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9節
車馬走得慢,外面的香氣直往車子里鉆,勾得趙晚詞腹中饞蟲大鬧,終于忍不住,叫車夫停車,跳下車道:“你們回去罷,我在外面吃過了再回去?!?/br> 其他人只好回去,留下文竹跟著她。主仆兩個正在街上逡巡,不知吃哪一家好,迎面走來兩個人,卻是章衡和劉密。 劉密向趙晚詞招手,走近笑道:“商英兄,你還沒吃晚飯么?” “正在看呢?!壁w晚詞目光落在章衡手中嶄新的《兩河經略》上,心想待會兒也去買本看看,口中問道:“你們吃過了么?” 劉密道:“還沒有,聽說商英兄是從洛陽來的,想必對這里不大了解,若是信得過我,我帶你去嘗嘗京城做得最好的雜碎湯,如何?” 趙晚詞雖然生長在京城,但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小姐,對市井街坊上的事所知甚少,聞言十分歡喜,道:“那就麻煩正林兄帶路了?!?/br> 劉密道:“麗泉要一起去么?” 章衡不喜葷腥,雜碎湯這種美味他無福消受,劉密明知故問,不過是出于客氣。 果不其然,章衡道:“你們去罷,我回家吃?!?/br> 趙晚詞跟著劉密拐了幾個彎,還沒走到麥秸巷便問道:“可是快到了?” 劉密道:“是快到了,你怎么知道的?” 趙晚詞道:“我聞出來的?!庇值溃骸澳闵砩峡傆胁煌懔匣祀s的味道,你家一定是開香鋪的?!?/br> 劉密一臉佩服之色,道:“厲害,厲害,改天我帶幾塊香料來考考你?!?/br> 趙晚詞笑道:“樂意奉陪?!?/br> 兩人說著話,走到麥秸巷里一間不起眼的店面前,濃郁的香氣便是從店里飄散出來的。這家店連塊像樣的招牌都沒有,只有一塊木板,上面寫了百里雜碎湯五個大字,字跡有些稚嫩。 雖然位置偏僻,里面客人倒是不少,十幾張桌子幾乎坐滿了。兩人在僅剩的一張空桌旁坐下,點了兩碗雜碎湯。店里只有一個伙計,因此忙得很,放下兩只茶碗和一壺熱茶便去招呼別人了。 劉密因見章衡每次出來吃飯,都要把茶碗杯箸燙一遍才放心,心想他們官宦子弟大多如此,便拎起茶壺往一只茶碗里倒了些熱茶,晃了一晃,倒在旁邊的痰盂里。 趙晚詞心想這人還怪講究,自己用另一只茶碗倒了茶。劉密正要把燙干凈的茶碗給她,見她已經吃上了,愣了一愣,不禁失笑。 趙晚詞道:“你笑什么?” 劉密道:“沒什么,只是覺得你和麗泉不太一樣?!?/br> 趙晚詞道:“我和他當然不一樣,一看他就是那種除了讀書下棋,什么都不會的書呆子?!鼻覂刃年幇?,愛看寫怎么虐殺他人的書,將來做官,十有八九是個酷吏。 劉密笑道:“麗泉可不是書呆子,他博學多才,見識寬泛,膽子又大,常幫刑部查案呢?!?/br> “是么?你們認識多久了?” “還是嘉佑二十八年夏天在西津渡認識的,快有三年了?!?/br> 趙晚詞一手托腮,望著窗外絢麗的云霞,情不自禁道:“真羨慕你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br> 霞光滟紅,照在她瑩潔秀致的臉上,擦了層胭脂般,把女兒家天生的嫵媚都烘托出來。 劉密看得一怔,想起朱海通說的,看趙琴生的那個模樣,料想趙小姐也是個美人罷。 卻不知是怎樣的美人。 “商英兄有什么想去不能去的地方,想做不能做的事么?” 趙晚詞自知失言,敷衍一句多了去了,端起茶碗吃了口茶。劉密便不再問,伙計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雜碎湯,趙晚詞吃了幾口,醬汁濃厚,燉得極爛,十分稱贊。 一名戴著方巾,穿茶色葛布長衫的男子從外面走進來,剛好有幾名客人離開,空出兩張桌子,他便在空位上坐下。 想是熟客,伙計笑著上前招呼道:“馬公子,許久不見您了!還是一碗雜碎湯,不要香油,兩塊燒餅對不對?” 那馬公子點點頭,蒼白的臉上笑容牽強。 伙計收拾著桌上前面客人用過的碗箸,道:“您怎么一個人來?令妹呢?” 馬公子不作聲,轉頭看向別處,臉上笑意全無,一派慘淡之色。 伙計見此情形,也不敢再問,麻利地收拾干凈,轉身去把他的那份端上來。 馬公子低頭喝著湯,不時抬起袖子擦著通紅的眼睛。 金烏西墜,倦鳥歸林,天色一轉眼便暗了下來。章衡騎馬來到刑部姚尚書府,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掛著衛府的燈籠,一身褐色布衣,兩手插袖,坐在車轅上打盹的車夫有點臉熟。 是戶部衛侍郎家的馬車,章衡想起來了。衛侍郎曾經是自家的???,父親出事后,他便不大來了。 姚府的唐管家打著燈籠,送一人出來,與章衡迎面撞上。那人穿著米色長袍,白凈臉皮有些浮腫,一把烏黑發亮的胡須略顯凌亂,圓圓的腹部外凸,揣著個球似的,正是衛侍郎。 他臉色很難看,好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還丟了幾千兩銀子,看見章衡也沒說話。 唐管家道:“章少爺,您去花廳罷,老爺正等您呢?!?/br> 章衡點點頭,向衛侍郎做了個揖,擦肩而過。沒走幾步,身后傳來他的呵斥聲:“飯桶,整日除了吃,就是睡,一點用處沒有!” 然后是車夫唯唯諾諾的賠罪聲,接著便聽不見了。 第十六章 麻核桃 衛侍郎雖然勢利,待人還算和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章衡有些奇怪,走到花廳,轉過一面靈璧石屏風,見姚尚書穿著靛藍松江綾便袍坐在桌案后,雙目微閉,眉頭打結,一只手握成拳壓在攤開的卷宗上,很心煩的樣子。下人沒有通報,章衡腳步又輕,叫了一聲世伯,姚尚書才知道他來了,睜開眼,笑道:“什么時辰了?”章衡道:“酉時剛過,世伯遇上棘手的案子了么?”姚尚書端起旁邊的涼茶吃了一口,道:“城里出了一個采花賊,犯了幾起案子,一點線索沒有,委實叫人頭疼?!闭潞庑睦锩靼?,這種案子少有證人,原本就難查,受害人大多又被名節所累,遮遮掩掩,雪上加霜,更無從查起?!八懔?,不說了,你伯母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我們過去罷?!币ι袝酒鹕?,與章衡往后院走。姚尚書沒有女兒,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做官,家里有些冷清。他年輕時很受過章父的恩惠,一直銘記在心,故而章父過世后,對章衡照顧有加。兩人走在石徑上,四下無人,章衡低聲道:“那采花賊也去過衛大人府上么?”姚尚書道:“你怎么知道的?”章衡道:“我剛剛看見衛大人了,他舉止有些反常,聽您這一說,我便猜到了?!币ι袝鴮@孩子的機敏已經見怪不怪,嘆了口氣,道:“衛霖有位千金,十分疼愛的,明年便要出閣了,出了這檔子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催我派人盡快將這可惡的賊人捉拿歸案?!闭潞獾溃骸半y怪衛大人如此惱怒。這采花賊得了便宜,還會繼續犯案,世伯可否把卷宗給我瞧瞧?”姚尚書道:“我知道你嫉惡如仇,這采花賊不比尋常,他屢次出入官員府邸,都神不知鬼不覺,可見武功之高。你若遇上他,有什么閃失,我怎么向世兄的在天之靈交代?你還是別插手了?!闭潞庵浪黄眯?,也就不再說了,次日用一葫蘆三十年的女兒紅從刑部蘇主事那里換來了此案的卷宗。第一個報案的是住在牛市街的谷屠戶,正月初六,他和夫人外出探親,只留女兒在家。谷家是一棟臨街的兩層小樓,樓上是女兒的閨房。次日一早,夫婦二人回到家中,不… 衛侍郎雖然勢利,待人還算和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章衡有些奇怪,走到花廳,轉過一面靈璧石屏風,見姚尚書穿著靛藍松江綾便袍坐在桌案后,雙目微閉,眉頭打結,一只手握成拳壓在攤開的卷宗上,很心煩的樣子。 下人沒有通報,章衡腳步又輕,叫了一聲世伯,姚尚書才知道他來了,睜開眼,笑道:“什么時辰了?” 章衡道:“酉時剛過,世伯遇上棘手的案子了么?” 姚尚書端起旁邊的涼茶吃了一口,道:“城里出了一個采花賊,犯了幾起案子,一點線索沒有,委實叫人頭疼?!?/br> 章衡心里明白,這種案子少有證人,原本就難查,受害人大多又被名節所累,遮遮掩掩,雪上加霜,更無從查起。 “算了,不說了,你伯母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我們過去罷?!币ι袝酒鹕?,與章衡往后院走。 姚尚書沒有女兒,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做官,家里有些冷清。他年輕時很受過章父的恩惠,一直銘記在心,故而章父過世后,對章衡照顧有加。 兩人走在石徑上,四下無人,章衡低聲道:“那采花賊也去過衛大人府上么?” 姚尚書道:“你怎么知道的?” 章衡道:“我剛剛看見衛大人了,他舉止有些反常,聽您這一說,我便猜到了?!?/br> 姚尚書對這孩子的機敏已經見怪不怪,嘆了口氣,道:“衛霖有位千金,十分疼愛的,明年便要出閣了,出了這檔子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催我派人盡快將這可惡的賊人捉拿歸案?!?/br> 章衡道:“難怪衛大人如此惱怒。這采花賊得了便宜,還會繼續犯案,世伯可否把卷宗給我瞧瞧?” 姚尚書道:“我知道你嫉惡如仇,這采花賊不比尋常,他屢次出入官員府邸,都神不知鬼不覺,可見武功之高。你若遇上他,有什么閃失,我怎么向世兄的在天之靈交代?你還是別插手了?!?/br> 章衡知道他一片好心,也就不再說了,次日用一葫蘆三十年的女兒紅從刑部蘇主事那里換來了此案的卷宗。 第一個報案的是住在牛市街的谷屠戶,正月初六,他和夫人外出探親,只留女兒在家。谷家是一棟臨街的兩層小樓,樓上是女兒的閨房。次日一早,夫婦二人回到家中,不見女兒下樓,以為她身子不適,谷夫人便上樓慰問。谷小姐卻不開門,谷夫人在門外聽見嗚咽聲,心知不好,急忙叫來丈夫打開房門,只見谷小姐赤身裸體被綁在床上,口中塞著一個麻核桃,滿臉淚痕。 谷屠戶是個血性漢子,忍不下這口氣,當日便叫人寫了狀子遞到衙門。 第二個報案的是馬秀才,他父母雙亡,獨自帶著年僅十三歲的妹子住在西角樓巷的一座宅院里。二月初三,他去莊上收租,天黑前趕不回來,便在莊上過夜,次日回到家中,見妹子和谷小姐是一樣的情形。 馬姑娘不堪其辱,三日后便懸梁自盡了,馬秀才這才決定報案。 之所以斷定這兩起案子是同一人所為,是因為蘇主事發現谷小姐口中的麻核桃和馬姑娘口中的麻核桃大小,顏色,重量都十分相近。 他還告訴章衡:“這麻核桃本是一種刑具,用來堵住犯人的口,免得他們瞎嚷嚷?!?/br> 章衡道:“那蘇大人您認為是官差作案,還是曾經受過刑的犯人作案?” 蘇主事呷了口酒,道:“大約是后者罷?!?/br> 第三起案子發生在二月十五,苦主是浚儀橋街袁舉人家的小姐,袁舉人當晚也不在家中,他并沒有報案,只是私下知會了一名相熟的刑部官員,托他捉拿犯人。 之后兩起也是如此,姚尚書命蘇主事一并記入卷宗。 章衡看完,想了想,道:“先是屠戶家,然后是秀才家,舉人家,官員家,這個采花賊膽子越來越大了。報上來的已有五起,沒報上來的還不知多少。依我看,天底下的罪犯,無恥莫過于采花賊。他們仗著自己會武功,用些下三濫的手段欺辱弱女子,還自詡風流,真是辱沒了風流二字?!?/br> 蘇主事點頭道:“正是這話,我猜他下一回的獵物還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唉,出了事只知道催我們抓人,現場不讓去,苦主也不讓見,這叫人從何查起??!”說完十分惆悵,于是又喝了一大口酒。 章衡道:“也不是全然沒有線索,試想他每次都是苦主家人外出之際下手,怎么做到的?” 蘇主事挑了挑眉,道:“運氣好?” 章衡差點沒忍住朝他翻白眼,道:“當然不是靠運氣,谷屠戶探親,馬秀才收租,還有其他三家人外出,走的都是曹門。曹門在城東,最先出事的谷屠戶家也在城東,犯人極有可能住在曹門附近,白天觀察來往行人,知道苦主的家人沒有回城?!鳖D了頓,道:“看守曹門的士卒嫌疑很大?!?/br> 蘇主事笑了,道:“那邊守門的士卒我們都盤問過了,也都排除了,其他的居民,少說也有四五百,查不出來的?!?/br> 章衡方知自己想的,他也想到了,不免有些氣餒,默然片刻,低聲道:“若能知道他接下來會去哪一家便好了?!?/br> 蘇主事道:“我聽說最近城東有個瞎子算命算得極準,不如我們去讓他算一算?” 章衡道:“好得很,真叫他算出來,我便和他學算命罷?!?/br> 蘇主事哈哈大笑,把酒葫蘆遞過去。 章衡見葫蘆嘴上都是他的口水,皺了皺眉,道:“您自己喝罷,告辭了?!?/br> 谷屠戶家在城東牛市街,那一帶腌臜潮濕,迷津一般,是貧民聚集之處。馬秀才家在西角樓巷,兩家離得很遠。但從西角樓往東兩三里便是袁舉人家住的浚儀橋街,再往東是第四名苦主家住的利仁坊和衛侍郎家住的宣化坊。 這一片官邸云集,犯人下次或許還會這附近選擇目標。排除了守門的士卒,犯人想必是個游手好閑,經常在外閑逛窺伺,尋空的人。 本朝沒有宵禁,夜市直至三更,五更天不到,早市又起,終日如此,雖然熱鬧,也讓犯人有機可乘。章衡家住太平坊,離利仁坊和宣化坊都不遠,夜里走過那一片,知道巡查并不嚴。 不過對于武功高強又有頭腦的犯人,加強巡查也無濟于事,只有知道他會去哪里,縮小范圍,暗中布防才管用。 于是問題又回到起點,怎么才能知道他會去哪里呢? 蘊真齋外有一面墻,每日準備的飲饌都用牌子寫了掛出來,今日中午有饅頭。 國子監的饅頭很不一般,嘉佑二十五年,即變法之初,天子親臨國子監品嘗飲饌,那日正好也吃饅頭,天子品嘗之后,十分滿意,道:“以此養士,可無愧矣!” 金口玉言,從此國子監的饅頭便身價倍增,常有學生舍不得吃,帶回去饋贈親友。平民百姓都以嘗過國子監的饅頭為榮。蘊真齋的廚子深受鼓舞,饅頭越做越精,花樣也不斷翻新。 章衡望著面前這個做成核桃樣的蕎麥饅頭,實在沒有胃口。 劉密已經把自己那個吃了一半,道:“棗泥餡的,味道還不錯,你也嘗嘗?!?/br> 章衡看看他,道:“你知道麻核桃也是一種刑具么?” 劉密道:“知道,五年前,蔡御史府上有個丫鬟謀害主母,事發被抓,當凌遲處死,就在西四牌樓行刑。我和我爹剛好經過,我看見她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嘴,問了我爹才知道那是麻核桃?!闭f著明白過來,放下手里的半個饅頭,皺眉道:“好端端地吃著飯,你想那晦氣東西做什么?”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