瘡(二)
其實衛苨沒有表現出來的這么好。 冬天夜幕降的很快,落日短暫的仿佛只有一瞬,抓不住,留不住,眨眼之間就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內,只剩下黑暗。 衛苨沒有開燈,起身摁一下開關都會讓她感覺疲憊,她鉆進被窩,把貓貓抱進懷里,未落的眼淚盛滿眼眶。 不敢睜眼,一睜眼就要落下來了。 回來當天就和母親吵了架,后面一直在冷戰,雖未再責罵,但也沒有說過一句關心的話。 客人上門滿臉笑意,對她則連個陌生人都不如,不像是女兒,倒像是…是什么呢? 衛苨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說來也不算吵架,是她單方面被訓斥罷了。 以為母親是真的想念她,故而沒有聽衛惘的勸告,一早就高高興興地乘車趕了回來。 結果進門第一句就是讓她早點休息,過幾天要見一個人。 說著就夸獎起對方來,是同校的老師,很不錯的男人,年紀稍稍大了一點,人卻很老實。 沒有問過她的意見,直接和對方定了見面的時間。 因為一句想念而歡快了兩天的心,在那個瞬間,冷的徹底。 到了約定的這一天,衛苨拒絕了見面,躲在房間不肯出來,惹得母親發了很大的火。 午飯也沒有吃,好像五臟也跟著冷下來,絲毫不覺得餓。 衛苨坐在門后,聽著母親打電話同對方道歉,心碎了一地。 不該回來的,她應該聽衛惘的話。 只是她太高興了,母親居然說想念她,她開心的不得了,把一切過往都忘在腦后,心心念念的只有回家。 完全沒想過,從來冷漠的人,怎么會突然轉了性開始關心她呢。 說起來,這么多年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人在意過她的心情和想法。 最初也會難過,現在好像已經麻木,只剩下失望了。 幸好,這一次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得不到的東西,不會因為自身一味的委曲求全而得到,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記吃不記打,是她活該。 父母關心終身大事,為人子女,理應感到開心。 可是說出來的那些話,實在叫人聽著傷心。 “你這樣不討喜的性格,又生過病,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復發,好不容易有人不介意,你居然還不愿意?” 知道她生過病。 卻沒想過問問她,為什么會生病。 這么久的時間,一句詢問都沒有。 當初一句“抑郁癥而已,不算什么大事”,把一切原因歸咎于她承受能力太差,身體太脆弱的緣故。 和旁人侃侃而談,如今小孩嬌生慣養,心理素質實在不行,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說起別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優秀,壓力再大也沒有說生病的,只知道批評她的不是,從不曾低下頭來問問她為什么會這樣。 近幾年又因為年紀漸漸大了,幾度催著她結婚,如今已然到了只要有人愿意要她,什么樣的人都可以接受的地步。 一個近四十的男人,只有老實一個優點能拿的出來的人,她歡喜的想要她趕緊嫁過去。 而父親只有一句:聽母親的話。 衛苨哭都哭不出來,只覺得心酸的到處都在疼,冷氣從腳底泛上脊背,從心底開始懷疑,這兩個人真的是自己父母嗎? 他們迫不及待的樣子,像是在甩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可衛苨捫心自問,她從未給他們添過什么負擔。 她一個人走過了許多年,受過的委屈和冷落,她一句埋怨的話都沒有說過。 這樣也不夠嗎? 他們有心疼過她,哪怕一次嗎? 客廳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關門的聲音。 大概是去請對方吃飯,當面道歉了。 畢竟是同校的老師,母親又是極愛面子的性格。 說來好笑,當初查出她生病,母親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告訴別人。 臉面,在她心里比自己還要重要。 衛苨有時候恨極了也會想,既然不要她,當初為什么要生下她? 難道作為父母,生下孩子,只需按月打錢就夠了嗎? 遠方的高樓大廈籠罩在云層下,天氣很是應景,烏云遠遠飄過來,要下雨了。 衛苨走到落地窗邊,望著那些在城市狹窄街道里行駛的車輛,一輛挨著一輛,密密麻麻,如同在墻角細小縫隙里奔忙的螞蟻。 她的生命比螞蟻還要輕微。 冷風穿堂過,也穿過心口的窟窿,冷的她止不住地打冷戰。 衛苨一時想不起來,過去那些年她是如何走過來的。 童年是個很美好的詞,每個人談起它,腦海里都會閃過無數個絢爛的夏天。 可她其實不太喜歡夏天。 漫長的暑假總是不斷的提醒著衛苨,她是個沒有歸處的人。 她一個人往返于學校和借住家庭之間,孤獨的走了很多條路,那么長,那么遙遠的,看不到盡頭的路。 小城里總有運沙的卡車駛過鄉間小道,留下嗆人的塵土,時間久了,整個城鎮都是灰蒙蒙的,她的心好像也在漫長的時間長河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她心里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 她為什么活著? 衛苨找不到答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因為什么去死。 活的不純粹,死的也不夠干脆。 于是她就這么沒頭沒腦的忍耐著,哭泣著,孤獨的,在無數個睡不著的深夜,翻來覆去的折磨著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無依無靠的長大了。 她以為等到長大,一切就會好起來,可是她已經27歲,成長為了一個大人,結果是,她又要再一次的被拋棄。 熟悉的鈴聲響起,衛苨聽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轉頭的時候,她看見腳下的萬丈高空。 風吹過耳邊,吹過腳下,落葉,塵土,最終都要落入大地,或許她也該落下去。 可是電話聲實在太吵了,響了停,停了又響,催促著她去接聽。 衛苨揉揉眼睛,在手機再一次響起來的時候,看見屏幕上周柚的名字跳動著。 “周柚…” 聽到衛苨的聲音,周柚重重的松了口氣,她有些著急地問“做什么呢,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你怎么樣?還好嗎?” “我…我挺好的…” “真的嗎...別騙我,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眼皮一直在跳,剛剛下樓還摔了一跤,鐲子都摔斷了” 風越來越大,貓貓們原本躺在地毯上玩,大約覺得冷,雙雙跳上床,鉆進了被子里。 衛苨走過去把推拉門合上,室內瞬間陷入寂靜。 “你摔傷了嗎?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鐲子…我再送你就好了…” “我沒事,倒是你,我很擔心你知不知道啊” 自從衛苨回去,周柚就一直沒有安心過,只是前幾天一直在忙,來不及過問,如今歇下來,越想越覺得不安。 “我去接你吧,來我這邊過年” 明天就是新年,會有許多親戚上門,這時候離開怕是又要吵起來,衛苨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承受無休止的爭吵。 “不用了…我沒事…” 她年年都是這么說,周柚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沒事,哪次回去是沒事的?我都讓你別回了,為什么不聽話???” 為什么不聽話。 大概是她太笨了吧。 衛苨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苦笑。 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衛苨以為是父母回來了,借口有點事情,先掛斷了電話。 她不想讓周柚聽見爭吵聲。 房門被敲響。 衛苨坐在床邊盯著門口,沒有起身走過去,直到門外的人開口說話。 “苨苨,我回來了” 是衛惘。 衛苨穿好鞋,小跑著過去開門。 真是衛惘,他身后放著行李箱,一進門沒有先回房間,而是直接來找了她。 衛苨紅著眼睛撲進他懷里。 還以為要等到明天他才會回來。 衛惘摸摸她的腦袋,沒急著安慰。 他把衛苨拉開,掀開她的衣袖和褲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見她沒什么問題才放了心。 衛苨看他滿臉擔憂,理好衣服說道“我沒事...” 臉色這么差,還說沒事。 衛惘知道她的性格,不追問,也不說那些會讓她難過的話,只要她沒事,一切都好說。 他走進房間,把兩只貓貓從被窩里抱出來,挨個親了一口。 兩個小家伙在睡夢中被吵醒,掙扎著要跑,好不容易從衛惘懷里跳出來,它們走到床尾,隨意找了個位置躺下,又縮成一團睡著了。 衛惘摸摸兩只軟乎乎的肚子,貓貓們躺倒張開腿任他摸。 等到衛惘摸夠,他看了眼時間,對衛苨說道“換衣服,帶你出去吃飯,順便把這幾天的事情跟我說一下” 晚間回來又吵了一架。 父母沒有說什么,倒是衛惘知道她這幾日過得不好,為她說了幾句話就生起氣來。 眼看氣氛越來越僵,衛惘推開臥室的門,讓衛苨先進房間。 房外的聲音越來越大,原本只是針對她相親的事,逐漸話題越來越偏,顯然,衛惘是要借著這件事,把多年的怨懟全部說出來。 衛苨靠坐在床頭,抱著貓聽見衛惘說。 “為人父母,做到你們這一步不算失敗嗎” “這么多年只顧著事業,家不成家,父母和子女之間沒有絲毫感情可言” “你們有沒有想過,苨苨這個樣子誰才是罪魁禍首?是你們!” “到了今天,不關心她的身體,只想著讓她嫁出去,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你們才能明白?” “是不是非要等到我們離開,你們才會后悔?” 衛苨轉過頭,望著窗外的沉沉暮色。 臨近新年,城市空蕩,連燈火都少了很多,此刻的天地完全沉浸在一片黑暗里。 晨光什么時候才會出現呢? 好像還要很久。 幾天前她還處在溫暖之中,周熤一家人對她的呵護,美好的像是一場美夢,讓她幾乎忘了,原來冬天是這樣的寒冷。 衛苨覺得自己確實很天真,這么多年,失望那么多次,竟然還在渴望他們能夠回頭看她一眼。 旁人出生就有的父母疼愛,對她而言,卻是奢望。 她們曾有過溫情的時候嗎? 有的。 偶爾的偶爾,父母閑下來,心情平和時,他們也是可以像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談天說笑,只是機會很少罷了。 唯一一次和母親親近,是她剛被接過來的某個午后。 午睡醒來發現她被母親抱在懷里,那樣一個無意識的擁抱,她記了好多年。 或許,這輩子,也只有那一個擁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