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繼位
自信秀大人過世之后,又過了三天,這幾天,彌七郎充任新君的貼身護衛,除了短暫交班下哨時間外,幾乎都是吋不離身地跟在吉法師身邊,看著他接管原先由信秀大人主持的各項事務,一直忙到今日深夜。 「所以……你自稱專為先父指揮透波、打探情報,那為何我之前沒聽說過你這號人物?」那古野城的評議間內,僅點燃一支燭火,讓整個房內略顯昏暗,織田家的當主吉法師半倚靠在肘枕上,以兩指撐著額頭的手擋住了大半燭光,整張臉幾乎壟罩在暗影之中,只露出一張不茍言笑的輪廓,嚴厲的目光不時從陰影中透出,審問著伏在面前的這位男子。 (註:亂波應為關東地區對忍者的稱呼,近畿一帶對忍者稱呼則為透波,由于前文用詞不一,往后皆統一稱作透波。) 「回殿下,唐土孫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乃兵法之基本,不論是殿下或殿下的對手早已了然于心,因此孫子又在『用間篇』詳論偵情之術,提出因、內、反、死、生等五間,其中內間、反間、死間都是佈間于敵軍中,進行刺探與散布謠言等工作,此三間不論是敵佈于我軍或我佈于敵軍皆為常態,因此……」 「因此為了避免敵軍輕松打探到你們的動向再進一步用計,你們平常就隱藏自己的身分、行跡,只有我爹才知道你們的動向,你是想這么說嗎?」多虧吉法師打斷了那名咬文嚼字的透波,不然彌七郎恐怕會當場昏睡過去,這名在吉法師身后站崗的馬回心中暗自慶幸。 「正是。除此之外,知道吾等行蹤的人,還有平手中務丞大人?!鼓敲诘厣系耐覆ù藭r才把頭抬起來,雙眼直視著如今已成為家督的吉法師。 「爺,是真的嗎?」吉法師轉頭問坐在身旁的平手爺。 「千真萬確,瀧川大人子承父業,統領透波為我家效勞已有數年歲月,值得主公信任?!蛊绞譅斚蚣◣熁卮鸬?。 「很好,」吉法師又轉回頭看向那名透波,「你剛剛說你叫一益是嗎?以后就麻煩你了?!?/br> 「赴湯蹈火!」名叫瀧川一益的透波再次向吉法師行禮。 「不過一直叫你們『我們家的透波』有點拗口,你們有名字嗎?」 「回殿下,吾等被先主信貞起名為『饗談眾』?!篂{川回答道。 「饗談?邊吃飯邊聽你們報告嗎?」吉法師略為沉吟,「我想起來了,有一回我看見你給父親上菜,但你上完菜之后卻不退下,甚至待到我離開之后都還留在房里。你表面的身分是不是在膳房里幫廚的?」 「殿下好記憶,」瀧川看起來把驚訝之情隱藏得很好,「將來若在城里其他地方遇見吾等,也請殿下將吾等當作尋常下人對待即可?!?/br> 「知道了,先下去忙你的吧?!辜◣煱言捳f完便將瀧川差走。 「那么敝人告退了,殿下若有需要,只要對殿下識得的饗談眾比出暗號就可以了?!篂{川說完話后,便迅速地退出房間。 這三天以來,吉法師和平手爺以及城里的一些近臣一直忙于交接事務,幾乎分身乏術,一直到此夜深人靜之時才有片刻清間。 一陣冷風吹進房內,燈火搖曳。 「他的部分倒還算簡單,」瀧川出去之后,吉法師的臉色轉為凝重,「爺,各地城主的回覆呢?」 「是,昨天老臣已經發信告知各地城主,說五天后便是新任家督首次總評定,請各地城主親自前來參加?!蛊绞譅敼Ь吹叵蚣◣焾蟾?。 「結果呢?」 「…目前只有鄰接三河邊境的各城主回覆說會親自前來表忠,希望糧草供應能一切如常?!蛊绞譅斏晕⑦t疑了一會,但還是不加修飾地全盤托出。 「哼,連邊境的人回覆都比他們快,」吉法師臉色頗為不快,又問道:「那有人公然造反嗎?」 「當然沒有,」平手爺試圖安慰道:「殿下不用著急,您是先主信秀大人欽定的繼承人,各地城主們最后還是會想通的,還有三天,再給他們點時間回覆吧?!?/br> 「好吧,」吉法師換了個坐姿,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對了,爺,之前我說過請你籌辦我爹喪禮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唔…這個…?!蛊绞譅斁谷恢е嵛崃似饋?。 「怎么?」 「主公萬罪,是臣一時疏忽,今早勘十郎大人已給各城主和家臣發出訃聞了」平手爺說著從懷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吉法師。 吉法師接過訃聞讀了一陣,「地點,在萬松寺……時間,在四天后,恰好就是要開總評定那天!這種事情,為什么我到現在才知道??!剛剛那個瀧川一益為什么不跟我報告?。。?!」憤怒的吉法師站了起來,將那則訃聞撕成碎片。 「主公莫怪,因為這件事情是老臣的疏忽,所以才想由老臣來跟殿下親自報告,瀧川大人只是答應老臣的要求?!蛊绞譅敼蛟诘厣吓e起雙手,做出想要制止的模樣。 「各地城主呢?」 「不少人都已經回信說會出席了,剩下的人沒意外應該也都會到場?!?/br> 「這些你都是聽瀧川說的……?瀧川都是先跟你報告嗎?」 「啊這……!」平手爺一聽方覺大為不妥,「主公切莫誤會,實在是這半個月家中大事尚在交接,主公又分身乏術,所以老臣才自作主張,代為定奪一些瑣事,請主公責罰!」 「我有個疑問?!辜◣煾吒咴谏?,看著雙腿跪在地上的平手爺問道。 「主公請說…」 「爹的遺體還在我城里,沒有爹的遺體,他們是要辦什么葬禮?」在吉法師的質問下,平手爺陷入了沉默。 「爺……你已經跟他們交涉過了吧?」 此時的房內一片死寂。 房外則是一片狂風怒號,不時有幾陣風捲進房內,吹得燈火飄忽不定,讓彌七郎根本看不清吉法師此時是什么表情。 「是,沒錯,」平手爺把頭抬了起來,雙眼由下而上直視著吉法師的眼睛,「勘十郎大人的使者想要直接找殿下談判,被我攔了下來。我跟他們談好條件,只要他們答應讓殿下主持儀式,我方就會把信秀大人的遺體帶到現場。到時葬禮一結束,殿下就能把在場的城主、眾臣直接帶到那古野城來開總評定,我們便能利用勘十郎大人主辦的葬禮反客為主?!?/br> 「為什么不跟我事先商量?」吉法師繼續問道。 平手爺沉默以對。 「回答我!」吉法師喝道。 「……殿下呀,我帶著你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你的個性嗎?如果當時讓那使者晉見你,你一定當場就把那使者轟出去了。于是總評定那天,你就只能凄涼地站在空蕩蕩的評定間,看著各地城主跑去信行舉辦的喪禮那邊表忠………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蛊绞譅斦f這番話時捨棄了平時臣下使用的措辭,以一介長者的態度,語重心長地告誡。 吉法師聽完后點點頭,輕輕地坐回了原位,「原來是這樣……爺,是我誤會你的一片苦心了,抱歉,爺爺?!?/br> 「沒什么好抱歉的,老臣只希望殿下能順利繼承先主的家業,僅僅是這樣罷了?!?/br> 那晚事情就這樣定了,吉法師就寢之后,彌七郎也和夜班的人交接,回到馬回眾的寢室,幾乎是碰到床鋪的瞬間就睡著了。 隔天一早,吉法師又開始接見各路人馬,首先便是津島眾的堀田道空,儘管堀田道空行禮如儀,然而和當年天王祭時,跟在信秀大人身旁一臉諂媚的模樣相比,此時的神色顯得相當漠然,甚至還帶有幾分倨傲。 彌七郎想起小時候那個讓父親跪地求饒的債主,他們臉上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聽說債戶在債主眼中比叫化子還不如。 「大人萬安,今天老夫謹代表津島眾來商討令先君的債務問題?!管ヌ锏揽蘸喡缘匦辛藗€折手禮后便開門見山。 今天陪同吉法師的除了平手爺之外,還有村井貞勝大人,以及一個年輕人,看起來跟彌七郎差不了多少歲數,兩人目光相對時,對方還客氣地對他點頭行禮,相當斯文。彌七郎有聽說過這新近提拔的年輕人,原來便是信秀大人曾提過的丹羽長秀。 平手爺首先代表織田方發言:「堀田大人,先主生前的借貸至今還沒有任何一筆到期。如果您是要來確認新主是否會承認這些債務的話儘管放心,織田家在尾張一向說話算話,從來沒有賴帳過?!?/br> 堀田道空相當應付地把他的營業用笑容掛在臉上,「當然當然,織田家至今為止都是如期還債,只不過府上的財務狀況……說來冒昧,實在是津島眾內有少部分大人對此相當擔憂,所以今日才會讓老夫來確認一下。附帶一提,信秀大人一共積欠津島眾三萬兩千馀貫錢?!?/br> 一旁的村井貞勝開口了:「堀田大人,這不過是筆小數字,我彈正忠家怎么說也是領有近二十五萬石的大名,難道您認為這點錢我們還會還不起嗎?」 三萬兩千馀貫對織田家是個小數字?彌七郎一聽不禁暗自乍舌。 堀田道空聽完卻是挑起眉間,對著村井貞勝笑道:「我說村井大人啊,我們津島眾雖然不能像大名那樣去檢地,不過手底下糧商收購各地米糧所記錄的帳冊還是能拿來看看的。依老夫看,整個尾張也不過近五十萬的石高,這五十萬先給上四郡的信安大人分去一半,接下來二十五萬石還要再給信友大人還有其他織田的小分家瓜分,這樣一來彈正忠大人,雖然他的確是尾張的豪強,但領內石高最多也不過十五萬石,這還是他死前的數字。至于他過世后……嘖嘖,恕我失禮,信長殿下您今年…能從各地城主那邊收到多少年貢???」 彌七郎注意到吉法師和平手爺彼此交換了個眼神。 吉法師說道:「我繼位之前在津島有投資些小生意,我可以把分潤都轉讓給津島眾抵債,甚至把那些生意拿來抵押?!?/br> 「喔!阿紫的屋敷連老夫都有耳聞,津島的人都讚不絕口呢??上@間店好雖好,但是跟三萬貫相比還是九牛一毛,連抵個利息都不夠?!?/br> 「織田家向津島眾欠的債,會以分期償還的方式,全部奉還?!辜◣熛蜍ヌ锏揽照f道。 「殿下,現在的重點是織田家有沒有還債的本錢啊,我看我們就別為這種空話討價還價吧?!管ヌ飺u了搖頭,「我看這樣好了,津島鎮本來要上繳的商稅以及通行各地的關稅啊,從下個月起就改為用來償還彈正忠大人的債務吧?!?/br> 此話一出,平手爺的神色變得侷促不安,村井大人則根本嚇出一身冷汗,較為年輕的丹羽長秀也是眉頭深鎖。 旁邊的彌七郎則大為困惑,為何手上握有大軍的織田家臣竟然會被商人的一句「不繳稅」嚇得手足無措?直接派兵去討不就好了?這之中的利害恐怕他永遠無法弄懂。 「我看看啊,」堀田道空拿出懷中算盤,開始低頭在上面撥撥弄弄,算計了起來,「我們每個月上繳的商稅雖然頗豐,但是債務的利息也不少啊,扣掉利息后的金額首先用來償還利息……」 「堀田大人?!辜◣熛蛑ヌ锏揽蘸霸?,但對方似乎忙于計算,沒有聽聞。 「嗯嗯,這樣算起來,第一年幾乎都是在償還利息啊,然后第二年開始……」 「堀田大人!」吉法師加大了音量,但堀田道空依然充耳不聞。 「喔!因為有償還本金的關係,利息也相應減少,所以本金償還的時間會越來越快,如此加加減減,大約只要六年,就能……」 「堀田大人?。。。?!」吉法師又加大了音量,此時已經到了不理會就相當無禮的程度了。 「……一筆勾消?!管ヌ锏揽战K于停下撥弄,但依然低頭看著算盤,故作意興闌珊樣地抬起一隻眼睛看向吉法師。 織田三郎信長,雙手扶在面前,向前彎腰,對著堀田道空行合手禮,「錢,一定如數奉還,請堀田大人再寬限一段時間?!?/br> 堀田道空終于把臉從算盤里面抬了起來,「唰」地一聲把算珠歸位,然后揚起下巴,睥睨著在他面前低頭的信長。 「嗯,那個『尾張的大傻瓜』也終于懂點事了呢?!管ヌ锎曛掳?,打量著信長,然后把臉拉近,「那么,殿下啊,聽說唐土有一句話是這樣講的:『男兒膝下有黃金』,您對我這一拜究竟貴如萬金,還是不值一文呢……就看您今后的表現了?!?/br> 堀田道空拂拂衣袖,站了起來,「那么老夫今天就此告退。嗯,殿下啊,我們對于怎樣叫表現良好,應該都有默契吧?」 「當然?!剐砰L回道。 「我們應該也不用爭執所謂『一段時間』究竟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這種小事吧?」堀田道空雙手束在背后問道。 「不用?!剐砰L的頭依然低著。 「那好,老夫就此別過,期待殿下的好消息啊?!管ヌ锏揽照f完,便退出房間,隨著領路的小姓離去。 堀田道空離去之后,吉法師便停止見客,和眾臣討論了起來。他的手靠在肘枕上,兩指撐住太陽xue,拇指扶著臉頰,靜靜地聽著臣下們的發言。 「殿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多虧您這一拜,否則今年年底我們的財庫就會告終了?!勾寰憚俨寥ヮ~頭上的汗水說道。 「我們一年的開銷到底都花在哪邊了?如果只是玩賞宴會之類的東西,能省則省?!辜◣煂χ寰f道。 「唔…扣除家臣年俸、偶爾的工程之外,其實最大一筆開銷倒還是在馬回眾上?!勾寰笕嗣榱艘谎墼趫龅膹浧呃?,尷尬的說道,而彌七郎則是盡責地當作沒聽到。 「村井大人,馬回眾勞苦功高,您此話是要削減他們的俸額嗎?」丹羽長秀好奇地問道。 「兵農分離?!辜◣熀唵蔚鼗卮鹆私Y論。 「殿下明鑑。丹羽大人,您誤會了,馬回眾若說是我家最精銳的部隊,自然是當之無愧。然而平日他們并不解甲歸田,不打仗的時候便是吃城里的、用城里的,每年還要發出大筆年俸。先主殿下在世的時候也是集領內全城之力,外加一部分商稅,才養得起這批部隊。我說馬回眾是我家最大一筆開銷,僅是陳述事實,并沒有其他意思?!勾寰笕藢χび痖L秀解釋道。 平手爺說道:「殿下,若是沒有得到城主們的支持,外加失去津島的商稅,馬回眾就只有解散一途,彈正忠家會就此分崩離析?!?/br> 「馬回眾是爹留給我的底牌,絕不能解散?!辜◣煍嗳换貞?。 「這是當然,」平手爺湊近吉法師,低聲說道:「如此一來,便只能和勘十郎大人他們合辦葬禮,然后我們在葬禮上,要求各地城主向殿下效忠?!?/br> 吉法師靜默了一陣,眾臣們眼巴巴地等著他的決定。 「就這么辦吧?!辜◣煹拇鸶沧屍绞譅斔闪艘豢跉?。 又忙碌了兩日,便到了葬禮的日子。 這一天一大早,彌七郎便隨同吉法師前赴萬松寺參加葬禮。由于是參加葬禮,為顧全禮儀,便沒有著上全套盔甲,而是穿了一套黑服,外面再套上算是簡便式盔甲的腹當盔。他騎著馬伴隨在吉法師左側,隨時注意四周狀況,另一側則是野野村正成。 吉法師則是穿著一襲黑色的直垂,胸前左右各紋上一枚織田家的五木瓜紋,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一頂折烏帽子,騎在馬上氣宇軒昂,與平日判若兩人。 平手爺由于負責協辦葬禮,天未亮便帶了一批僕人前去會場布置了。 至于其他人,包括城內奉行如丹羽、村井等人都騎著馬跟在吉法師身后,再后面則是小平太、阿狗、勝三郎等吉法師從小認識的玩伴,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馬回眾也騎在隊伍前后隨行護衛,由坂井政尚全權指揮。 來到萬松寺,這才發現現場萬人空巷,原來除了各地城主和他們的隨從外,甚至還有不少平民百姓主動來到現場,希望能在葬禮開始時,隨著上人的誦經一同為信秀大人祈福,于是這些人把寺廟的院里院外擠得水洩不通,在馬回眾驅趕下才讓出一條道路。 「殿下,先主的治理很得民心啊…」丹羽長秀附耳對著吉法師讚嘆道,「臣下…很羨慕殿下能有位這樣引以為傲的父親?!?/br> 「能跟隨到這樣的主公,連臣子都會感到與有榮焉呢?!勾寰笕苏f完不禁挺起胸膛,似乎引以為豪。 彌七郎注意到吉法師看了兩位奉行一眼,并沒有回話,而是低下頭去若有所思。 「殿下不用擔心,」彌七郎對著吉法師說道:「您將來也會像這樣受到臣民愛戴的,我…呃不對…是臣下,臣下對您有信心!」 吉法師聽了卻是嘴角淺淺一笑,「哼,胡說八道些什么?!?/br> 吉法師一行人在門口下馬,沿著石子路步行穿過庭園。庭院里的群眾見到吉法師便紛紛讓出路來,那些城主們也是紛紛對吉法師鞠躬行禮,但臉上卻透露出古怪、尷尬的神情。 石子路的盡頭,信行大人在那邊等著。 「信行大人!見到主公了,不行禮嗎?」丹羽長秀朝他喊道。 信行聽見之后,便裝模作樣地向吉法師鞠躬,至少還不算相當敷衍。禮畢之后,他上前湊近吉法師,低聲說道:「我想我們兄弟倆應該私下談談?!顾f完之后,也不等吉法師答覆,便逕自行禮告退,繞去寺廟的后院。 「彌七,跟我過來,其他人在這等我?!辜◣熣f完后,便跟上信行的腳步,彌七郎趕緊快步跟上。 來到后院,果然除了信行之外,還有林通具也在場,林通具見吉法師帶了個護衛,便「嘖」了一聲,信行回過頭去看他,似乎有點不明所以。 「到底有什么事情?」吉法師開口問道。 「你看到這邊的人群了嗎?」信行回他。 「是啊,父親的確有一手,值得我們效法?!辜◣熁赝艘谎矍霸旱娜顺闭f道。 信行聽了卻是哼哼一笑,「這些百姓固然是感念父親大人,但是他們會聚集在此的原因,倒還是因為這是我主辦的葬禮,這是我具有人望的明證?!?/br> 吉法師白了信行一眼,「如果你找我來是要我聽你吹牛的話,我要先走了?!拐f完便要抬腳離開。 「如果今天這葬禮是你辦的話,你認為還會有這么多人嗎?」信行在吉法師要轉身離開之前說道。 「容我提醒你,在門口的牌子上,主持人名字寫的是織田信長。這些老百姓根本就不在乎葬禮是誰辦的,他們只知道這是信秀大人的葬禮,所以才過來參加?!辜◣熁剡^身來反駁道。 「你儘管對自己說這些話聊以慰藉吧,」信行嘴角露出冷笑,「那么城主們呢?聽說你今天要開總評定,怎么城主反而都跑來參加『我』舉辦的葬禮,到最后連你都只能摸摸鼻子跑來了?總評定沒開成嗎?」 彌七郎開口大喝,「放肆!織田信行!你可知你說話的對象是你的主君嗎?言談之中不使用敬語已經夠無禮了,現在竟然還…還、還對主公朝三暮四起來?!箯浧呃稍挼阶詈蟀l現自己突然辭窮了,只好隨便講個成語充數。 信行聽了忍不住用手掩住訕笑,一旁林通具也是不斷陰沉地冷笑。 「你的侍衛是想講『說三道四』嗎?我勸你還是教好自己手下那批扮武士家家酒的賤民,沒讀過書就別在真正的武士大人面前說話!」信行對吉法師說道。 「你話講完了沒?我還有場葬禮要主持?!辜◣熤皇抢淅涞卣f道。 「還沒,」信行收起笑容,雙眼直瞪著吉法師,「不要以為父親大人死前神智不清的幾句話就真的能讓你成為家督了,想坐上這位子靠得是本事!你最好識相點,主動把這位子讓給真正有資格的人。這樣我還能容你在那座小城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br> 「待會葬禮的時候,我就會在眾城主面前開口問你。好好想想吧,最好別做出不智的回答?!剐判姓f完后理了理領口,帶著林通具逕自離開了,留下吉法師和彌七郎站在原地。 彌七郎氣憤地對著吉法師說道:「吉哥!這樣講話已經算謀反了吧?你不下令讓我去斬了他嗎?」說完還作勢要追上去。 吉法師伸手攔住了他,「別傻了,以后我自然會對付他,今天先把葬禮辦完?!?/br> 兩人回去和眾人會合后,彌七郎把剛剛的事情完整地復述了一遍,吉法師的玩伴們自然是各個氣憤難消,然而丹羽等奉行們聽了卻是憂心忡忡。 村井貞勝向吉法師進言道:「殿下,信行大人講這話恐怕是有十足的把握,說不定……他已經得到眾城主的支持了,這下怎么辦?」 「就算是這樣,現在也沒辦法多做什么,只能硬著頭皮上去,隨機應對了?!辜◣熛铝私Y論,卻又補充道:「我很了解勘十郎這人,他雖然靠著謹慎有禮得到不錯的風評,但其實卻是傲慢自大,就算城主們不站在我這邊,也不一定都會站在他那邊,一定有不少人還在觀望?!?/br>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村井貞勝話剛說完,就傳來一陣響亮的鐘聲,葬禮即將開始。 時辰已到,眾人紛紛在大廳兩側入座。當吉法師穿著一身整齊的正裝踏入大廳時,已經先入座的平手爺很明顯松了一口氣。 坂井組頭先分派了大部分的馬回依序把守庭院四周,然后則是寺廟周圍,最后是萬松寺的前后門以及廳內各個方位。彌七郎由于算是吉法師的親信,便守在最靠近首席的地方,持槍而立。 等眾人全部就坐后,僧侶們也被請入大廳依照輩分就座,然后翻開佛經,開始吟誦了起來。 一時之間,除了和尚們的誦經聲外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就連廳外那些吵吵鬧鬧的平民百姓聽到誦經聲后,也安靜了下來。彌七郎瞄了一眼門外,看見不少百姓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想必是在為信秀大人祈福吧。 彌七郎的眼睛在四周掃視,沒看見什么威脅,腦袋不禁胡思亂想起來。他想起前一晚,由于這輩子沒參加過正式的葬禮,為了避免出糗,便厚著臉皮找上丹羽長秀大人,想請教葬禮的流程內容。 好在丹羽大人樂于助人,毫不保留地傾囊相授。像這樣正式的葬禮,通常都是由附近寺廟的名僧先為信秀大人誦經超渡,大約會持續半個多時辰左右。然后主持人,通常就是喪家地位最高的家屬出來,由他代表家屬感謝賓客前來參加。然后短暫地感念一下死者之后,便是由主持人開始上香,之后所有人按照地位依序上香之后,葬禮便算結束了。 彌七郎又看了一眼信秀大人牌位,之后再把目光移到牌位前面的香桌上。講到上香,丹羽大人當時又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些天臺、凈土之類的宗派,不過大體來說,尾張這邊的人上香,使用的都是抹香,而不是線香。 抹香,根據丹羽大人的說法,就是把香木粉撒到燃燒的香爐里面,產生煙霧和半刺鼻的香氣,以此表達對死者的敬意。 上香的時候還有不少學問,首先要雙手合十,禱念一翻,接下來左手維持在半空,右手以三隻手指伸進香木盒中取一小搓香木粉,然后再舉到眼前的高度,輕輕地撒在香爐上,讓香爐燃起白檀的香氣。彌七郎印象中這樣的動作還會依照賓客的親疏遠近反覆一到三次,似乎相當講究。 一轉眼,僧侶們便已誦經完畢,該輪到吉法師出來說些話了,彌七郎看見他不徐不疾地從位子上起身,走到大廳中央。他先環視了廳內眾人,彈正忠家底下城主除了鳴海城的山口大人外幾乎都到齊了。有些城主在吉法師這樣的目光掃射下感到相當不自在,不時拉扯領口,或是乾脆盯著地板,打定主意不和吉法師四目相對。 「各位大人不辭辛勞,從尾張各地趕來參加先父的葬禮,三郎在這邊代替先父,向各位致上最深的謝意……」 吉法師說完開場白之后停頓了一會,彌七郎原本以為吉法師會繼續講些禮貌的客套話,想不到吉法師話鋒一轉,突然質問起在場的城主起來。 「……但是,作為織田家的新任家督,也就是你們的主君,我對于少數人的行為卻相當不滿意。就在五天之前,我向你們發出總評定的通知,大多數的城主,都在當天就答覆我了…」吉法師邊說邊像是在巡視一樣,雙手束在背后,走過一位位城主面前,目光在他們臉上停留數秒,然后再走向下一位。 「…但是某些人,」吉法師特別在荒子城主前田利春面前多停了一會,「某些人似乎打定主意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一刻才答覆我會在葬禮結束后前來與會?!?/br> 當吉法師從前田利春面前離開時,荒子城主的背上已經印出一大塊汗漬。 「這樣的意思就好像不服我當這個家督似的,但大家似乎又不好明講。那剛好,趁我父親的遺體還沒下葬前,大家就在這里,在父親的靈位面前,把話說開吧?!辜◣熁氐酱髲d中央,看著信秀大人的牌位說道。 「有誰不服我的,」他突然轉過來一聲暴喝,「現在就站出來?。?!」 廳內鴉雀無聲。 城主們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彌七郎心中暗自得意。 良久,座位中有人舉手想要發言,彌七郎和吉法師不約而同朝他看去。 那是御器所城主,佐久間盛重。長良川大敗那一夜,他沉穩的態度給彌七郎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小豆坂之戰也是由他掩護馬回眾撤退。也因此彌七郎對這位大人頗有好感,從外表看去就是位正直又穩重的大將,看來他也是站在吉法師這邊。 「我一向尊敬先主信秀老太爺,」佐久間盛重開口說道,「他的決定鮮少出錯,即便晚年接連大敗,那也是時運不濟,我相信換成其他人也不會更好。就因為這樣,我才會選擇相信他生前最后一個判斷,即便這個判斷讓我存有很大的疑慮?!?/br> 講到此處,佐久間大人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把剩下的話說完。彌七郎眼神之中充滿了鼓勵,恨不得代替他把接下來支持吉法師云云的話一口氣全部說完。 吉法師的叔父,同時也是守山城主的織田信光就坐在他旁邊,卻是用手肘點他,淡淡地搖頭。 「……但是,今天親眼看到殿下的所作所為,我不得不說,」佐久間大人幾經考慮,最后還是決定把話說完,他雙眼直視著吉法師說道:「老太爺一定會相當失望的,殿下,您的器量真是太狹隘了!」 「你……!」吉法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臉上表情不知是驚還是怒。 一旁的彌七郎也大出意外,他原本真的以為佐久間是為了支持吉法師才開口的。 「殿下?!共裉锎笕艘舱f話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如果您剛剛那番話是暗指我的話…不錯,收到總評定通知時我的確敷衍應付,用意就是想試探殿下會如何應對,如果殿下展現出手腕,我自然會主動向殿下請罪,可惜結果大失所望?!?/br> 「良禽擇木而棲,」林通勝趁機開口,「如果飛鳥都歸往他處,恐怕也只能怪罪自己是塊朽木了?!?/br> 接下來眾城主開始踴躍發言,紛紛對吉法師提出指責。 彌七郎看到林通具在旁陰沉地冷笑,信行眉宇之間也是藏不住地暗喜。 林通勝對林通具使了個眼色,林通具便從人群間站了出來,大聲說道:「各位大人!讓信長大人繼位的確是先主的遺令,但是先主大人當時重病纏身,說出來的話還有幾分理智已令人存疑。二來,立長不立幼才是家族繼業的傳統,廢長立幼往往會招致滅亡……」 吉法師直接打斷林通具的發言,「你就直說你要擁立信行吧,講這么多廢話!」 彌七郎聽見準人正喝道:「林通具你這是謀反!」 「我謀反???是!如果為了織田家的安危,我甘愿背上謀反的罵名!信行大人知書達禮,懂是非、識大局,他才是適合繼任家督的人!」林通具指著吉法師回頭對著準人正叫道:「你看看這傢伙,尾張的大傻瓜絕非浪得虛名,剛坐上家督的位子沒幾天就像個暴君一樣威脅自己的臣子,這樣子哪是什么名主?根本是昏君!織田家要是多給他帶個幾天就會亡了,亡了??!」 在場一些城主聽到此言后彼此交頭接耳,點頭稱是。 「林大人,你說夠了吧??!」突然又一聲大喝,眾人不約而同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那竟然是信行!彌七郎為之乍舌,這傢伙不是要跟吉法師搶家督嗎? 「父親生前的遺命,就是要信長殿下成為家督。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遵守遺命,盡力輔佐信長殿下,才稱得上盡忠職守。況且此時的織田家,鄰近有同宗強敵環伺,東方還有強大的治部大輔虎視眈眈,絕不可以在此時發生內鬨!萬萬不可??!」信行這番話講得還真是頭頭是道,一副為織田家著想的樣子。 「還是信行大人識大體啊…」、「果然是信行大人會講的話?!箯浧呃陕犚娨恍┏侵鞯吐曌撛S,心里只覺得莫名火起。 只見信行從自己的座位上膝行而出,來到吉法師面前,向他跪拜道:「弟弟,不…殿下,我不希望自己成為織田家分裂的火種,如果真的情勢所迫,到時請你下令讓我切腹自盡,永絕后患吧。為了織田家,我犧牲這條性命都在所不辭!」 有城主急忙喊道:「信行大人,您言重了,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是啊,如果殿下真下這種命令,我也不能接受。到時候,您還是會白白犧牲啊?!褂钟谐侵髟谂愿胶?。 也有人是對著吉法師喊話,「殿下,您看看自己的兄長,這家督之位本來還是他的,如今被剝奪繼承的權利,不但不記恨,反而還愿意為了大局而犧牲,為什么您就不能跟他學學呢?!?/br> 吉法師只是拳頭緊握地瞪著他,不發一語。 那信行又抬起頭來對著眾城主說話,「謝謝各位,我講這番話,本意也是為了勸……」 突然間信行滿頭香灰,原來是信長抓起桌上的抹香朝信行撒了過去。 眾人一片錯愕,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彌七郎看見平手爺眉頭緊縮,看似欲哭無淚,隨即把臉埋進手里。 然后吉法師便一聲不響地走出去了,只留下錯愕的眾人。 吉法師離開后,良久,眾人才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隨即爆出哄堂的不滿。 「這什么氣量??!這像是已經元服的人嗎?」 「所以我說,還是得讓信行大人繼承家督!」 「對,沒錯,再讓信長多帶領我們一天,織田家就要完了?!?/br> 「信行大人,您可千萬不要推辭??!」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吵著,局勢逐漸朝對信行有利的方向倒去。但是彌七郎注意到此時佐久間盛重、柴田勝家、織田信光等人卻不發一語,既不附和,也不反對,只是雙手抱著胸低頭沉思。 彌七郎不禁好奇這幾個人的態度,突然衣角被人拉了幾下,他回過神來才看見勝三郎對著他擠眉弄眼,要他趕快跟著出去。 原來馬回眾在那當下早就追了出去,小平太等人看見彌七郎沒跟上來,才趕緊讓勝三郎回來叫人。 彌七郎跟著勝三郎走出寺廟,穿過庭院人潮,一路直奔大門。只見到一群人圍著門外,看著坂井政尚對著幾個剛下馬的馬回破口大罵。 「連自己要保護的主子都能跟丟,你們算個屁馬回!通通回去當足輕算了??!」 彌七郎趕緊問旁邊的小平太怎么回事,小平太回答道:「剛剛阿吉衝出去的時候,坂井趕忙叫了幾個馬回立刻上馬追過去。結果沒多久,這幾個人就灰頭土臉地騎回來說把人追丟了?!?/br> 彌七郎聽了,略為想了一會,便推開人群,擠到坂井政尚附近說道:「組頭!我和殿下常常玩在一起,大概知道他會去哪?!?/br> 坂井政尚轉回身看見彌七郎,便激動地抓住彌七郎的雙肩說道:「津上,你一定要好好勸勸殿下,這樣子絕對行不通的,他如果繼續下去,不要說家督的位子了,最后搞不好會連小命都不保的!你一定要好好勸他,知道嗎?知道嗎?」 彌七郎感覺肩膀都快被捏碎了,但他知道組頭是一片好意,同時也的確為吉法師的將來感到擔憂,心中一片愁云慘霧。 「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拱⒐烦嗑姓f道,對方只是點點頭,揮揮手叫他們把馬騎走。 彌七郎等人立刻上馬,雙腿一夾,轉眼間就把萬松寺拋在腦后,同時盤算著要上哪邊去找吉法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