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之事 11.1
「那么,可以一直待在我身邊嗎?」 那時候林漉辰是有聽到的。 他是個淺眠的人,李慕拿東西出去,洗好澡走進來,他都聽到了,但是身體好累,所以沒有睜開眼睛。 這句話從空氣中突然冒出的時候也是,聽得非常清楚,像是直接在腦中響起,但他只能判斷李慕在跟某個人講話,完全無法思考那個對象是誰。 于是他又這么睡去,沒有發覺那句話就這么沉在心底了,往后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刻想起,看著他有些沉鬱的眼眉,不正經的姿態,想要糊弄什么的神情,林漉辰總會想起來。 到底是在對誰說呢? 他舉著噴釉的槍,一下一下的把自己素燒好的作品上釉,嚴重的心不在焉,上完紅色之后站著想了好久黑色釉究竟是哪一桶。 那時他聽到哭泣的聲音,才被拉回現實,回過頭就見有個人從教室邊哭邊走出來,把她的作品拿去流理臺洗,釉溶解在水中,整個流理臺都積著白色的水。 他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不熟,全班對他而言都是這個樣子,好像未來四年也都不會變親近,李慕說因為他的臉看起來總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他其實沒有很在乎。 只是這個女生有點特別,不好的方面的特別,所以跟其他人比較起來才顯得印象鮮明。 他剛剛好像隱約聽到有人被陶藝老師臭罵一頓,陶藝老師脾氣不甚好,尤其是某人做了會壞了整個窯的事的時候,那也許就是這個人,劉安詩。 他也隱約記得上次上課她跟某個人的談話,好像也是尋求協助,結果那個人卻一派輕松的回話說,做不到就算了,頂多被當掉而已,留著她一臉尷尬的不知所措。 大致上可以想見是什么樣的情況了,可惜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也不是溫柔的人,對誰的眼淚都無動于衷。 結果他要去流理臺拿海綿的時候,這個小個子就站在他面前了。 「可以幫我嗎?」她紅著眼眶問。 很明顯是對他說,因為這里再無他人。 他看著她眼淚滴滴落下,卻等不到下文,于是嘆了口氣,想了一下才說,「想要別人怎么幫你是得要自己說的,不是連這種問題都給別人想?!?/br> 她有些被嚇到了,握著素燒的碗,嘴唇有些發抖。 他口氣并沒有特別差,若是這點程度就退卻的話,誰也都愛莫能助了。 他繞過去,拿了架上的海綿,擦拭自己的作品。 「那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被罵……」 再次回頭,劉安詩又站在他面前,彷彿是用上全身的力氣在把想講的話說出來,眼淚更是不受控制,「我上好釉的時候,陶藝老師就說……」 結果最后哽咽到說不上話。 林漉辰靜靜的看著她,「那就是因為你根本沒有上好釉?!?/br> 「可是、我全部都上好了啊……每個地方都沒有空隙的……」 「釉是有流動性跟黏稠性的,不可以全部上滿?!箍隙ㄊ窃谌ψ闵厦嬉采嫌粤?,他想到這個人之前上課也沒有準時過,難怪都到學期末還不知道這件事,「到底做錯什么,自己好好想想?!?/br> 然后他就去把自己的作品收回架上,把噴槍跟釉藥桶收好,洗了手準備離開了,去拿包的時候,他看到她去觀察別人準備釉燒的作品,然后有點慌忙的取出釉藥桶要重新上釉了。 他就這樣在教室里看她忙了一陣子,直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震動,才想起還有一個人在等他。 一接起電話,滿腹抱怨就從那頭倒了出來: 「齁??!林同學!你每次都在陶藝教室混很久欸!你怎么捨得放我一個人在系穿堂像是抱柱信一樣癡癡的等──喔嗨!你怎么在這里……」 看來是遇到熟人又去哈啦了,林漉辰總覺得李慕根本就認識美術系所有人,沒走幾步就可以跟誰打聲招呼。 他等他招呼完,又回過來對哇哇叫了一下子才有辦法開口,「你感覺不怎么無聊?!?/br> 「什么?我超想你的欸!不跟別人打招呼怎么抒發我的痛苦呢?你快點啦真是的,我真的很寂寞很寂寞欸!」 拗不過李慕的耍賴,林漉辰把包拎著就要走出教室,結果這次那個小個子直接站在門口,雖然還在吸著鼻子,眼神卻很堅定。 「可以教我,螺紋練土嗎?」 螺紋練土是沒有練土機時,可以自己手動練土的方式,剛開學老師就稍微示范了一下,然后上星期在班群說最后一堂課可以靠這個加分。 眼前的人一副沒有學到就不讓他走的架勢,林漉辰舉著手機和她對峙一陣子,最后有點無奈的對李慕說:「你自己先去吃飯好了,我不想讓你等太久?!谷缓髵炝穗娫?,走回去把包放著。 那時他發現自己對認真的人,是沒有抵抗力的,他真的就捲起衣袖,去抓了一坨土,很快的示范給她看,然后還看她做了一次,替她指正有誤的地方。 最后李慕自己跑下來了,「林同學!你到底在干嘛啦!還掛我電話!」 看他的臉似乎不太開心,林漉辰說了聲抱歉,瞥了還在練習的劉安詩一眼,才去外面很快的洗了手,要跟李慕一起離開。 走上樓的時候,劉安詩又喊住了他,用有點膽怯的臉說了謝謝。 他點了一下頭。 走到陽光下,李慕的表情卻有種難以察覺的陰沉,林漉辰于是問怎么了,結果又被笑著含糊帶過,沉默下來那股陰霾立刻再次涌上,像是再也沒有光線能將他照亮。 他想自己還是搞不懂這個人的,在很多時候,在那還很長的日子。 - 那之后,他又遇到了劉安詩,那時她在音樂系館彈琴。 音樂系跟美術系是在同一塊區域,某條分界過后就是音樂系的地盤,但是美術系的人常常喜歡去亂彈人家的鋼琴,直到音樂系的學生去趕人還不肯走。 那時他只是路過,就看到她在里面,用力的彈著激烈的曲子,高昂的情緒跟著她的動作還有聲音一起跳躍著,讓他看的有些入神,忽然忘記自己原本究竟要做什么。 結果當樂曲告一段落,他沒能逃過那忽然望向窗外的眼睛。 他們像當初在陶藝教室一樣又對峙了一陣子,劉安詩才走過來,拉開窗戶,有些緊張的問:「要不要進來聽?」 林漉辰發現自己沒有甚么理由好拒絕,于是就從前門走進去,拉了張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他本來就不是個喜歡講話的人,所以也不覺得兩人相視沉默是件尷尬的事,倒是覺得看著別人滿臉尷尬十分有趣。 不過劉安詩似乎不是受的住沉默的那類人,看他不發一語就慌慌張張地問:「你、你喜歡聽別人彈鋼琴嗎?」 「……我喜歡聽別人演奏樂器?!沽咒醭较肓艘幌?,覺得這么說比較貼切,「你彈的很好聽?!?/br> 他之前也常常在下課的時候,跟李慕去聽國樂社練團,李慕總會在合奏前先拉一下二胡給他聽。 劉安詩一下子就把喜悅跟羞澀表露無疑,「謝謝……」似乎是看到他不打算多開口,她就擅自繼續講下去,「我國小的時候,就拜託爸爸讓我學,直到高一因為分身乏術才暫時放棄……你呢?你有學過什么樂器嗎?」 林漉辰搖頭,他們家一直沒有讓人去學才藝的間錢。 「我也沒有很想學?!顾盅a充,「能聽別人彈就好了?!?/br> 「那你有想聽什么歌嗎?可以讓你點?!箘苍姷恼Z氣有些許的期待。 他看著那眼里滿懷著的希望,腦袋空白了一下,不久瞥向旁邊的黑板,上面寫著奇怪兒歌的歌詞。 「……夏日綠蔭,聽過嗎?」 他喜歡的音樂通常講出來都會讓別人一臉困惑,然而他已經盡全力從里面挑出一首比較知名的,再不行可能就要挑古典樂。 所幸劉安詩想沒多久就會意過來,「啊,那首我也很喜歡呢!」她把手放到琴鍵上,跳躍似的彈奏起來,把剛才的樂曲帶來的躁動一掃而空。 歌曲很短,卻讓人意猶未盡,她放下手的那一刻,林漉辰說,「很棒?!顾麑嵲谙氩怀龈玫男稳菰~,只能把誠意濃縮在那兩個字上。 但是他從那幾乎閃閃發光的眼睛里看到無比的滿足,她笑著說了謝謝,那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好看,笑容里有獨一無二的溫暖與真誠。 然而若更深一層的去翻開那個笑容,就會使那閃耀的也許是寂寞,同時也發現她對于得到別人肯定的執著,不然也不會為了一句很棒就開心的眉飛色舞。 林漉辰開始好奇,她以前究竟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像她這樣單純的人,怎么卻老是孤零零的,沒有什么朋友?是什么樣的過去,造就了她有的現在? 對他而言,她是令他感興趣的,但他就不明白為什么劉安詩在那之后很喜歡主動來找他,有時候會問一些常人都該有的知識,像是從現在才要開始學習怎么生活。 為什么會找他?他相信系上多數的人都比他溫柔的多了,也比他對女孩子還要有耐心,他們鐵定不會在一旁告知解決方法然后冷眼相待,可能早早的就伸出手解決了那一切──但是她,無論自己丟出的問題多么尖銳,她都會嘗試吞下,解決,跟上來,甚至開心的道謝。 明明他什么也沒做,她該說謝謝的對象,是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