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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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托庇于父母蔭護羽翼之下,無憂無慮亦無事、不識愁滋味的狀態終究不可能返回了。 但這也沒什么—— 總有人要承擔起傳遞薪火的責任,將曾經從上一代手中得到的希望傳給下一代,直到人類這一物種被自然演化淘汰的那一天。 第14章 竹林偶遇 蘇峻叛亂以后,各地對東晉政權不滿的豪強盜賊也趁勢聚眾作亂,有的試圖驅逐官兵割據一方,有的趁亂擄掠商旅富戶,地方上并不太平,因此謝尚雖然有心想往御亭走一趟探聽消息,卻顧慮道路不靖,遲遲未有成行。恰好王允之受父命以白身行揚烈將軍之職,領郡兵在臨海、新安等縣討服不平,謝尚得知以后便去他的駐地拜訪,請他順路捎帶自己一程。 兩人往來已屬多次,話題不再僅限于生疏客套,臨出發去御亭前,兩人在營中分茶敘話,王允之接到親衛遞來的信報,沒有向之前幾次一樣拆開一眼掃完就折疊著壓起來,而是拿在手上看了許久,表情十分豐富。 謝尚見他如此,不免多問一句:“莫非不是前線戰報,而是家書?” 王允之表情更怪:“仁祖這話,半對半錯?!闭f完,把信紙反過來放在案幾上,并不折疊收納起來,也不遞給謝尚看,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心在家,果然還是去了?!?/br> 又不給他看,又想他問,這人…… 謝尚沒料到能目睹他如此孩子氣的一面,內心有些無語,但還是順著他的意問:“她?” “便是山山,我同仁祖提過。她帶上家里的僮客去御亭援助阿父了,路上順道擒了弘徽給阿父當見面禮?!?/br> 他說著兇險之事,語氣卻輕松暢快,目光里含著明朗笑意,仿佛從沒懷疑過meimei能如此順利地到達御亭,讓確信自己聽力不會出錯的謝尚覺得難以理解。 他分明記得阿姊說王家的小女年未及笄,就算在兵事上見識過人,親自領兵奔赴戰亂區完全是另一回事,王允之哪來的信心她不會遇到意外?更別提對方在路上還遇到蘇峻的心腹愛將弘徽,那是說擒就擒的人嗎,為什么被他說得好像郊游途中順手折了一根柳枝一樣。這對兄妹對彼此的認知未免太古怪了。 “仁祖?” 大抵是他的臉色變化讓王允之有所察覺,故而出聲詢問,他心中一凜,想起對方是天性敏銳細致入微之人,頓時不敢再走神,掩飾住心中的異樣若無其事道:“很少見淵猷這般笑,熏熏兮如陽春之輝?!?/br> 王允之臉上現出微微訝異的神色,隨后眉目柔和:“嗯,我家人均是藏情不露的性子,只有山山愛笑,也特別適合笑。如果山山不笑,便覺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br> 他這么一比喻,謝尚猛然想起在句章與王允之重逢時的感受,心中異樣更甚。 難道王敦之后,重新照拂在他身上的陽光竟然來自他的meimei嗎? 早先在大將軍府,謝尚就覺得王允之性格中有某些陰暗譎詭的東西,這可能和他的敏銳早慧有關,也可能和王敦身邊的暗流涌動有關。等到王敦謀反的跡象越來越顯著,他眼中的陰翳也就越來越濃。 謝尚對王允之最后的印象,是王敦之亂結束,他扶父親的靈柩到建康安葬,王允之上門吊唁。 那時候的王允之只是按時俗與他暫一握手,完成吊唁禮節,接著便轉身離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謝尚從他進門起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他身上,發現他比在大將軍府時還要謹慎敏感,風吹草動都會環顧四周,宛如一只傷弓之鳥,即使僥幸逃脫也始終籠罩在弓弦箭鏃的陰影下,難以回到當初。 所以,哪怕喪期結束要籌劃出仕,又正好都在會稽,謝尚原本也沒想過要去拜訪王允之,和他如故人般敘舊。意外重逢時,還是王允之先認出他。 一方面是王允之確實比他更警覺,更關注外界,另一方面是曾經籠罩在他身上的陰翳都如同被陽光驅散,顯出他清白無染的本源,甚至因為陽光的照耀而格外顯示出一種熠熠的輝光,與謝尚對他的最后記憶不太相同,謝尚第一眼其實沒敢確認是他。 懷著滿心疑問,終于,在御亭的營寨外,謝尚見到了那位王家的幺女,王允之的meimei。 不需要任何介紹,只從王允之身邊那驟然明亮起來的氣氛便能知道,對面白衣乘馬的那道身影一定是她。 應該是看到了王允之,她用左膝輕磕馬腹,抖了一下韁繩,連翩秀拔的身影不多時便到了兩人面前,也讓謝尚看見了她的近容。 正如阿姊真石所說,她的五官還沒有完全長開,但已經有了傾動世人的雛形,成年以后必定和后漢的和熹皇后鄧綏一樣姿顏姝麗,絕異眾人。 謝尚下意識錯了錯視線,呼吸平靜后才重新移目看她,依然覺得容光逼人,美麗難言。 這其中或許不唯獨她自身的容貌風致,還有高門貴女的身份為她蒙上的光環,但既然一切已經在她身上融合為一,宛若天成,再去分辨原由就意義不大了。 謝尚心中很自然地浮現了中朝嵇康的詩: 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盻生姿。 她是能給人那樣美好想象的人。 可惜這是個只能擁有短暫美麗的時代。 未及多言,便是府中生變,從建康得到她兄長王晏之遇難的悲訊。 他沒有再見過她,只聽說她跟隨作為軍中主將的父親王舒身邊照顧侍奉,行必親隨,藥必親嘗,每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僅僅幾日就消瘦得厲害。 她本是明朗愛笑之人,兵府里的屬官嘴上不說,內心都頗愛她神氣揚揚、談笑風生的樣子,底層的校尉士卒們更是明著追捧愛戴,每逢她笑,也像被她的樂觀明朗感染般心情變好,士氣上揚。然而自從建康來信之后,她就藏起了自己的感情,再也沒有一日展露過笑容。 雖然以晉人士林的審美觀點而論,更推崇喜慍不見于色的表現,稱為雅量,但一直愛笑之人忽然不笑,只會讓看到的人覺得心痛。 不僅王舒身邊多年故舊的僚佐們觀之垂淚,連謝尚這樣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聽了都覺得心中難受。 盤桓了小半個月,從由建康來避難的士人那里了解到想要的訊息,謝尚準備和王允之道別,返回上虞東山的謝家墅舍。 隨著戰況變化,大營又向前推進了二十里,主將行轅也搬到臨時征用的當地官署。 王家的住處在官署旁邊的三進院落,謝尚到的時候王允之還在官署,仆從問他是愿意擇日再來還是等到晚間,謝尚想了想,左右閑來無事,便留在院中等王允之回來。 房子是臨時征用的民宅,沒多少可觀之處,留下來的仆從也只有一個門房,整座院子空空蕩蕩,寂靜無聲。謝尚估計王家人不是在軍營就是在官署,外加幾次拜訪王允之,對方都表現得不羈禮教,可見是家風如此,于是自己到院中觀賞景色,打發時間。 中庭里的花草池魚都屬尋常,只有從回廊延伸到后院的大片竹林蔚然可觀,夏風一吹,枝影婆娑,格外蒼翠動人。 謝尚沿著蜿蜒曲折的林間小徑邊走邊打量,心情被竹林里的清風吹得逐漸輕盈,腳步也隨之輕盈徐緩。 昔年嵇康、王戎等人隱居做竹林游確實有他們的道理,清風習習,綠竹猗猗,使人忘卻凡塵俗慮。 正這么想著,他漫無目的隨意流轉的目光忽然被吸引,轉回前方不遠的林隙間定住。 那里靠近院墻,是陽光稀疏的半陰處,行經時不易注意。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倚靠在那里的一尊湖石邊小憩。 相比謝尚十幾天前見到她時,她明顯清減憔悴了許多,閉著眼睛的樣子寧靜脆弱,一身颯颯獵裝也換成了粗麻制成的喪服。 風搖竹影、陽光灑落的間隙,照出她臉上未曾干涸的淚痕,與黑睫間細碎清澈的淚珠。風勢一變,光影一移,那些晶瑩的痕跡又隱沒在暗處,如同被妙手掩蓋的隱秘。 謝尚的心靈突然像被什么撞擊了一下。 他想起七歲那年的自己,父親失去長子,阿姊失去長兄,家里只有他能夠支撐門戶。于是僅僅一年之后,他就有了神悟夙成的名聲,滿座席賓莫不嘆異。 長兄離世不到十年,父親也跟著離去,家里只剩他和阿姊,他心中悲痛到了極點,但因為知道阿姊除了自己以外別無依靠,所以強行分出心力安排家事,父親的喪禮沒有出一點差錯,還留下晉人最重視的孝名。 那時的他,就像現在的她一樣,再累也不敢顯示在人前,只能一個人躲起來默默忍耐承受,等待時間淡化傷痕。 但她明明不是家里的獨子,為什么…… 疑問剛起,他腦海中閃現出那日與王允之談論到她時的畫面。 當時王允之說,“如果山山不笑,便覺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他本以為是偏愛家人的抬高夸贊,現在想來,或許是王允之真實心境的剖白寫照。 所以,盡管王允之才是兄長,她是meimei,但她的心靈比王允之更強韌,是一家人在精神上的依托,和他在家中的處境何其相似。 盡管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謝尚卻突然覺得兩個人的心靈挨得極近,負擔同樣的責任,擁有同樣的孤獨。 心緒浮動間,可能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竹影下小憩之人睫毛微顫,隨后目光如電般投了過來。 睜眼之時,那些觸動人心的疲憊脆弱從她臉上瞬間收斂密藏,取而代之的是警覺與清醒。 謝尚從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心中一震,于是緩緩吸了口氣,抽出隨身攜帶的雙管羌笛,按在唇邊吹了一支《折楊柳》。 這一曲,吹給幾年前孤獨無人說的自己,吹給眼前清美眩目的小公子,吹給過早逝去的生命,吹給無可奈何的別離。 發之于情感,奏之于技藝,成之于神妙,因此幾近于道,實屬謝尚幾年來成就最高的一曲,在物我兩忘中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當他從那種玄妙的境界離開時,他心里已經很清楚,此生很難再吹出這樣一曲《折楊柳》了。 作者有話說: “謝尚,字仁祖,豫章太守鯤之子也。幼有至性。七歲喪兄,哀慟過禮,親戚異之。八歲神悟夙成。鯤嘗攜之送客,或曰:“此兒一坐之顏回也?!鄙袘暣鹪唬骸白鵁o尼父,焉別顏回!”席賓莫不嘆異。十余歲,遭父憂,丹陽尹溫嶠吊之,尚號咷極哀。既而收涕告訴,舉止有異常童,嶠甚奇之?!?/br> 晉書這幾句話,細品起來內容很多?!捌邭q喪兄”緊跟著就是“八歲神悟夙成”,“號咷極哀”卻能“收涕告訴”,單用一句“有至性”是無法解釋的。 亂世催人早熟。 第15章 芝蘭玉樹(一) 打斷謝尚思緒的是前院傳來的響動。他回過神,稍一轉念便知必是離官署太近,吸引來一批循笛聲探訪的閑人。 他此時還沒有完全從笛曲的傷情中走脫,不想應酬人,握住笛管環視一圈,竹林曲徑通幽,一眼望不到底,再去看那位引動他心曲的小公子,只見對方向他微微頷首,隨后一撩衣擺,屈腿踏上湖石輕巧一縱,翩躚白鶴般躍過墻頭。 謝尚看得幾乎呆住。好在他向來為人機敏,也不多話,當即將羌笛別回腰間,快步跟上,學著她的樣子借助湖石攀越院墻。 對面是一條死巷,沒有人際來往,謝尚小心地扳住墻頭做了一次借力,然后避開靠近羌笛的方向松手一蕩,勉強保證自己的動作不至于狼狽。落地站穩以后,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高高的院墻,心有余悸的同時又覺得有趣。 因此,當那位小公子靠著墻壁歪頭睇他,詢問“謝郎何不留下”時,他順著心意散漫答道: “佳人走了,俗人來了,我留下作甚?!?/br> 話語有些疏狂冒犯,而那位小公子微一訝異,隨后點了點頭,眸光清澈明凈:“謝郎今日當是來與阿兄道別?時日不巧,怠慢客人,期待于建康再見謝郎玉姿?!?/br> 佳人言訖離去,如同聽完笛曲就乘黃鶴杳杳消失的仙人。 懷著一種頗為奇妙的心情,謝尚動身啟程,返回位于上虞東山的謝家墅舍。 他家與叔父謝裒家比鄰而建。建康被圍之前,為了防止陷入最壞情況,孩子們同時失去父親和母親,謝裒自己盡忠職守留在建康,卻派仆人將妻室送回東山避難,使妻子成為謝家在東山輩分最高的長輩。 謝真石作為謝家僅有的女兒,白天一般也會到叔母處陪她聊天。 因此謝尚回到東山以后,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屋舍,而是先去隔壁拜見叔母和jiejie,接著被叔母催著回去洗沐休息。 等他洗沐完畢,換上一身居家所著的寬松羅衣,整個人煥然一新后,差不多也到了晚飯時間。 廳堂里已經擺好食案,謝家除了人在建康的謝裒,年齡尚幼的謝裒末子謝鐵,其余諸人都聚到堂中坐下,氣氛瞬間變得活潑熱鬧。 謝尚并不是第一次與叔父家人聚在一起,但他剛從一片縞素的前線返回,腦子里還是像自己和jiejie一樣只剩兩人相依為命的王允之兄妹,突然來到育有六子的叔父家,兩相對比之下,頓時就覺得叔父家真是人丁興旺。 他的目光在廳中不著痕跡掃了一圈,主坐上是叔母,下首是jiejie謝真石與他,對面三張食案后分別是謝裒的長子謝奕、次子謝據與五子謝石。而叔父家六子之中,在他看來最優秀的三子謝安、四子謝萬都沒有單獨一座——謝安坐在長兄謝奕身邊,謝萬則坐在他身邊。 兩人年紀尚小,乖乖巧巧坐在兄長膝邊,看上去特別玉雪可愛,因此謝尚和謝奕都沒有反對的打算,自己挪挪膝蓋,將坐席讓出一些,使兩人能夠離食案更近。 “仁祖在御亭可還順利?東郡久不聞建康消息,讓人不由憂慮?!?/br> 在他對面的謝奕先開口詢問,兩人年紀相仿,平素算是走得比較近的,另外他是長子,謝裒不在家中,一應事宜就是他來主持。 謝尚略飲白粥墊了墊胃,接著便直接回了他最關心的問題:“叔父在京一切平安,只是蘇峻對東邊封鎖得嚴密,很難傳遞消息。聽從建康來的張公說,蘇峻逼迫陛下遷居石頭,官員三品以上者多在隨遷之列,叔父也在其中。太常既非武官,又非宮中官,不受蘇賊重視,只是飲食起居上清苦一些卻在所難免?!?/br> 此話一出,座中氣氛頓時一松。 “好,人沒事就好?!?/br> 又說了些建康的情況,讓叔父家人放心,他看向jiejie真石,說起自己去御亭的正事:“阿姊可曾與王琳瑯提過褚季野之事?” 褚季野即是褚裒,謝尚有意為jiejie向對方請婚,事情基本定下,雙方已在商議之中,謝尚這才對褚裒的消息格外掛心。 謝真石的婚姻先受王敦之亂影響,緊接著又逢父喪,前前后后耽誤了三四年,虧得不唯獨他家是這樣,世家幾乎都差不多,年齡上沒那么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