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我一回到家就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里,將門碰的一聲關上了。我還是在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淚就是止不住。是不是因為我沒血沒淚慣了死都不愿意哭,上天現在是在懲罰我,罰我把一輩子的淚水的哭盡? 我記得我和牧童還有子暄分享我跟小任的事情的時候,牧童端詳了我半天,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小思凜,我覺得你喜歡小任勝過你喜歡你自己?!?/br> 她說得沒錯,我那時候剛升上高中,那段時間我其實挺討厭自己的。討厭過去的自己,討厭那個總是被同學排擠的自己。我對自己是沒有什么自信可言的。 我當時很緊張地問牧童:「這樣是不是很糟糕???」 牧童聳聳肩,說:「也沒啥糟糕不糟糕啊??偸菚幸粋€默默付出的人嘛?!?/br> 子暄持著反對意見,說:「可是人家不都說要愛別人前要先愛自己嗎?」 子暄的話弄得我一陣尷尬,只好陪笑。我那時候才十六歲啊,說「愛」感覺太沉重了。 默默付出的人,我重復著。腦海里像是電影一般,播映著自己曾為小任做過的那些,看起來很偉大其實根本是委屈自己的事情,竟然如此卑躬屈膝。 卑微到塵埃里了。 我在心里不斷重復著張愛玲的那句話,卑微到塵埃里。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我累到沉沉睡去,被老哥從床上搖起來,我才知道自己不過睡了半小時。 我皺了皺鼻子,一雙腫得比金魚還大的眼睛直瞪著他。像是在告訴他:「吵我起來你最好是有要緊事」。 老哥搖了搖頭,把手里的熱毛巾拍在我臉上,說:「洗把臉吧?!?/br> 我愣了愣,意思意思地用毛巾抹了幾下。 老哥翻了個白眼,乾脆自己上手,他的手勁可不是一般,我感覺我要脫掉一層皮。 他一邊幫我擦臉一邊惡狠狠地說:「丑死了,竟然把自己哭得像青蛙一樣?!?/br> 青蛙???有你這么說自己meimei的嗎?我一股怒火在腹中燃燒。 我毫不留情地吐槽回去:「你才青蛙呢!還沒變成王子的人竟然能娶上我嫂子那樣的公主?!?/br> 話剛說完,后腦就挨了老哥一掌。 「你一天不白目是會死嗎?」 我吃痛地摀著后腦,心里那個恨啊。別人家的哥哥對待meimei那叫一個溫柔細緻,當成公主般的哄啊、好生伺候著,我家這個粗魯暴躁不說,簡直是把我當犯人一樣揍啊。江思瑋啊江思瑋,我他媽還是不是你親meimei了? 我哀怨地說:「你一天不打我是會死嗎?」 「你活該,自己找打?!?/br> 我送給他一記眼刀,咬牙切齒地說:「你出去,省得我又挨打?!?/br> 老哥沒說什么,毛巾拿了就帶上門出去。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看著書桌上那張高鐵票,想著要不就不回去了,心一橫,就要把它撕成碎片,手機卻在這時又無預警地響起了。我心里怒罵著:「你到底是要打錯幾次!我的小心臟可受不起??!」就恨恨的接起電話。 『喔?不錯嘛,這次接得很快?!幻准蔚睦涑盁嶂S。 是米嘉。我心一沉,但不是因為沒接到小任的電話而消沉,是想著這女人打過來絕對沒好事。 「說正事?!刮夷罅四竺夹?。 『你回來了對吧?會回高雄嗎?』她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明天?!?/br> 『你住哪里?』 「高火附近?!?/br> 『那我們明天晚上約吃飯好嗎?』 「嗯?!?/br> 『思凜,』 「嗯?!?/br> 『……沒什么,明天見?!?/br> 米嘉掛斷了電話,我突然覺得又累又餓。就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房間,讓老哥給我煮飯吃。所以我才討厭哭啊,怎么能累得跟狗似的? 老哥躺在沙發上發懶,聽見我命令他,也沒把我說的話當一回事,繼續看他的電視。我就窩在沙發邊上使勁搖他,他依然無動于衷。我不死心,因為我實在是很餓,非要讓他給我煮點什么。直到嫂子從房間里出來,輕聲的說了句她餓了,老哥才爬起來,二話沒說就走進廚房,留下一臉哀怨的我。果然meimei還不如老婆呢。我摸了摸肚皮,拿出手機給子暄發訊息,看她那個妹控末期的哥是不是有了牧童之后還視meimei為掌上明珠。 晚飯過后,我跟媽說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呃,我有四天的時間會待在高雄。最后一天才會上臺北,接著就是回紐西蘭苦命的工作。 本來以為我媽會氣呼呼地指著我說:「是不是存心的?不想相親了嗎?」 結果她竟然說:「就知道你會逃避,我已經幫你們約在高雄見面了?!?/br> 「不是、媽!你怎么能麻煩人家大老遠下高雄???」我一方面感嘆知女莫若母,一方面驚訝她手腳如此之快,又一方面錯愕她竟然把人給約到高雄去了。 「怎么麻煩了?遲早要見的嘛?!拐f得理所當然。 我本來想說些什么來回嘴,但又怕像上次一樣禍從口出,只好識趣地閉上嘴,乖乖地摸回房間整理行李。 翌日中午,老哥表示要上班,我不好意思煩他,就自己一個人搭了11路公車去坐捷運,自己坐上了返鄉的高鐵。在座位上我一顆心臟跳上跳下,弄得我呼吸困難。我即將要見到那個沒良心,拐走我十八年的混蛋了。我是真怕啊,同時也很鬱悶,再同時,居然有一絲期待。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調整了一下心情,接著狠狠地罵自己:「如果這次又被吼了,我就回紐西蘭躲他個十幾二十年不回來!再回來我就是小狗!」 到達高雄后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二話不說直奔旅館,吃著從便利店買來的點心,吃完就呼呼大睡。我這個人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愛出門。大概是小時候身體糟透了,老媽不讓我往外跑。儘管聽見鄰居小朋友嬉戲玩鬧的時候會很羨慕,可是還是聽話的哪都不去??赡鼙魂P得太久了,自己也不想飛了吧。 睡著睡著,竟然又夢到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老是想起過去事。以前吧,跟小任一起放學的時候,我常常會說起往事,他就笑了笑,說我真是個念舊的人。每次聽見他這么說,我都會當他是一種夸獎,笑著告訴他:「好說好說?!?/br> 透過夢境,我穿越到了高三那年,小任出車禍后過了四天,他明天就要出院了,可是他出院那天我不想來,所以就買了好多巧克力,算是給他的出院禮物。小任真的很喜歡吃巧克力,國中時還有女生送他巧克力當生日禮物。 我曾經看著吃著健達繽紛樂的小任問道:「不會太甜嗎?」 他想也沒想就說:「好吃?!?/br> 我笑了笑,又說:「小心胖啊。米嘉就不會看上你了?!?/br> 他悶哼了一聲,默默地將手里的第二條巧克力收回書包。 總之,因為李斌聯絡我,表示他和小任的一票朋友要給他辦個派對,慶祝他出院。問我要不要也一起來,我忖度著我和他那群朋友也不熟,就拒絕他了。 所以我就提著一袋巧克力去醫院探望小任,把袋子遞給他。 我說:「這是給你的,出院禮物?!?/br> 他瞟了我一眼,視線移到那袋巧克力上,說:「我是明天出院?!?/br> 我點頭,說:「我知道。但明天我不想來?!?/br> 他說:「為什么?」 我想想李斌也沒說不能暴雷,所以就全告訴他了?!咐畋笳f他們要給你辦出院慶祝會,我就不來了?!?/br> 聞言,小任冷聲道:「都什么時間了還在辦這種活動?!?/br> 我知道他說的時間是指七月的指考。小任學測沒發揮好,說是想再考一次。他從以前就是這樣,國中基測那時候,明明已經是可以上鳳中的成績了,他堅持再考一次,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于進了雄中。 我揣度著他的語氣和表情:「你好像不太高興?!?/br> 小任挑了挑眉,又搖搖頭:「不,我高興得不得了,謝天謝地。這種鬼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住,每天都被當成是病人?!?/br> 我輕輕地笑了,說:「你穿著病人服、睡在病床上,你是病人沒錯?!?/br> 他翻了個白眼送我,「這就是討厭的地方。要知道我只是輕微腦震盪,又不是得了絕癥?!顾盅a充一句,「最多就是個傷患?!?/br> 我又是一笑,沒有再說話。 「小毛蟲?!拱察o了一陣子,他出聲叫我。 「什么事?」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彆扭,但只有一瞬間,他又恢復那張撲克臉?!该准握f你太不夠意思了,都沒跟她說?!?/br> 我聽了一頭霧水,說:「說什么?」 「她說你有了男朋友?!?/br> 我愣了愣,眼睛瞪得好大。米嘉什么時候變成長舌婦了?不對不對!我什么時候交了男朋友?別開玩笑了! 我說:「我沒有男朋友。她胡說八道呢,你還信?!?/br> 他說:「不用害羞啊,你可以帶男朋友來給我……們看?!?/br> 我當時太震驚了,震驚到沒有注意到小任語氣中的停頓。 「沒有、沒有!米嘉她亂說的!」我著急地解釋著,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要這么慌張。 小任對于我的反應沒有多說什么:「她說她看見了?!?/br> 我有點生氣地說:「看見什么啊看見?她一定是認錯人了。她可是個大近視?!?/br> 小任聽我說完笑了起來,說:「我信你,只是你的反應太好玩?!?/br> 我的臉刷地一陣紅了,我技術性地別過頭,說:「倒是……倒是有喜歡的人?!?/br> 我不著痕跡地瞄了小任一眼,想看他的反應。 可是他依舊是那張撲克臉,我有些沮喪。 「嗯,第一次聽你說?!?/br> 「誒?」 他認真地看著我說道:「因為小毛蟲你從來不說心里話,有什么事都悶在心里?!?/br> 小任跟我不一樣,他跟我說了很多事,包括米嘉的事,他說他信任我不會說出去。 可是我不是,我總是不說。就是拿老虎鉗掰開我的嘴我也不說。 「因為……因為感覺你不適合這類話題?!?/br> 「是嗎?」 「你記得第一次基測結束后,我和我媽去你家問你的那個問題時你的回答嗎?」 老媽當時和小任的mama在救國團學瑜珈,那天,她們約好在小任家練習瑜珈,我正好考完試間得荒,就一起過去了。 那時老媽看著小任清秀好看的臉,問:「宇熙很帥啊,有沒有女朋友了?」 他當時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沒有,浪費時間?!够貞浧鹜?,當時才15歲的小任和我眼前的小任竟然重疊了。 「對,所以我覺得你不適合聊這個?!?/br> 然后又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尷尬到最后我直接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br> 小任沒有看我,手里讀著李斌給他帶來的參考書,說:「你明天真不來???」 「嗯。我跟你朋友也不熟,我就不來了?!刮翌D了頓,怯怯地問道:「還是我把米嘉找來?」 其實米嘉昨天來過,跟少麒一起來的。雖然小任沒有告訴米嘉,但是我想他見到米嘉應該會很高興,所以就把這件事跟米嘉說了。小任昨天晚上就傳了訊息跟我說謝謝,所以我覺得他應該是真的很高興,如果明天米嘉也能來,他會更開心吧。 他抬起頭,說:「米嘉?」 「也許你會比較想見她?」 小任語氣平淡的說:「現在是我跟你在說話,你別老提米嘉?!?/br> 我看了他一眼,說:「……你生氣了?!?/br> 這是個肯定句,不是疑問句。你如果問我為什么能這么肯定,我也不一定能說出來,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在生氣,一看一個準。 小任沒有說話,他盯著參考書。 「我道歉,我不該說米嘉?!?/br> 他說:「不是你的錯?!?/br> 我愣了愣,「你沒生氣?」 他說:「我是生氣,但我是生我自己的氣?!?/br> 我還想說什么,小任就說他累了想休息,我只好帶上門離開。 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也醒了。這個夢,雖然是我的回憶,但還是挺讓人失落的。我開始擔心起晚上的老友見面會。說到晚上的飯局,我緊張地看了下手機,電子時鐘顯示著現在是晚上18:15。距離我和米嘉約定的時間還有45分鐘。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化好妝,并且趕在十五分鐘后搭上捷運。 今夜,就是我的生死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