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朕與天齊-《夢回萬象》
“沿軌道找到第二集團軍,接合并更新作戰方案;側翼接近,sao擾妖狐,采集更多信息……” 邵慈集中注意力,凝神反復記憶作戰指令。 然而剛一潛入就出了錯,他完全脫離了軌道,在自己的空間中夢游,找不到方向。 甚至將指令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梯隊下潛35人,水準參差不齊,計劃以消耗戰術拖延住妖狐。閔顥堃瞥過邵慈的熒幕,并未多作留意。盡管邵慈的受訓時間長,但近期各項成績實在是令人失望。 在他之后,陸續也有人將夢中的細節記憶帶回現實,于是,這種現象最終被歸結為小概率的常規事件,邵慈的“超能力”神話亦不再被提起。 按照選拔規則,邵慈早就不具備訓練資質了。 可是一直以來他太努力,身殘志堅,沒有誰忍心趕他走。 參戰室里人多手雜,熙熙攘攘,一時間居然也沒有人要啟動緊急退出程序把邵慈拉出來。 只有盧雨雁一人緊緊盯著邵慈的熒幕。 她在心里祈禱著,慈啊,這戰場上實在是危險,你就這樣淺淺地在那邊夢游就好。 殼艙里邵慈嘴角抽動。 他感覺快要溺斃了。 他掙扎著用腳尖掂出水面,卻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嗆了好幾口水,卻不愿意呼喊。 他怕打擾到別人,他怕自己沒面子。 他寧愿就這樣死去。 “呼嚕咕嚕咕?!?/br> “就會像這樣淹死嗎?太可惜了啊……”水中有聲音,仔細地看,好像還有一張涌動的透明的人臉。 “嘿!”邵慈雙腳突然踩到了水底,他用力一蹬,竟一下竄出水面半個身子! “不會的,我不會死,而且力大無窮,鋼筋鐵骨?!?/br> 不遠處的人們有說有笑,仍然沒有注意到他的水花。 “即使是潛進水里我也不會淹死。我能憋氣很長時間……證明給你看!” 他在半空中彎腰,像一條海豚又扎進水里。 他不斷地下沉。視野變得昏暗。 水中的聲音繼續問道:“你知道自己這樣能潛多長時間?” “我知道,我心里有數?!?/br> “你究竟能閉氣幾分鐘?現在的深度已經接近世界記錄了?!?/br> “……我忘了?!鄙鄞刃南?,除此之外,自己好像還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你不要忘了折返的路程?!?/br> 邵慈上下眼皮漸漸靠近:“要長時間閉氣就要達到‘忘我’的境界,可這樣會模糊時間概念……很矛盾?!?/br> “你這樣下去真的會死?!?/br> 聲音變大,變得更清晰。 邵慈的背頸似乎輕輕觸到了水底,有點瘙癢。 是海底。暗綠色的水草擺蕩。 他調轉身姿后嚇了一跳——幾米外一只豎立的海豹正側著脖子,直勾勾地望著他。 但很快,他的心又安穩下來,因為海豹先生形體圓滑、“彬彬有禮”,眼神實在慈善,再仔細看,還略帶憂郁和天真,總之絕無惡意。那圓圓的眼球后面長著突出的小耳朵,酷似科幻電影里的外星人觸角。 潛入亞夢空間后,少數人會遇到某一奇妙的獨立個體,在旅途中隨其相伴而行。閔顥堃等稱之為“隨相”?!半S相”的出現是成為傳話官重要的基本條件,因為傳話官往往需要借助“隨相”之口提醒夢中的“自己”。 人類大腦似乎存在某種禁止訪問的檢驗機制,使得進入亞夢空間的造夢者“自己”難以調動現實中十六小時內的普通記憶。 “自己”指個人的自主意識。原生亞夢空間都是造夢者思想的產物,理論上真正潛入其中的元神,只是造夢者思維中的一部分,造夢者的自主意識和記憶互不關聯,這也是為什么人們身處于離奇夢境而不自覺的原因。 除“自己”外,閔顥堃將亞夢空間中萬般人物景象皆歸于“其他”一類?!捌渌敝耘c同“其他”之相皆可取自個人記憶,由潛意識排列組合成亞夢空間的主體。而隨相——經驗原型為負責場景解說的旁白,常演變為具象化的親密伴侶——好似一種模糊的存在,介于“自己”跟“其他”之間。 如此,大腦的禁止訪問機制在判斷“隨相”時則有機會出現混亂或誤判。換言之,隨相其本身屬于個人記憶,又可與自主意識相聯通,也是唯一有機會在亞夢空間中調動記憶的思維體。 傳話官經過訓練后則可以借由蒙混過關的隨相之言調取自身部分記憶,幫助完成指定任務。 邵慈第一次潛入時遇到的小虎便是隨相,眼前的海豹亦然。但他“自己”此刻意識不到。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但不多說話,仰躺著從海豹身邊飄走。他把它甩掉了…… 海豹望著他,有些吃驚,但浮在原地也沒有跟隨。 邵慈閉上眼睛漂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直到他覺得水質變得渾濁,光線刺眼,肺部有撕裂般的痛感。 當再睜開眼時,周圍景觀已經變得迷亂詭譎:視野正央一片巨大的梭形漆黑,漆黑之中分明立著一個人影;水里的能見度下降了,四周布滿長頸植物,錯雜的細長莖脈間還掛纏著不清不楚的白絮,扁薄的橢圓型葉冠像千百頂荷葉,背著光源,色彩不辨的身姿搖曳繾綣,又像極了向上浮動的可怕的水母群。 數不清的莖桿還是觸手猶如地獄里遒勁的囚徒攀扯著黑梭,黑梭似遠古星體一般拖著這些漫長的藤須平穩地緩緩移動。 邵慈意識到,自己離水面已經很近了。這烏黑的梭影是舟底,立在上面的人影正是船夫。 此時船夫的身體恰好擋住了太陽,邵慈開始仔細打量他的身形。光影穿過水面,邊際浮動,但容易看出,相較于精練的上肢,船夫粗壯發達的下肢肌rou格外夸張。他似乎是個光頭。并不的耀眼光芒從腋下跟胯下射出,整個身體呈現為光明下的剪影,陰影下的灰白。 越看越不簡單。 這個御舟者體態沉穩,似乎也在注視著邵慈。在他輪廓之外約兩條大腿寬處,又生發一層泛在的光暈,遠遠地附著他的腦首和肩膀,內沿整齊如似刨割,外沿四散不拘。兩層光芒中間的暗影區便塑成巨大的瓷瓶形狀,瓶肩掛在肩膀之上,瓶頸對應著拉長的顱影。 那精瘦的手臂凹凸有力,手握著理應是舟槳的黑影,神似切割光芒的長劍! 邵慈心里念叨:“這難道是……” ——這里的水,漲漲落落?!?/br> 邵慈聽到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某種“聲音”。他顧不得那么多,得趕緊浮出水面換氣了,于是竟然迎著黑影向上游去。 ——你真的知道你能閉氣多久而不死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F在我只要浮出水面?!彼姆卧桨l難受。 他開始發力,但一掄一掄劃開的距離似乎越來越短。 ——時間太久,再要掙扎,為時已晚了!—— 邵慈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的低沉悶響。 ——命中注定,汝今死于此?!?/br> “為什么啊——” 短暫的沉默。 ——觸犯天條?!?/br> “天條?什么是天條!你是誰?神嗎!” ——你不能違抗朕的旨意?!?/br> “朕……” 水溫驟然下降,邵慈眼前開始閃耀白色光點,視野漸漸昏暗。 沒想到,無緣無故,邵慈的生命指征又瀕臨危險級別。盧雨雁慌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主動聯絡數量有限的隊醫。 ——你不得靠近朕?!?/br> 漁夫抬肘,單手提起長劍,似乎對準邵慈的頭顱。 “哼,你要動手我便不再怕了!”邵慈頂著痛感,伸出食指大喊,“管你是皇帝還是神——那我究竟是要聽命的,還是聽你的!我的命讓我活?!?/br> 水面就在眼前,邵慈鉚足了勁兒,打算做最后一搏,同時凝神留意著漁夫接下來劍頭的動向。他心里有底:漁夫力氣再大,自己也可用手臂橫向格擋開,不致斃命;游出水面就有較量的機會。 ——吾令大地傾斜!——漁夫之手沒有下擲而是緊握長劍橫向撐開,急頓。 隆隆聲震撼席卷而來,仿佛曠世巨獸頃刻近身! 邵慈瞪大眼眶,渾身發燙,忍受著五臟六腑的振顫…… 他看到下方泥黃色的沙塵浮涌,渦流回旋。 “難道真的是……海床傾斜了!” 海底傾斜又怎樣呢?如此,再向上游竟然徒勞無功了!而邵慈已然辨不出方向。 他仍看得到梭形的漆黑的舟底,也看得到水面,但兩者似乎不再是同一處方位。 看得到舟底和水面,但不清楚究竟哪個在哪邊……在壓倒性的惶恐中,他徹底失去了方向感和思考能力,頭暈目眩。 “為什么處罰我呢?哦,大概是由于我擅自靠近他吧!” 到極限了。 邵慈被迫張開鼻咽,以舒緩肌rou與神經的壓力,換來最后的一股力量。但隨著而來的是血腥的海水涌入呼吸道,灼燒般的劇烈刺激逼至生命極限。 他后悔了,但也別無他法。脊骨也開始疼痛,此刻只想要死去。 嘴里噴出成團的血霧,像極了烏魚噴注墨汁。 他想象到自己的肺葉變成了千瘡百孔的泡沫海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