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新的名字-《夢回萬象》
“能聽懂我的話嗎?”譚正川說,“動一動右手手指?!?/br> 邵慈聽懂了,他的手指顫抖。 “好。再動一動左手食指?!?/br> “好,右腳能動嗎?” 他的眼皮推到瞳孔邊緣,但腳趾沒有動彈。 “這樣有感覺嗎?這樣呢?”譚正川用筆尖刺他的腳背。 他沒有反應。 “他需要再多休息一下,不要多跟他講話?!弊T正川對盧雨雁說。 盧雨雁點頭,但并沒有做到。和他沉睡時一樣,她忍不住不停對他講一些東西,見聞、故事還有詩。 邵慈開始體驗到加劇的疼痛。 第二天,他終于開口講話。 “為什么……陪我?” 盧雨雁用手帕抹去他嘴角的口水。 她耷拉眼皮撅著嘴說:“是我害你的嘛……我小時候看過一個童話故事,法國作家。當時覺得好有意思,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好奇怪。 說從前有一只小花貓愛上了一只白貓頭鷹。 小花貓總是這樣想:‘他是那么的與眾不同,高高大大,氣宇軒昂。他可以在天空中翱翔,寬闊的翅膀大概可以把我整個包起來?!墒撬傄沧凡簧纤?。每當她跑到樹下看他的時候,他不久就會昂著脖子轉身飛走。 小花貓找到她的好朋友小母雞訴苦:‘事情就是這樣,我很苦惱?!?/br> 小母雞知道她心戀白貓頭鷹已久,她對她說:‘繼續追啊,要不就干脆放棄啊?!?/br> 小花貓說:‘一生中不同事項的額度是有限的,命中注定的。我的愛的額度只有一個,現在已經用完了。我該怎么辦?’ 小母雞背著手只顧在地上啄食:‘還能怎么辦?’ 小花貓說:‘可是這樣下去我很痛苦?!?/br> 小母雞說:‘你生活的意義就是為了躲避痛苦嗎?’” 她講完了。 邵慈沒有去看她的表情。 他想了想,點點頭:“嗯……” 他的反應太平淡了,盧雨雁紅著臉問:“你昏迷的時候,我跟你講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邵慈嘴角一咧,搖搖頭。 她生氣地拍打被褥,稀粥也濺出來,邵慈連忙做出痛苦的表情。 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不少,那些話幫忙把他從鬼門關口拉回來。這些天她也瘦了很多。她對他不分日夜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情真意切的呼喚讓所有目睹過的醫生和護士感動。 “加油,你一定很快好起來的!” 她握著他的手,趴在床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又是夜里。 昏黃的燈光下,他抽出了手,大汗淋漓。 “你沒睡嗎?”盧雨雁問。 他的喘息也很粗重。 她用手帕為他擦汗,“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后背痛?!?/br> “嚴重嗎?我去叫醫生?!?/br> “不用。是正常的。幫我翻個身?!?/br> 他的兩只手臂能動彈了,慢慢翻開胸膛一看,汗水已經幾乎將床墊濕透。 她用濕毛巾給他擦身子,才意識到問題不簡單。他的整個狀態和幾年前于骨中取彈頭時有很大不同。冷汗直冒,脾氣也更暴躁,肌rou格外僵硬。 “你還ok嗎?” “好多了,之前下邊很癢??墒俏业耐冗€是不能動。我想這樣側著身躺?!?/br> “不要,還是平臥吧,好得快。再堅持一下啊?!?/br> 他又熬了個通宵。 他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巨大的痛苦。其實自打恢復意識,背部和手臂的痛楚就在不斷加劇。尤其是背部。 邵慈天生對疼痛有過人的耐受力,另外往日在特工資質培習中也有接受疼痛忍耐的特訓,以抵抗被捕后敵方刑求。這在訓練考核與實戰中曾使他受益良多——因此,面對實際上早已超越常人承受極限的神經疼痛,他下意識就決定忍耐到底。他知道痛的感受源自于腦,通過冥想或是轉移注意力便可大幅減輕痛感。 但他仍舊難以入睡。 他變換著不同的方法,可是劇痛如同一只巨大的魔鬼章魚吸附在他的腰背之間,每時每刻。 它就是不停止,就是這么一直疼下去。 每一次行將入夢之際,便被章魚拉回現實,失望感和沮喪感油然而生,疼痛感變得愈加強烈。 他終于忍不住吊起嘴角,露出牙齦……他看著墻上的掛鐘,合上眼皮,準備專心迎接下一場艱難的熬戰。仿佛渡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再張開眼卻發現該死的指針才走了不足四十分鐘。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北R雨雁說,“你的真名叫什么?” 邵慈很長時間也沒有回復。 “哈?”她用指甲掐他的胳膊?!盎卮鹞?!” “再用力?!彼f。 “我生氣了,真的?!?/br> 皮掐破了。 他示意她湊耳朵過來,“……肖鷹?!?/br> “真的假的?” 他沉默。 “哪個‘肖’?我爸爸名字里也有一個‘蕭’字哎?!彼÷曊f。 “你爸爸叫什么?” “……你不該問我的真名叫什么嗎?” “嗯?” “月虎?!彼拇介g碰觸他的耳廓。 “老虎的‘虎’?” “嗯?!?/br> “父母給你起的?” “嗯。我猜大概是希望我能夠像一只老虎一樣獨立生活下去?!?/br> “很特別啊?!?/br> 邵慈終于迷糊了一會兒?!斑@次大概能睡過今晚吧!”他心里這樣想著,但醒來一看只過去了兩個小時。 是被痛醒的。 睜眼的瞬間心臟便承受著沉重的負擔。他生平第一次對疼痛產生了恐懼。 但他始終沒有放棄——以他的想法無所謂放棄——與疼痛戰斗:被打敗,再投入戰斗;被打敗,再投入;被打敗,再投入…… 他明白,手術是成功的,那么隨著時間推移,痛感就會逐漸降低,堅持就一定可迎來勝利。他認為——常人絕不會這樣想——如果能戰勝目前的疼痛,世上就不復存在什么真正的恐懼。沒有痛苦何來歡樂?他要堅持至最后一刻,享受那份榮光。 盧雨雁望著那不住起伏的胸脅,替他揪心,但也不再多問什么。這么長時間了,不論怎么問,答案必定是“沒問題”。 突如其然,一切仿佛停下了。 邵慈一聲不吭疼暈過去。 搶救過來后,用藥清單上增加了止痛藥。 “不要強撐?!弊T正川又返回來看望邵慈?!澳愫么跻埠耙宦暟?,要不是她在旁邊沒日沒夜的看著你,我們都會以為你睡過去了?!?/br> 邵慈問:“你不是該走了嗎?” “正要走就聽見你暈了?!?/br> 他當時根本沒料到自己會暈過去,只是突然間失去了知覺。 譚正川問:“里面痛還是外面痛?” “脊髓痛?!?/br> 又拍了一次片子,顯示已經沒有殘余骨渣。 譚正川說:“神經損傷修復是醫學界的最大難題之一,即便我認為手術的過程很成功,神經系統的自我愈合也是你身體中最慢的?!?/br> “我還可以站起來嗎?” 盧雨雁痛苦地說:“邵慈……” “我相信是有這種幾率的?!?/br> “幾率到底有多大?”他問。 “好吧,原諒我之前對你們隱瞞了一些情況。他的狀況實際上非常嚴重……我來手術之前看過他當時的片子,差點就推掉,不想來了。因為幾乎沒有差別,如果最后我也保不住你的下半身的話?!?/br> “你閉嘴吧?!北R雨雁說。 “抱歉?!?/br> “幾率有多大?”邵慈問。 “沒有人可以否認理論上的可能性。是的,僅僅是理論上的可能性。我從醫幾十年,看過幾千名病人,奇跡還是有的……只不過你要真的再站起來,恐怕需要最大的幸運和奇跡?!?/br> 譚正川看向盧雨雁:“不過,不過——我至今仍然相信這份奇跡是很有可能發生的。江先生(邵慈的化名)想知道幾率有多大,其實幾率什么的沒有多少參考價值。不同的病人情況各異,想要恢復健康的毅力與決心更是不同,又豈能相提并論?我并不是在胡亂安慰兩位。來之前我還獲得準許,看過江先生早年身體檢測的資料。欸,從醫這么多年,他是我見過的身體最完美的人。單單是這一身骨架,就真的是堪稱完美。真的很可惜……而以我的經驗來說,奇跡也往往發生在他這種人身上……擁有強大意志力的人身上?!?/br> 她似笑非笑。 “所以江先生你一定要堅持下去,積極配合治療,包括恢復訓練。那可能是個漫長的過程,誰也說不準,主要還是靠你身體的自愈。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無論你最終恢復到什么程度,今后是不能再進行劇烈運動了?!?/br> 一周過去,邵慈身體各處如期愈合,但脊柱的病痛沒有減輕,下半身依舊沒有絲毫觸覺。 譚正川返回了上海。 由于痛感太強,只有借助強效麻醉藥品邵慈才能得到寶貴的休息。即便如此,痛苦也沒有減少很多,只足夠勉強睡一會兒而已。若非經歷過狙擊手的忍耐力特訓,恐怕早已精神崩潰了。 注射完止疼藥(阿片類)后,邵慈感到心慌、氣短,腦袋似乎像個撥浪鼓,又或是譚正川的大耳垂,不自主地來回晃個不停。 事實上他并沒有搖頭,盧雨雁眼里,他只是在憂慮地發呆。 盧雨雁由于抗拒命令、擅離職守以致海外情報工作受挫,回國后策劃恐怖襲擊鐵路交通;但主動投案自首,態度良好,且未造成人員死亡——車廂被引爆前,所有乘客都已撤離——被軍事法院判處十年有期徒刑,緩期兩年執行。 她每日依舊充滿活力,或許是打算兩年后潛逃,又或許,對于疲于朝夕竭慮的特工生活的她來說,兩年已是足夠奢侈的寬裕。 她為他洗澡剃須,擦屎端尿,喂水打飯,毫無怨言。 他從未想到過她能做到這些,也不希望看到她做到這些。他勸她花錢雇傭護理人員就好,可她卻將頭發歸到耳后,笑盈盈地問他:“我今天漂亮嗎?” “你從來都很漂亮?!?/br> “我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 “是。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br> “你要永遠記住說過的話?!?/br> 兩人繼而口齒交錯,舌rou纏綿,互吻了十幾秒鐘。 她笑了,陽光描摹出金黃的發邊,那的確是世間至美的光景。 她又啄了一口,問:“香嗎?” 邵慈略顯尷尬地笑道:“背都不怎么痛了?!彼孟癫辉趺催m應笑容似的,笑起來挺難看。 “你要是再疼的受不了就叫我好了?!彼Φ没ㄖp顫。 “嗯?” 盧雨雁轉身拾起鏡子,卻又大叫道:“你說謊!” 邵慈吃驚。 她說:“我忘了,都還沒化妝呢!” “你不化妝就已經好看極了?!彼X得臉頰微微發燙。 “哼,化了妝就更好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