分,生怕家里出去探路尋水的人有個好歹。 王崇遠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見過血的,他手心已經冒出了汗,卻仍舊強撐著揮舞手里的大刀對眾人說:“大家莫怕,咱們人多,定然無事?!?/br> 說著,他第一個向前邁出步子。 如果有人注意的話,一下子就能看出王崇遠雙腿都在打顫,但是大家伙都一樣緊張害怕,哪有心情注意細節,紛紛鼓起勇氣跟上去。 王崇遠一邊走一邊想著父親的囑咐:“你得撐起來,既不能怯懦也不可以莽撞,不管遇到什么,大著膽子應對便是,大家伙能不能吃上水就看你們的了?!?/br> 他們停在村口第一戶人家旁邊,本想進去看看還有沒有人,卻見到大門上掛著鎖,應當已經逃走了。 繼續深入,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著鎖,貧苦一點的人家沒有院墻,只用籬笆扎起來圍成一圈充當院墻,但是屋門同樣上了鎖。 他們一家一戶看過去,家家都是如此,而且鎖上面積著厚厚的灰塵,想來許久之前就已經出門逃難去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們現在的處境比預想的要好,因為如果有人的話,恐怕糧食也剩不下多少,說不準還會反過來搶他們的。 既然村里人都去逃難了,那么第一層危險便自動解除。 他們在村子最南邊找到一口水井,看樣子是全村唯一的水井。 災荒來臨以前,這里應當是個像王家村一樣的富裕村,水井也打得格外深,崇文把繩子系在木桶上,輕輕把木桶放下去,手上一沉,里頭果然有水! 旁邊幾個人幫著把木桶提上來,木桶里頭的水格外清澈,也沒有異味,大家見此,興奮極了。 崇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水聞了聞,沒有異味,這說明是活水,能夠讓人和牲畜來飲用的水。 另一邊,王寶根用手攪了攪木桶里頭的水,覺得沒問題,又自己喝了一小口,和平日喝到的水沒有任何差別,想來和村子里把井打的深脫不開關系。 王寶根因為兒子才十歲,每逢需要出人都得自己過來,村子里同樣情況的人家不少,以前還在王家村時,遇到需要值夜或者出去探路之類的活計,王寶興都安排族里的后生出去,但是自從逃荒以來,大家伙都累得不輕,王寶根便主動同他們一起了。 剛才進村時,眾人顧忌他輩分高,加上王寶根平素在村里很得人心,大家默契地讓他走中間。 來的人里頭,就屬王寶根年紀大經驗豐富,他轉頭對大家說:“水是好水,金寶、榆樹你們幾個過去喊大家過來,就說這里的人都已經逃荒去了,讓他們放心過來?!?/br> 大家都曉得水井里頭的泉眼還在咕咚咕咚冒水,知道是活水之后就自動圍到木桶邊上,一口一口地喝起來。3 由于攜帶的水十分有限,中途又沒有及時補充水源,導致大多數人家剩下的水已經不多,為了省水,這兩日幾乎都是一整天才能喝上一口水。因此,他們都口渴到不行,現在見到水之后恨不能喝進一整桶水去。 等他們喝的飽飽的再也喝不進去,整個隊伍才姍姍來遲。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久違的喜悅。 他們在不遠處把車卸下來,就爭先恐后提著水桶過來打水。 因為過來打水的人太多,而水井又只有一口,中間有好幾戶人家差點發生口角。 探路時拿來的水桶,就是崇文從自家拿來的。等一起過來探路的漢子們喝足水之后,崇文就趁著村里人還沒有趕過來,趕緊打滿一桶水,這樣家里人就能夠馬上有水喝了。 見到崇文身旁的一整桶水,家里人無一例外眼前一亮,趕緊拿著水瓢過去舀水喝。 木槿也湊上去喝了一通。 她雖然有空間里的水,但最近幾日因為家里所有的水都集中在一個水囊里面,木槿怕被人發現自己的秘密,整個白天不曾喝過一口水,只有晚上歇下來時才會悄悄喝水。 所以,她同樣渴極了。 待喝完水,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滿足的表情。 此時,還有許多人圍在水井旁邊忙著打水。 “劉老三,你家才打過一桶,又過來湊甚熱鬧?!庇腥肃洁斓?。 他等了許久才輪上,結果才剛打過水的劉老三又擠過來,讓人氣得牙癢癢。 同樣一次都沒有打過水的人家跟腔:“俺們都快渴死了,你莫耍賴皮?!?/br> 劉老三本就不是臉皮厚的人,見到眾人都在擠兌他,訕訕地離開了。 第一次打水是他二兒子過來打的,劉老三抱著僥幸的心思,在二兒子打完水以后,自己又拿起剩余的一個水桶前來打水,沒想到被人給發現了。 自從災年到來,王家村一直處于抱團取暖的狀態,開始逃荒以后,這種近似“相依為命”的感覺更進一步,人們有了越來越多的默契。 當然,這和此時宗族觀念重、絕大多數人家同宗也脫不開關系。 譬如今天打水,他們雖然都爭先恐后搶著擠著向前,但是打到水的人家,打完之后默契地沒有再過去,因為還有許多人一次都沒有打上。 此時,所謂的公德心觀念還沒有開始流行,但木槿覺得已經可以用這個詞匯來形容族人們了。 等所有人都把水桶打滿,太陽都下了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