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妻如她 第9節
一口氣堵在心口,明雪霽說不出話,看見門簾子重重甩下,明孟元走了。 明雪霽伏在枕頭上,無聲痛哭。 淚眼模糊中仿佛看見了母親,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明孟元。她在笑,明孟元也在笑,太陽那么暖和,微風那么舒服,她無憂無慮,什么也不怕。 為什么,他們姐弟倆會變成如今這副情形?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窗外的天漸漸變成漆黑,明雪霽哭著哭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醒來已是清晨,屋里空蕩蕩的,計延宗還沒回來。 眼睛腫得睜不開,喉嚨里發著疼,腳上更疼。明雪霽慢慢挪到鏡子跟前,看見鏡中人通紅的臉,伸手一摸,額頭也熱得燙手。 她發燒了。這情形她從前遇到過,若是傷口總也不好,發炎化膿,人也會跟著發燒,必須立刻治傷吃藥。 可她沒錢,她不想求明家人,也不想求計家人,她渾身上下,再找不出什么能當能賣的了。 明雪霽怔怔地想了許久,取出藏在懷里的瓷盒。 元貞蠱惑的聲音仿佛又響起在耳邊:想要簪子,就來找我。 深吸一口氣打開盒蓋,有種認命的解脫。她已經用過他的藥了,第二次犯錯,大約總比第一次,要容易得多。 擦干傷口挑一點藥膏涂上,沁涼的感覺瞬間壓倒疼痛,明雪霽慢慢涂著,元貞的話不停盤旋在耳邊: 計延宗送給周家一幅古畫,價值數千金,你猜他從哪里弄來的? 累積了多日的疑心,被這句話勾著,一點點擴散,漲大。 太巧了。小半年里他都不許她回去,昨天卻突然同意,甚至還陪她一道。于是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明孟元跟張氏談好了條件,她又在那邊,被明睿逼著讓位。 她問他知不知道這件事時,他轉開了目光。 他甚至,還收下了明睿的畫。他那樣清高,又與明睿有那樣的過節,明睿怕他巴結他倒好說,他怎么會收—— 明睿怕他。明雪霽猛地捂住了嘴巴—— 明睿那樣怕他,又怎么敢背著他,安排他的婚事?! 除非,他知道,甚至,鼓勵。 冷得很,像從前在鄉下度過的每個三九天,從頭到腳都是冰涼,明雪霽不停地打著寒戰。 他在騙她。他很可能一早就跟明素心有了來往,他很可能,一直都打算娶明素心。 眼淚滾滾落下,明雪霽拼命擦著,聽見簾子響動,計延宗回來了。 他似是在想事情,低著頭翹著嘴角,不自覺的笑意,一抬眼看見她,那點笑立刻消失了。 明雪霽淚眼模糊地看他。依舊光風霽月,溫潤如玉,一如那年春光里向她走來的少年。 “還在鬧脾氣?”計延宗在榻上坐定,長眉壓下,“怎么這等不懂事?” “母親剛剛都告訴我了。此事非我所愿,也并非為了私情,都是母親說的,要延續香火的緣故。再者婚約是兩家父母定下的,你家堅持要守舊約,我亦不好失信,若你因此忤逆兩家父母,豈是為人子女的道理?” 明雪霽無聲哭泣。三年的時光飛快地劃過眼前。手上的傷疤。母親留下的戒指。她永遠失去的孩子。 整整三年,大夢一場。 抬眼:“和離吧?!?/br> 第9章 和離吧。 嘶啞的聲線傳進耳朵里,計延宗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明雪霽說的是什么。 于震驚之外,油然生出一股怒意,她怎么敢?! 他尚且沒打算休棄她,她怎么敢先跟他提和離? 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和離?!彼拗?,聲音含糊,勉強能聽清,“和離?!?/br> 像有什么從來都只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間失去了把控,格外震驚惱怒:“和離?你確定?” “和離,”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堅持那兩個字,“和離?!?/br> 計延宗沉了臉。和離。這個無知無識的內宅婦人,他料想她會哭會鬧,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居然敢跟他提和離??刂浦榫w:“胡鬧也得有個限度,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轉不開彎,這次我原諒你,以后再不得如此忤逆?!?/br> 不,她不要什么原諒,她要和離。明雪霽說不出話,拼命搖頭。 現在想來,有那么多痕跡可尋,山洞那次他嘴上說著拒絕,可她聽得清清楚楚,他的腳步一直是往里的,自始至終都是他引著明素心往更偏僻的地方去,可笑她那么傻,這么明顯的破綻都沒發現?!昂碗x?!彼灰衲赣H那樣孤獨煎熬,默默死在牢籠里。 “放肆!”計延宗重重一拍桌子,“我教你讀書認字,教你做人的道理,你都是怎么學的?” 他一字字一句句手把手教的她,她是他的妻,是他親手塑造的女人,她怎么敢違拗他?“為女子者該當柔順服從,孝敬父母,服侍夫婿,最忌妒忌不馴。你因為妒忌忤逆父母,甚至向我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太讓我失望了?!?/br> 眼淚滾滾落下,明雪霽嗚咽著。 不對,他說的,不對。他不許她忤逆父母,但蔣氏并不同意娶明素心,他為什么,卻可以忤逆蔣氏? 計延宗慢慢說著,從熟悉的言辭中找回了昔日的從容。她不可能與他和離,她只是個無知無識的內宅婦人,離了他,怎么活。況且明家又靠不住。她提和離無非是想嚇他,鬧一鬧,也許就不用做妾。 這點心機,他雖然看不上,但也不是不能忍。畢竟,他也并不打算讓她做妾?!案螞r你妒忌的人,是你親meimei。自古有娥皇女英,我也曾給你講過《關雎》《螽斯》,我一再告誡你女子的德行最為要緊,要有容人之量,要貞靜守節……” 不對,全都不對。痛苦和憤懣交替著,明雪霽淚眼模糊地望他。 他說她不該妒忌,那么明素心要休棄她,要貶她為妾,就不是妒忌嗎?他說女子要貞靜守節,那么明素心單獨和他在山洞里見面,當著那么多人和他舉止親密,就是貞靜,就是守節嗎?他要求她的,為什么和要求明素心的,不一樣? 明雪霽想不通,像頭頂的青天突然塌了個大窟窿,露出背后陰暗猙獰的真相,迷茫、驚恐、無助,眼淚怎么都止不住。 計延宗看著她。她哭得很厲害,眼睛腫得桃兒一樣,臉上都是淚,額上的碎發沾了汗和淚,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讓他總想替她撩開,又極力忍住。她現在的模樣明明很狼狽,但奇怪的是,他不覺得厭惡,反而有幾分憐惜。下意識地和緩了語氣:“你雖錯得厲害,但我也不是全無責任,近來我太忙,沒有好好教導你……” “爺,”小滿怯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王府那邊請夫人過去說話?!?/br> 哭泣和爭執暫時停歇,計延宗怔了下:“請她?” 他想不出請她做什么,她一個無知無識的內宅婦人,什么都不懂?!澳銢]聽錯?不是請我?” “沒聽錯,是請夫人?!毙M早聽見了屋里的爭吵,只在門前,不敢進來。 計延宗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這么久以來王府頭一次主動來請,無論如何,都得赴約。吩咐道:“就說我們馬上就到?!?/br> 回過頭,看著猶自發怔的明雪霽:“你快洗洗臉收拾一下,我與你一道去?!?/br> 手里攥著那個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瓷盒,明雪霽耳邊不由自主,又響起元貞的話:想要簪子,就來找我。 危險、未知,仿佛懸崖下看不見底的深淵,不敢去,又不敢說,只是怔怔坐著。 “你快些,”計延宗伸手來拉,“王爺是帶兵出身,最講究雷厲風行,耽擱不得?!?/br> 明明是夫妻,明明有過許多更親密的舉動,此時看著他突然靠近的身體,心底竟突兀地,涌起強烈的抗拒,明雪霽猛一下站起躲開,看見計延宗眼中的驚詫,他伸手來抓,拉扯之間啪一聲,瓷盒掉在了地上。 盒蓋碎成兩片,藥膏灑了一地,明雪霽白著臉,看見計延宗斜飛的長眉慢慢抬起:“這是什么?” 躲不得,避不開,更何況,她從來都不擅長撒謊?!八??!?/br> “你哪來的藥?”計延宗皺眉,“我不曾給你買,你家里沒給,母親也沒有?!?/br> 于迷?;艁y中,生出巨大的悲愴。原來,他全都知道。 她只道他近來太忙,顧不上她的傷,到此時才明白,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不在意罷了。 剛剛擦干的眼淚重又落下,看見計延宗彎腰撿起,神色一變:“這是進上的東西,你怎么會有這個?” 鵝黃簽子,蠅頭小楷,不是內宮監造,便是各地進獻。計延宗翻來覆去看著,霎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王府送東西那次,給你的?” 心中驟然一凜??磥碓?,一直盯著這邊的動靜。她只是個無知無識的后宅婦人,不至于驚動元貞,元貞的目的,自然在他。 這幾個月里對他不聞不問,暗地里卻如此關注,看來這段時間,元貞的確是在考驗他。計延宗放下瓷盒:“你快些收拾,馬上就走?!?/br> 一切都在向計劃中推進,他此時,萬萬不能懈怠。 半柱香后。 明雪霽站在廳前,看著階下的四人肩輿,茫然無措。 王府派來的是個二十來歲、面白無須的男人,上前說道:“聽說夫人腳上有傷,王爺特意派了肩輿來接,請夫人上輿吧?!?/br> 元貞竟然派了肩輿給她。明雪霽不懂這意味著什么,迷茫中看見計延宗肅然的臉。眼前身影一動,那男人伸手要來扶她,刻在骨子里的訓誡讓她立刻慌張著躲閃,計延宗不動聲色扶住,含笑謙遜:“不敢有勞公公,我來扶她?!?/br> 公公?原來這男人,是個太監,怪道直接來扶她。明雪霽不敢再躲,那太監笑瞇瞇的扶住,與計延宗一起,送她上了肩輿。 黃花梨的座椅,鋪著薄薄的細絹墊子,頭頂遮著絲羅傘蓋,四名精健轎夫待她坐穩,齊齊抬起。 視野驟然變高,帶著令人暈眩的不適,明雪霽死死忍住沒有出聲,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一動也不敢動。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肩輿,眼前的景象開闊而陌生,她看見屋脊上翹起的鴟吻,屋檐前碧色的瓦當,看見計延宗蒼青的鬢角,在她之下。原來在高處,是這般模樣。 從高處看計延宗,并不需要仰視。 計延宗跟在輿邊,不動聲色觀察著,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贈藥,派內侍來接,四人肩輿。低品階的官員尚且坐不得四人肩輿,只準坐二人抬的,可元貞,派了四人抬來接他的妻子。 他對他如此看重,看來已經發現了,他即將接近朝堂的核心。 心里熱烘烘起來,面上絲毫不露。狀元雖然難得,然而像他這樣沒有靠山,身世又有隱患的狀元,若是一個不小心,從前的苦心經營全都要付諸流水,所以他早早投靠元貞,近來,又努力接近周英。 快了,如今元貞已經待他比從前很不相同,快了。 肩輿在上次的偏廳停下,廖延等在里面:“昨日經明夫人提點后,我命人連夜重新取了泉水,明夫人嘗嘗可對?” 侍婢送上三盞茶,水汽裊裊,計延宗有些失望。元貞并沒有露面,也許他,還在觀察。 明雪霽暗自松一口氣。元貞并沒有露面,應該只是廖延為了品茶的事找她,方才是她胡思亂想了。端起白瓷茶船抿了一口,輕、清、冽,昨天水里的燥氣蕩然無存,點頭道:“好多了?!?/br> 計延宗余光里瞥見了,有稍稍走神。她一手托著茶船,一手拿著碗蓋,細白的手腕成一個優雅的弧度,讓人移不開眼睛。她送在唇邊抿了一口又向廖延點頭,不經意間流露的從容鎮定,竟隱隱是大家風范。計延宗覺得詫異,她一向卑弱畏懼,怎么會有這樣一面。 這念頭一閃而過,計延宗也端起飲了一口,笑向廖延道:“王爺必是茶道大家,拙荊這點淺陋的見識,在王爺面前可要出丑了?!?/br> 廖延笑了下:“王爺不經常吃茶?!?/br> 所以今天借著品茶的名義找她過來,就是為了他??稍憺槭裁从植宦睹??計延宗想不明白,想要委婉地問問,又聽廖延說道:“明夫人言語中似有不盡之意,可是這茶這水,還有改進的余地么?” 明雪霽點頭:“這茶是秋茶,秋茶味淡,配輕浮的雨水、雪水更佳,泉水清冽,用來烹煮滋味濃烈的春茶,才能相得益……” 驀地看見計延宗向她一瞥,下意識地停住。 這是他素日里常有的動作,每當她說了什么不妥當的話,他就這樣瞥她一眼,要她停下。只是,她說錯了什么? 計延宗托著茶碗抿了一口,遮掩住神色。多說多錯,況且元貞目的在他,品茶只不過是借口,又何必多生枝節?“王爺……” “明夫人可是身體不適?”廖延忽地問道,“臉色有點不大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