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子監開組會 第93節
蕭欽竹怔愣一瞬,眼里閃過無措,正欲開口辯解,莊良玉便繼續說道:“十分感念郎君關懷,良玉深感榮幸。只是,良玉已經是個成年人,行事自然會有自己的打算?!?/br> 她指尖輕輕點著蕭欽竹的胸膛,清泠泠的桃花目笑得秋水盎然:“郎君,某雖不才,但不至于識人不清?!?/br> 一瞬間,這些時日里的親密仿佛化為泡影。 蕭欽竹只覺得自己一顆心慢慢冷了下來,他怔忪地看著莊良玉,似是不明白自己的話錯在哪里。 “郎君放心,如果今日不是你們硬要拉著我去圍場上轉一遭,我大約還是要躺在帳篷里好好享受秋風的?!?/br> 莊良玉說得渾不在意,卻讓蕭欽竹覺得慢慢回溫。說到底,莊良玉仍是那個不喜拘束與安排的性子,只是言語上刺他兩下,已經實屬寬容。 莊良玉已經窩在榻上,又捧著她的書看得津津有味,見他站著發呆,這才抬頭笑了一聲。 “郎君放心,我不會亂跑,也會替你暫時照看一下家人?!彼庥兴傅卣f道,“只是難免辛勞些?!?/br> 蕭欽竹下意識開口,“我私庫鑰匙回府后給你,有什么需要,盡管去拿便是?!?/br> 于是莊良玉笑得更甜了。 氣氛緩和,蕭欽竹正想坐下兩人溫存片刻,帳篷外便傳來了聲音。 是順德帝跟前的近侍,魏聽在帳外說道:“嘉禾縣主,圣上有請?!?/br> 蕭欽竹直起身子,神色又恢復成往日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樣,他伸手將莊良玉從榻上拉起來,慢條斯理地替她整理衣襟,指尖在領口處流連忘返。 莊良玉笑了一聲,反手握住蕭欽竹的指尖,主動邀請道:“郎君可要與我同去?” 外面適時傳來聲音:“圣上只邀嘉禾縣主一人?!?/br> 莊良玉挑眉,一副故作無奈的模樣,惋惜道:“真可惜,不然便可于郎君同行也?!?/br> 蕭欽竹想笑,但是完全沒有心情,只是半擁著莊良玉往外走,“去去便回,若是覺得不安,我可去接你?!?/br> 近侍魏聽笑瞇瞇道:“蕭將軍盡可放心,必然將嘉禾縣主囫圇個兒的送回來?!?/br> 蕭欽竹:“如此,便有勞魏公公?!?/br> 莊良玉朝他揮揮手,轉身跟上魏聽的步伐。 …… 行至幔城中心最氣派的大帳前,莊良玉在一眾鐵面護衛的視線里走近。 她剛剛站定在帳前,還沒來得及行禮,帳子里便傳來順德帝的聲音。 “進來吧?!?/br> …… 第84章 詔書 在來的路上, 莊良玉想了很多可能。但想來想去,最后還是覺得順德帝多半此時已經發現了《開物記》第五卷內容的貓膩,準備好好敲打她一番。 在《開物記》第五卷正式大規模印發之前, 已經沒有任何官職的莊良玉特意給順德帝寫了一道奏折,上面詳細說了自己要將第五卷印發出來, 并取得了翰林院的認可,除金玉書齋外, 還會在各大書局售賣。 估計順德帝并未仔細看,只給她批了一個“可”字。 莊良玉就是用這道折子,讓趙衍恪撬動了翰林院那批人的嘴。 思及眼前,莊良玉定定心神。掀起簾子, 走近大帳之中。 大帳中極為開闊,入門便是一個專門用來談話議事的廳房。前廳擺著寬大的桌椅, 布局設置無形中便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前廳正中燃著一盆炭火, 火苗在木炭上靜靜燃燒。 順德帝的近侍魏聽是同她一起進來的,進帳之后讓莊良玉稍事等候片刻, 轉而到屏風之后去請順德帝。 莊良玉便規規矩矩站著等人。 屏風后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她稍微站正一些,努力讓人自己看起來對這個皇帝畢恭畢敬。等皇帝轉到廳前, 莊良玉跪地行禮, 喊圣上萬安。 “起來吧?!甭曇袈犞€不大愉快。 玄色的繡金衣料自眼前拂過,等她站起身,這才發現順德帝竟然還穿著就寢的衣裳, 雖不至于披頭散發,但多少有些衣冠不整。莊良玉沉默片刻, 這才發覺自己忽略了帳后隱隱約約的喘息聲。 眼中立時有些一言難盡, 想轉頭就走。 據說打擾別人辦好事要遭天譴, 她這打擾皇帝辦好事的,是不是要遭十回天譴了? 莊良玉自己在這兒胡思亂想,但面上還是端穩沉靜,任由心里風起云涌,面上看不出半點異常。 “莊良玉,你可知朕喚你前來所謂何事?” 哦豁,都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了,莊良玉想,這順德帝現在一定是新仇舊恨相當生氣了。 “臣婦愚鈍,臣婦不知?!?/br> 頭頂傳來一聲冷笑,順德帝沒好氣道:“你心里比誰都清楚?!堕_物記》的第五卷究竟是怎么回事!” 順德帝沒心情跟她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聲音里有隱怒。但正是這樣的隱怒反而讓莊良玉放下心來。蕭欽竹跟她說過,在《開物記》第五卷剛剛問世沒兩天,順德帝便對此發了一通怒火。 但直至此時順德帝才將火燒到她這個正主頭上,很顯然這位說一不二的皇帝對現在造成的影響十分滿意。 找她來,是為了擺明自己的態度而已。 莊良玉的心放回肚子里。盈盈一拜說道:“圣上可是因《開物記》而煩憂?” “莊良玉!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你的第五卷能讓朕治你得罪?”順德帝神情陰狠,像是一頭兇惡的猛獸。 “欺下瞞上,瞞天過海,你當真以為能瞞得過朕的耳目?” 莊良玉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道:“臣婦以為,不能。所以從未想過隱瞞陛下?!?/br> 順德帝抬手便將一盞茶杯擲出,茶碗在莊良玉腳邊炸裂,茶水染濕了衣角。她卻不急不忙地跪下請罪:“圣上息怒?!?/br> 皇帝粗重地喘了兩口氣,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魏聽,將人先帶出去?!?/br> 魏聽應聲,莊良玉跪在地上,看到自屏風后轉出面含春色的文淑妃。她感受到文淑妃的視線自她身上拂過,輕飄飄的,然后又消失在大帳外。 “莊良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臣知道?!贝藭r,莊良玉已不再自稱臣婦,“世家阻了您的路,也阻了百姓的路?!?/br> 順德帝眼眸微瞇,語氣凝重:“莊良玉,你到底站在誰的身后?” 莊良玉面色沉靜如水,對順德帝試探的眼神不避不閃,桃花目里一派清明:“臣站在百姓的身后?!?/br> “若百姓站在朕的對立面,你當如何?” “臣依舊會站在百姓身后。誰有能力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臣便會助誰一臂之力?!?/br> “你不擔心朕殺你?你不擔心你成了皇子上位的絆腳石,不怕他們殺你?” 莊良玉微微一笑,自信而篤定:“因為臣有用。即便所有人都想殺臣,但臣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是用來攻擊對手的理由,同樣也是一個方便所有人大刀闊斧的借口。所以,即便有人想殺臣,也會有人愿意保下臣?!?/br> 莊良玉所受的刺殺從不在少數,比起一開始沖她小命而來的刺殺,這段時日的刺殺更像是一種試探和警告。在警告她即便有動作也別太過分。 “你倒是將自己看得很重?!表樀碌坂托Φ?。 莊良玉面無表情地說道:“臣只是能比較清楚地認知自己的狀況?!?/br> 順德帝此時的怒氣已經平息很多,說話的語氣也不再怒氣沖沖,好似莊良玉的叛逆和反骨極其對他的胃口,聲音里都透著玩味:“莊良玉,你可知你的《開物記》第五卷,已經在動搖大雍的朝政根基?” “圣上,若是一棵參天大樹,根系出現腐壞,您當如何?” 面對順德帝的沉默,莊良玉輕柔一笑,繼續說道:“您不可能舍棄這棵樹,也不可能再種一棵新樹。自然要將這棵樹腐壞的根系剪掉,讓陽光殺死藏在根系中的蛀蟲,要換土除病讓這棵樹重煥新生?!?/br> “圣上一直知曉世家把控大雍各行各業,無論在何領域都舉足輕重。哪怕是百姓憑科舉為自己找了一條出路,但不拜入世家門下,便難以在政治生涯中有所進展,甚至會在您尚未見到這些人才華之時就被排擠乃至消失?!?/br> “《開物記》第五卷本身只是將大雍的官場潛規則寫到了明面上而已,也將大雍目前的問題寫在了明處。至于能喚醒多少人,能讓多少人奮起改變,仍需要圣上給予這些人機會。某不才,僅是一本書,如何能撬動大雍的朝政根基?” “不過是蚍蜉撼樹?!?/br> 順德帝起身,走近莊良玉,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但若是數萬萬蚍蜉群起,哪怕是不周山怕也不過爾爾?!?/br> 莊良玉裝傻充愣:“能夠撞斷不周山的是絕望而憤怒的共工,不會是看到希望和未來的百姓?!?/br> “莊良玉,你為何不是男子,你為何不是朕的兒子?!?/br> 莊良玉自地上起身,在皇帝深沉而復雜的視線中緩緩說道:“正因為臣不是您的兒子,臣才有在這里說話的機會?!?/br> 順德帝眼中突然亮起來,隨即朗聲大笑。 “好好好!” 順德帝撫掌長笑,踱步片刻,猛地回身拂袖,眼中灼灼:“莊良玉,你意欲何為?” “土地與途徑?!鼻f良玉說道:“土地承載民生根基,是百姓的肚子。途徑是他們眼看未來的希望,是他們的錢袋子?!?/br> “你如何確定給了這些人途徑會讓他們成為朕的可用之才而非站到朕的對立面?” 莊良玉的聲音不疾不徐:“圣上,他們沒有筆桿子,寫不出文采斐然的文章,更無權無勢,若是碰不上一個好官,便一輩子掙扎著想要活出個人形。常人常說百姓愚昧無知,可高高在上的各位官爺可曾給過他們啟民智的機會?父母尚且對牙牙學語的兒童耐心教導,為百姓父母者為何不能對他的子民報以耐心?” “在鄉郡中,一個普通學監的束脩便有五兩銀子,可一個五口之家,五十兩便足以不愁吃喝。尋常農戶家中,若是一年能有三十兩銀子的收成,便不用再忍饑挨餓不用再賣兒鬻女。溫飽尚且不足,又如何能入得學堂?” 順德帝再問:“你又如何確定一本書便能掀起如此大的風浪?” 皇帝的面容隱在大帳內昏暗的光線下,分辨不清,莊良玉卻毫不畏懼,心中仿佛有無窮力量:“圣上,他們接觸不到先生,得不到諸多夫子教導。更難以買到書,僅會的幾句之乎者也不過是民間口口相傳,日復一日的生存靠的更是先人留下來的經驗?!堕_物記》的前四卷只是在告訴他們該如何去認識這個世界,而第五卷只是想告訴他們該如何用自己的手來改造這個世界?!?/br> “一個人也許什么都做不到,但無數人便能遠超圣上的想象。您是圣人,只需引導您的子民?!鼻f良玉的聲音仿佛清風徐徐,連憋悶的大帳中都顯得清爽幾分。 “你倒是伶牙俐齒。依你所言,歷朝歷代典籍無數,豈不是全都成了廢紙?” 莊良玉笑容竟然透出點羞澀:“某雖有些學識,如何與前人相比?《開物記》不過是總結前人知識與經驗,將其匯總一處,降低百姓獲取知識的門檻兒而已?!?/br> “你可知你的一卷書已經在西都城中掀起多大的風浪嗎?” 莊良玉純善微笑,搖搖頭:“不知?!?/br> “你可知這幾日里有多少人上本參奏,言及牝雞司晨?” “若他們能有更好的法子,能寫出更好的書,良玉自愿認輸?!?/br> 順德帝長嘆一聲,數道:“金玉書齋是你的?!?/br> “是?!?/br> “寧記點心鋪子是你的?!?/br> “是母親的?!鼻f良玉認真糾正。 順德帝橫看她一眼,道:“若非有你從中助力,寧記鋪子成不了如今的規模,別以為朕不知曉先進西都城里的點心鋪子接連發生改變與你莊家城郊的農莊之間的關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