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妻如她 第8節
“停車,停車!”嘶啞著聲音喚得又快又急,看見元貞唇邊一閃而逝的酒窩,他擺了擺手。 車子停住了,明雪霽跌跌撞撞跳下,身后傳來元貞的語聲:“想要簪子,就來找我?!?/br> 低沉,蠱惑,像無底的漩渦,卷著吸著,只要拖她進去。明雪霽不敢聽,不敢停,咬著牙拼命往前跑,終于一腳踏進了院門。 “雪娘啊,”張氏滿臉是笑地迎了出來,“等你老半天了,快跟我來,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明雪霽被她拖著往屋里走,那個瓷盒還扣在手里,腦子里亂哄哄的,只是盤旋著那句話:想不想知道為什么? 想不想知道。 想不想。 當,簾子落下,明雪霽猛地回過神來,她被張氏帶到了正房,從門后到墻角,滿滿當當全都堆滿了東西,吃的喝的,綢緞布匹,茶葉藥材,張氏滿面紅光:“都是你爹送來的,你們家可真是闊氣!” 明雪霽抬眼,對上她歡喜得瞇成了一條線的眼睛:“明家?” “對,對,你娘家,”張氏笑著,揀出來一疋緞子往她懷里塞,“這一疋你拿著,回頭做件衣裳,可憐見的,兩三年里都沒見你穿過一件新衣裳?!?/br> 緞子抱在懷里,滑,涼,帶著絲織物獨有的氣味,明雪霽想起很小的時候跟母親去綢緞鋪里盤賬,那里,都是這種氣味。垂下眼皮:“明家想要什么?” 她是知道的,想要她騰出位置,讓明素心和計延宗成親。 “哎,要不說是天大的喜事呢,你娘家想要親上加親呢!”張氏還在笑,“你爹說之前定好的婚事就是你meimei跟延宗,前幾年耽擱了,如今補回來,過兩天就給你meimei和延宗cao辦婚事!” 明雪霽看著她:“娘答應了?” “我嘛?!睆埵限D開臉不肯看她,“這是好事呀,親上加親,你們是親姊妹,肯定比別人處得好,再說你又沒個孩子,將來你meimei生了,那不比不相干的人強?” 孩子。本以為不會再難過,此時心里卻像針扎一樣。孩子。昨天張氏說起孩子,還是可憐她,這么快,就改了口了。明家送來這么多東西,應該還送了錢吧,張氏最愛財,她那個父親真的是做生意的好手,永遠能精確找到別人的軟肋?!跋喙趺凑f?” “他還不知道呢,是你爹打發人先跟我商議的?!睆埵限D過臉,再開口時,帶了幾分理直氣壯,“不過雪娘啊,你也別怕,這幾年你吃的苦受的罪娘都看在眼里,娘不會虧待你的。你爹說休了你,讓你meimei當正頭娘子,我沒答應。我說雪娘是個孝順孩子,平常吃的喝的都盡著我,把我當親娘一樣,就算她生不出孩子,那也不至于休了!這事我做主了,以后你meimei做正房,你做偏房,你放心,娘心里是向著你的,娘絕不會讓你吃虧!” 把我當親娘一樣。她的確,是把張氏當成了親娘。 冬天冷,家里窮舍不得燒熱水灌湯婆子,她每晚先把被窩暖熱了,再服侍張氏睡覺。夏天里蚊蟲叮咬,她上山采艾草摘蒼耳,去河里撈浮萍,曬干碾碎給張氏做驅蚊藥。三年里她沒做過一件新衣,但每年就算去當去賣,也會給張氏做一件。前年張氏生了重病沒錢請醫,是她剪掉一頭烏油油的長頭發,賣了錢給張氏請大夫。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道理她是懂的。頂著一頭盤不起來的短發,她受了許多嘲笑譏諷,可她從來沒有怨過,她是真心,把張氏當娘。 最初是憐張氏寡居貧寒,愧疚他們的到來讓張氏日子更難過。后來是因為蔣氏責罵她的時候,張氏會幫她說話,她累到不行時,張氏會幫她搭把手。三年了,張氏賺她的東西讓她背黑鍋,她從來不曾計較。她從小沒娘,總還抱著一點天真,覺得真心相待,婆婆也能成為親娘。 錯了。全都錯了。她可真蠢。 慢慢放下緞子:“我回去了?!?/br> 張氏看出她神色不對,一把拉?。骸把┠锇?,你該不會心里還轉不過來這個彎吧?這也太不應該了,你爹說了,這婚事本來就是你meimei的……” “胡說!”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罵,“親事早就完了,明家休想把什么臟的臭的都往我家里塞!” 明雪霽抬眼,看見蔣氏走進來,她手里提著幾個包袱,啪一聲摔到地上:“拿這些玩意兒就想收買我?做夢!” 包袱散了,里面的綢緞、藥材、首飾灑了一地,明雪霽認出來了,都是明家鋪子里的東西,跟張氏房里的一樣。明睿做事果然周密,給兩邊都備了同樣的厚禮。 “弄來一個喪門星還不夠,還想再弄來一個?”蔣氏冷冷看她,“回去告訴你爹,只要我還剩一口氣在,明家女就休想進我計家的門!” “哎喲,這話說的,”張氏眼看著一地好東西到處亂滾,心疼得連忙蹲在地上去撿,“從來只聽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沒聽說連隔房的伯娘也要做主的?!?/br> “你!”蔣氏被她噎得一陣氣急,“你這話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睆埵蠐炱鹨粚鸲鷫嬜尤M懷里,“我才是延宗的娘,延宗的婚事我說了算?!?/br> “你!”蔣氏氣極了,胸脯一起一伏,“你明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睆埵嫌謸炱鹨话藚?,“要不然你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 明雪霽低著頭,默默離開。 身后高高低低,蔣氏和張氏還在吵,但都跟她沒有關系了。 從今往后,她再不會那么傻,把不相干的人,當成親娘孝敬。 太陽冷冷地曬在頭頂,中午了,往常這個時候,她該去做飯的,不過現在,她不想做。 整整三年,她累了。 走出正院,穿過中庭,走去她住的跨院。院里靜悄悄的,計延宗還沒有回來,今日是詩會,那么多貴家公子,又有光彩奪目的明素心陪在他身邊,他不會著急回來的。 明雪霽進了房,打開箱籠,開始收拾衣服。 總共也沒有幾件,都是三年前她被趕出明家時帶著的,破了爛了,顏色褪盡,袖口領口也磨得花了,去年想送去當鋪給計延宗湊路費,當鋪都不肯收。 明雪霽一件件疊好,拿起角落里的首飾盒。 里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她僅有的首飾都戴在頭上了,今天回娘家,她不能給計延宗丟臉,得打扮得好點。 取下耳朵上的琉璃墜子,摘下發髻上的琉璃簪,放進首飾盒里。 從前這盒子里還是有些東西的,母親留下的金銀簪環,寶石插戴,珍珠瑪瑙。這三年里一次次進當鋪,活當改死當,或者直接賣掉,一件兩件,全都沒了。尤其是母親臨死時,從手上摘下來給她的,那枚紅寶石戒指。 赤金的戒圈,拇指大小、干凈通透的紅寶石,四周鑲著一圈小珍珠,那是她最貴重的首飾,也是母親留給她最后一件念想,她再苦再難,都沒舍得賣,直到計延宗參加鄉試的時候。 一共三場,九天六夜,要進京要住店要吃飯,秋天已經冷了,還要置辦厚點的衣服,家里實在沒錢。她哭了一整夜,天明時,到底把那個戒指拿去賣了。 她所有的一切,都沒了。變成一家幾口吃的用的,變成計延宗的功名前程。如今她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塊丑陋的疤,在原來戴戒指的無名指上。 明雪霽合上首飾盒,與舊衣服一起塞進包袱,拿在手里。 娘家、婆家,都無可依靠,如今,只剩下一個人。 她要親口問問,她要他親口回答,這件事,他是不是也是那么想的。 第8章 日色西斜,計延宗憑欄回頭,向酒席上看了一眼。 杯盤狼藉,正中擺著的插花殘了大半,周慕深帶了酒,紅著兩只眼睛正在跟明素心說話,另外幾個在劃拳,袖子蹭到殘羹,沾得淋淋漓漓。 所謂貴家公子,也無非如此。計延宗轉回頭。 隔著花木,看見中庭一人腳步匆匆,明孟元正往外走。他大約,是去計家的。也該他去了。計延宗垂目,遮住眼中的冷意。很好。 “英哥,”明素心在身后喚他,“你一個人在那邊做什么呀?” 計延宗在回頭的剎那,唇邊帶上了笑:“有點中酒,在這邊吹吹風?!?/br> 明素心丟下周慕深過來,挨著他一起站著:“今晚就在家吃吧,我讓廚房做你最愛吃的乳酪煎酥?!?/br> 乳酪煎酥,三年前的愛好了,這三年里窮困潦倒,這樣精致的吃食一次也不曾嘗過。計延宗看著屋脊后墜下的夕陽,想起在鄉下每到這時候總會升起炊煙,總會有人守在灶前,野菜稀粥、雜和面餅,甚至有時候只是清水鍋里幾粒米,那么簡陋,遠遠比不上乳酪煎酥,卻總是熱騰騰的,讓人不甘、憤懣,也讓人安心。 她這時候,應該正在做飯吧?笑意更加溫潤:“好?!?/br> 王府別院。 張氏掀簾進來:“雪娘啊,都這會子了,還不做飯?” 明雪霽沒有回頭,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窗外。 天快黑了,計延宗還沒有回來,她有那么多話等著問他,可心里又隱隱覺得,也許,不必問了。 “好了,娘知道你心里還沒轉過來這個彎,不過就算想不通,這飯也不能不吃是不是?”張氏走過來拉她,“走,快做飯去……” “姐,”門外傳來明孟元的聲音,“你在嗎?” “哎喲,是親家少爺呀,”張氏先一步迎出去,打起簾子,“快進來坐,你姐在呢?!?/br> 明雪霽回頭,遲鈍的思緒中生出一絲疑惑,是幾時,張氏竟跟明孟元這么熟悉了? “姐,”明孟元走進來,“我有事跟你說?!?/br> 明明心如死灰,此時又忍不住濕了眼睛,聽見張氏連聲道:“你們姐弟倆慢慢說,我不吵你們了?!?/br> 她轉身離開,掩上了門,屋里安靜下來,明雪霽哽咽著問道:“阿元,他們后來打你了沒有?” 她不怕挨打,但弟弟還小,若是因為她挨了打,讓她如何對得起死去的母親。 明孟元沉默著,許久:“你今天,過分了?!?/br> 腦子里嗡一聲響,明雪霽怔怔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明孟元還在說:“婚姻大事該當聽從父母安排,更何況這門親事,本來就是你搶了二妹的……” 心臟憤懣得快要炸開,明雪霽打斷他:“你說,是我搶了素心的?” “對,”明孟元壓著眉,“定親的本來就是二妹,要不是三年前jiejie鬧出那檔子事,怎么會是你嫁給英哥?” 眼淚涌出來,明雪霽發著抖,抖得牙齒咯咯亂戰,抖得明孟元也有點害怕,連忙過來扶她:“你怎么了?” 明雪霽用力甩開了他。痛苦到了極點,嘶啞著嗓子命他:“你走,走!” 在明睿和趙氏面前揭自己的瘡疤,把三年前的恥辱一一剖開給人看,她原以為已經是極痛苦了,沒想到更痛苦的,是現在。 她嫡親的弟弟,她從小到大一直護在身后的弟弟,親耳聽見她字字泣血的辯白,卻,不信她。 “你走!”眼淚滾滾而下,“你既然不信我,又來找我做什么?” 明孟元擰著眉:“你不要意氣用事,對我發脾氣也無益,我來,只想幫你把這件事情解決掉?!?/br> 他拖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我已經說服了父親,今后二妹為妻,你為妾,這已經是我能為你爭取的,最好的出路了?!?/br> 明雪霽死死咬著嘴唇。將她貶妻為妾,這就是她嫡親的弟弟,為她想的最好的出路? “你與英哥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有夫妻之實,另嫁的確不妥,但二妹才是跟英哥定親的人,二妹已經受了三年委屈,不能再讓她繼續委屈,你雖然是jiejie,但婚姻大事,還是要按著規矩來?!泵髅显f著,“二妹天真純善,待人寬厚,就算你是妾,她也絕不會虧待你,這樣一來父母親高興,二妹高興,你也不至于流離失所,從此一家人和和睦睦,不好么?” 一家人,她跟誰是,一家人。明雪霽扯扯嘴角,凄涼的笑:“原來,你都替我安排好了?!?/br> “你沒念過書,見識太少,許多事都不懂,我雖是你弟弟,但許多事,還得我替你多cao些心?!泵髅显匆娝男?,以為她已同意,長出一口氣,“你婆婆這邊也同意……” 明雪霽猛地反應過來。他怎么可能知道張氏同意?“是你!” “今天上午是你送禮過來,是你跟我婆婆談的條件!” 怪道她到明家那么久以后,明孟元才匆匆露面,怪道張氏一聽聲音就認出是他,原來將她貶為妾,就是她嫡親的兄弟為她談的。 眼淚涌出來,明雪霽拼命忍住,在絕望中驀地又想到,甚至貶妻為妾,還不是明孟元的主張,他一開始奉明睿的命令來談,是要休棄她。 她嫡親的弟弟,連張氏都不如,至少張氏還念著她一點好,不打算休她。 氣苦到了極點,抖著手指著明孟元:“你走,走!” 明孟元站起身:“眼下你心浮氣躁,我沒法跟你講道理,改天我再過來?!?/br> 他走出去幾步,在門口又停?。骸敖?,當初因為你,連累了多少人,二妹還有我,我們都深受其害,都到這時候了,你不能還是只顧著自己,不管別人死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