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無限地獄-《夢回萬象》
狀況好的時候,邵慈會看醫學書籍和教學影片;盧雨雁則在閑暇時候閱讀雜志和詩集,遇到好的就會念給他聽。 盧雨雁向來比較放松,而邵慈的神經一直緊繃著。他很難入睡,除了疼痛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憂慮,或者說是恐懼。 近十年的特工兼殺手生涯里,他幾乎無處不缺仇家,每日危機四伏,而現今的安保條件簡直漏洞百出。 他沒有安全感。十年來,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敏銳的感官與枕下槍,可現在半夜里連翻個身都做不到。 盡管盧雨雁就睡在他身邊的小床上,但她也沒有熱武器。 神經質式的警惕已經深深植入他的血rou,幾乎成為了本能。 水和飯他可以盡量說服自己食用,但當她放松警惕時,他寧可不要睡。 四個月過去,疼痛雖稍有減弱,但邵慈意識到自己已經對麻醉藥品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性。發隱時,仿佛置身冰窖之中,寒冷無比,涕淚橫流,又似忍受周身千萬針刺極刑,疼痛加倍。 他夸張地干嘔,嘔吐不出來時發出低沉的嘶吼聲。 他的脾氣愈發變得暴躁,開始摔打東西乃至驅動輪椅撞墻。有一日,盧雨雁跪在地上擦他的嘔吐物,被他突然扯住耳朵問:“你看著我,我還是人嗎!” 他決意戒掉麻醉藥品,醫生于是推薦一種新型藥品,成癮性等副作用更小,可是他詢問得知,該藥品出產自梅和華旗下某家公司后,當即扯下鎮痛泵丟在護士臉上。 以后每當癮發作時,他就讓盧雨雁把病房門反鎖。 盧雨雁買來一把模型槍。邵慈于是放棄了冥想,頂著令人窒息的痛楚,顫抖著練習掏槍、瞄準,掏槍、瞄準……強撐了幾次之后,他的干嘔和咳嗽越來越來厲害。 有一日,他咳出了血,呼吸道感覺像燃燒起來。他大汗淋漓,皮膚通紅,面部肌rou緊繃,眼眶被擠成了兩條狹長的黑三角。 盧雨雁雙手握住他的小臂:“放下槍吧,別練了……” 他猛地睜大眉眼,用力將她推倒,然后趕緊駕駛輪椅行至門前,解開反鎖,逃出病房。 輪椅在醫院走廊搶倒,他在地上掙扎,好不容易抓住女護士的一只腳,虛弱地說: “求求你,給我打一針吧……” “達摩!” 盧雨雁撲在他身上,淚如雨下。 自那日之后,邵慈便幾乎沒再怎么說話。 又一日,趁盧雨雁外出接受第十八次質詢,邵慈躲進衛生間里,打碎鏡子,試圖割腕自殺。粗剌剌花了六道口子,血液淌了一地。最后被搶救回來。 盧雨雁回來后打了他一巴掌。 “你不想活了是嗎?說話!” 他依舊沉默。 她揪起他的領子:“你不是啞巴,說話??!” 他小聲回答:“……我當時沒控制住自己。對不起?!?/br> 他的尊嚴不見了。 幾次三番之后,醫院建議進行強制性治療,但兩人都不同意。盧雨雁擔心陪伴在達摩身邊的時間會變少,他則擔心情緒暴躁時如果身邊站著的不是盧雨雁,自己可能失控殺人。 聽聞消息,譚正川回來探望邵慈。 “頭部和胳膊沒有痛感了吧?!?/br> “還有一點?!?/br> “嗯?,F在你再描述一下背部痛起來的感覺?!?/br> 邵慈有些為難:“不太好說……” “嗯。你的疼痛可能是多維度多因素的,比較復雜。好好回想一下,尤其是疼痛加劇的時候,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 “像燒傷,又像是被刺傷,又像是電擊,貫穿整條脊椎……” “……頭部有什么感覺嗎?” “有。頭頂有很大的壓力……” 譚正川點點頭:“整個頭頂?” “對。還有眼睛,刺痛?!?/br> 譚正川又翻看了一會兒邵慈的檢查報告,摘下圓框眼鏡,說:“你現在最要緊的問題不是能不能站起來,或者說是毒癮什么的——” 邵慈面露不悅。 “而是……目前單從脊椎這邊,我們查不出你持續疼痛的原因,搞不好這有可能伴隨你的一生……至于對麻醉藥的依賴,我覺得你其實已經戒的差不多了,可是如果放任這種劇痛持續地折磨下去,就算你是鋼筋鐵骨也扛不住啊?!?/br> 盧雨雁和邵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譚正川比劃著說:“下肢的神經把電流傳導至脊髓,然后上傳至腦部相關的處理區,才能產生痛覺。有一個絕對管用的方法,就是我們再開一次手術,把你末端的脊髓完全截斷,那么腦部就接收不到這種刺激的電信號了,痛覺就會消失。如果你心理上能夠接受的話,手術很簡單?!?/br> 一名助理悄悄打了個哈欠。對于另外兩人而言,空氣中彌散著絕望的氣息。 截斷就意味著理論上的徹底癱瘓。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剛剛也給她做了一些檢查,你們兩個都患上了輕度的西格蒙德綜合征。這個病跟身體素質無關,如果長期處于焦慮狀態的話,發病率就會大大增加。 “現在也不用太過擔心,我之前也得過,只是如果不及時控制的話,有可能發展得很快?!?/br> “需要用【墨菲斯】是嗎?”盧雨雁問。 “當然。雖然不能從根本上治好,但可以緩解癥狀,堅持使用的話完全可以阻止病情發展?!?/br> “我們兩個定制過四代的頭盔,但是都留在國外?,F在星海公司拒絕向我們提供服務?!?/br> “不會吧?” “申請流程一直無法通過?!北R雨雁說。 “我明白了。那正好,兩位不如跟我去上海吧。我現在是【墨菲斯】上??偛康母呒夘檰?,正在負責開發一種基于【墨菲斯】的疼痛治療儀,正處于臨床試驗階段。 “不好意思,其實我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因為我想江先生實在是我們需要的病例。孫女士(指盧雨雁)也可以一并前往,同樣也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兩位考慮一下,如果同意,星海公司還有組織上的審批交給我就好?!?/br> “什么意思?” “如果你肯使用這款疼痛治療儀,有希望可以不必開刀?!?/br> “可以治療我的疼痛?” “是的,希望可以。我們還可以給兩位定制全新的頭盔,用【墨菲斯】緩解西格蒙德綜合征?!?/br> “原理是什么?”邵慈問。 “是啊,西格蒙德綜合征和脊髓有什么關系?”盧雨雁問。 “呃,我的同事提出了一種新觀點,他認為你的問題不在于或者不只在于受傷的脊髓,而在于大腦皮層。 “你受傷初期曾堅持不用止痛藥對嗎?持續的強烈的疼痛信號可能引發大腦皮層神經細胞的某種改變,致使信號接收及處理區域功能紊亂。去上海我們可以查清楚一些?!?/br> 兩人同意。 經過譚正川的特意安排,兩人平時可以在一間獨立的實驗室接受治療,免受外人打擾。 新制頭盔沒有套用先前的資料,而是以更為繁復的方法錄取了兩人的生理信息。 頭盔又笨又重,比普通宇航服頭盔還大;獨立處理主機堆開來,體積也相當于初代【墨菲斯】的兩倍多。 上機后第三天,分析報告出來了。 譚正川微笑著解釋道:“應該說要恭喜你吧。我們發現了一些細微的差異——這些往往在一般性的腦科檢查中會被忽略。要是你在事故前也接受過我們全面的測量就好了,當然現在我們也能夠確定,你大腦的這部分區域……”他指指腦象圖上的幾個小紅斑,“組織細胞受損,功能異常。 “我們正考慮設計一種特殊的磁脈沖刺激這里,促進細胞的恢復再生,很有可能幫你擺脫疼痛?!?/br> 盧雨雁捂住鼻尖和嘴巴。 在恢復治療的同時,邵也慈也接受著譚正川團隊常規的止痛方案。盧雨雁則主要接受西格蒙德綜合征的監測治療。 邵慈希望盧雨雁保持警惕,以防對方利用【墨菲斯】竊取腦內記憶。而他在接受治療時偷偷抵抗,故意不使自己完全進入狀態。 “我們又在你的腦脊液中驗出了幾種的特殊化學物質。也許和你之前長期服用興奮劑有關……”譚正川說。 原來,為應對高度緊張的諜報工作,邵慈過去經常服用提升身體機能的特殊藥品,類似于興奮劑。更糟糕的是,他還會把幾種藥混著吃。 “其中有些成分在人體中極難自然代謝,隨著年齡增大,副作用會逐漸暴露出來?!?/br> 譚正川又對盧雨雁說:“孫女士也不太可能再上一線了,這種藥今后能不用就不用吧?!?/br> 助手們為邵慈配置大號【墨菲斯】,準備啟動第一次恢復治療。 譚正川問他:“你為什么會抵觸sac(梅和華旗下新型止痛藥)?” 邵慈答:“只是不喜歡那家制藥公司?!?/br> “那這兩天用了之后感覺怎么樣?配合著我們的鎮痛方案有效嗎?” 邵慈點頭:“我不是說過了嗎?” “好,那睡得如何?” “還是不太睡得著?!?/br> “嗯?為什么?” “職業習慣。我常想,如果我潛入這座大廈,怎么在三分鐘之內殺光這上下兩層樓里的人?!?/br> “哈哈哈哈?!弊T正川露齒,小聲笑。 一名助手說:“準備好,要開始了?!?/br> 邵慈神情顯得有些緊張起來。盧雨雁握住他的手。 兩分鐘過去了,譚正川問:“有什么感覺?” “耳朵發麻?!?/br> “后背感覺有變化嗎?” “沒?!?/br> 譚正川對助手說:“換2號?!?/br> 只用了十幾秒鐘,邵慈的呼吸開始變深。盧雨雁感到他的皮膚漸漸潮濕。 譚正川問:“現在什么感覺?” “很舒服?!?/br> “后背舒服嗎?” “舒服?!?/br> “把具體的感覺描述一下?!?/br> “不知道怎么講?!彼氖种馍陨蕴?。 “呃,體會一下,可以打個比方。能‘看’到什么,或者感受到什么,那個部位?!?/br> “海水……” “海水?” “就像泡在大海上,潮水很溫暖……請繼續下去,我感覺后背放松了?!?/br> 盧雨雁看向譚正川,譚正川下意識看向攝影機,微笑。 試驗性治療為期三個星期,結果很成功,邵慈脊椎的疼痛等級已經大幅降低。 可是下肢仍不見復蘇跡象,嘗試過了各種辦法,依然沒有觸覺。 盡管盧雨雁每日按摩,但邵慈筆直的小腿還是逐漸萎縮。他又變得沉默寡言。是的,如果終究是站不起來,當初截斷脊髓也沒有什么區別。他決定離開上海,回到昆明遼養。 譚正川在給盧雨雁的一封信中寫道:“還是希望你能夠多點耐心,不要灰心。我們也許很難想象一個男人的絕望。他的一生還很長,眼前要多給他一點時間。首先要接受,才能迎來蛻變?!?/br> 這對他來說本身已經足夠艱難。但長期以來,不管是盧雨雁還是譚正川,都希望他可以堅持支撐過每一種艱辛的新療法,期待他在明天的某個時分馬上站立起來。這加重了他的精神負擔。 以他當時的傷勢,能殘活下來已經是萬幸,而他自己其實也早該意識到,下肢自始至終便未有過好轉跡象。 轉折需要契機,而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腹股間日復一日的收縮、萎靡。 他日復一日地坐著噩夢,更多的是生死墜落的那個夜晚。腦袋一次又一次地與突巖碰撞,直到失去意識;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陰郁莫測的鬼門關口,直到聽見盧雨雁熟悉又驚異的凄厲喊聲:“達摩!” “你是誰?‘達摩’是誰……”他問道。 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選擇,一了百了,醒來卻驚恐地發現還被禁錮在這殘疾的人間。悲慘的無盡輪回。 也還能夢到槍林彈雨,也還能夢到戰勝過的敵人,太多太多……突然一天他發現,除了在夢中,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甚至連死的方式都選擇不了。 是的,竟然如此可怕——在夢里,他至少還有勇氣體驗死亡。 其后譚正川多次邀請邵慈返滬繼續治療,但均被拒絕。 他似乎已經決定放下。 2050年5月,譚正川親自前往昆明,密會邵慈。 一番敘舊過后。 “你有什么打算?” 盧雨雁見他不吭聲,于是說:“他打算讀點書,然后試試寫作什么的?!?/br> “為什么要騙我?”邵慈突然問道,“我的傷勢那么重,換成任何其他大夫……都不會說還有再站起來的可能?!?/br> 他的眼皮合成一道狹窄的縫隙,陰影覆蓋住了瞳孔。 譚正川說:“以前沒有人成功過,不代表理論上沒有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嗎?而且,只有希望才可以真正支持一個人走下去?!?/br> 盧雨雁附和道:“對呀,譚醫生沒有惡意,當時如果告訴你實情,恐怕你都支持不下去了……” 兩人的神態令邵慈怒火中燒。 他說:“實情是怎樣,你身為醫生就應該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不會自殺,因為我承諾過她……我就會活下去?!?/br> 譚正川轉移了話題。 邵慈也平復心情,但仍舊聽兩人聊天多,自己說的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