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決口
流言蜚語快速地傳開了,織田家的荒唐三少勾搭上生駒家嫁不出去的剩貨,大傻瓜配老姑婆,絕配! 吉法師和吉乃沒有把背后這些難聽的傳言聽進耳里,在彌七郎認識吉法師以來,還從沒見過他這么地快樂。他們倆如膠似漆地黏在一塊,吉法師若不是陪著吉乃騎著馬去原野兜風,就是帶著她和哥們一起廝混。小平太常??粗麄兊谋秤叭氯轮干狭松狭?!阿吉這小子總算上了!」簡直比吉法師本人還樂。 他父親信秀大人的征途也相當順利,好消息一個又一個從前線傳來,聯軍勢如破竹,接連攻下城池,朝倉宗滴由北而南進軍,織田信秀則一路北伐,將關鍵城池「大垣城」納入手中,雙方即將在齋藤利政的主城稻葉山城下會師。 商家們絡繹不絕地來到古渡城獻禮,希望能在信秀凱旋而歸時率先奪得好印象。這還要多虧平手爺出手擺平了賞花會的事情,吉法師大鬧賞花會之后,讓生駒家宗和幾位津島眾的大老上古渡城來討公道,平手爺好說歹說,既彎腰又道歉,還賠了不少謝禮,才平息商家們的憤怒。也多虧平手爺在后面擦屁股,吉法師才能逍遙的帶著吉乃游山玩水。 由于信秀遠征在外,土田御前又沒有插手干預,生駒家宗似乎也沒有阻止,兩家人對于孩子們交往的事情也算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它過去了。 這天傍晚,大伙又在外面玩了一天,轉眼間就夕陽西沉。眾人就著暮色踏上歸途,吉法師和吉乃共乘一匹走在最前頭,眾人跟在后面興高采烈地交談,然后就看見一匹馬載著一名武士緩緩渡步而來。大家一開始也沒多看他幾眼,畢竟在大道上不論是騎馬或步行,往來的旅人多不勝數,直到他緩緩地倒臥在馬背上,背上還插著三根箭矢,嚇得吉乃一聲尖叫。 來到那名武士身旁,那武士全身裝備相當精良,除了旗幟遺失之外,盔甲上還留有無數砍殺的刀痕,攜帶的武士刀和脅差不知流落何方,只剩刀鞘還系在腰上。 「沒氣息了?!箘偃缮锨疤搅颂侥敲涫康谋窍?,又摸了摸他的脈搏,得出結論。 「好端端的,附近又沒打仗,怎么會有人中箭死在這邊?」小平太納悶地問道。 「各位,」信長把死者臉上的血跡抹去,「是巖越?!?/br> 眾人頓時心中一凜。 彌七郎在織田家待了好幾個月,也認得不少人。巖越勝三郎是信秀馬回眾的成員,也就是信秀的親衛隊,武藝也算高強。作為信秀親衛隊的巖越既然死在返回尾張的路上,那就代表信秀的本隊受到襲擊,信秀的安危也就失去保障、生死未卜,甚至可能代表織田軍遭遇前所未有的大敗,才會讓主將的本隊遭受攻擊。 「我要去古渡城!」信長調轉馬頭,朝著古渡城的方向急奔而去,眾人趕緊跟上。 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心里忐忑不安。 抵達古渡城時,天色已經全黑,月亮高掛在山頭。古渡城已經進入全城警戒的狀態,所有火把全都點亮,整個城燈火通明。信長在城門下叫喊,守衛認出是自家的少主,趕緊開了門讓大伙進去。 進門的廣場上,信秀就坐在軍凳上,拄著自己的武士刀一言不發。他披頭散發,滿身是血,身上插了三、四隻箭,看上去臉色相當陰沉,一旁大夫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地為信秀處理傷口。吉法師立刻下馬走上前去。 「戰敗了???」他問。 「安靜,仔細等著?!钩酥?,信秀沒有多說什么,就連大夫拔下他身上的箭失時,也只是悶哼一聲,什么話也不說。吉乃站在吉法師身后,不敢多說半句。彌七郎等人更是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 等了兩刻鐘的時間后,城門又再次開啟,十來個傷兵彼此扶持,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還有些人是被同伴一前一后地抬了進來,一旁的平手爺招呼他們往城里養傷去。 信秀一邊焦急地等待,有時來回渡步,有時坐在軍凳上咬著指甲。整個晚上,他們都在等待傷兵陸陸續續地從外地歸來。 吉法師的叔父織田信光帶著上百人回來的時候,信秀和信光激動的相擁,「信康回不來了…」,彌七郎看見信秀兄弟倆抵著頭低泣。 「壞…壞…」阿狗搖著頭低語,「到現在為止回來的人還不到四成…」吉法師聽到之后神色凝重,他看向父親,不知道此時織田家的一家之主有何打算。 「不對勁,」信長低語道,「我父親即使失敗,也從來不曾如此焦慮過,這不是單純的戰敗?!?/br> 他們在火光下繼續等待,突然,城樓上的哨兵大喊著,「林大人的部隊回來了!」 城門打開,林通勝和林通具兄弟倆領著今晚最大的一群部隊魚貫走入城內廣場,算上這群人的回歸,織田家出征的部隊才有六成活著回來。 信秀站了起來,朝林兄弟走過去,林通勝看到信秀走來時,目光也不回避,直接和信秀對上。 「林通勝,你對于在戰場上擅自撤退一事,已經做好覺悟了吧?」信秀額頭此時青筋暴露,眼角布滿血絲,正處于盛怒之下。 「主公,我不明白,我是遵守主公的命令撤退,保存織田家的兵力,何來擅自撤退一事?敢問主公是從誰聽來這類讒言的?」林通勝講得倒是理直氣壯。 「我當時給的命令是率領軍隊守在河口掩護我軍渡河撤退,但是在齋藤家發動攻擊的時候,我可沒看到任何掩護?!?/br> 「我有下令放箭射殺敵軍,當時黑夜,又是戰亂之中,可能主公因此沒有看到?!沽滞▌倮^續辯解。 「我到對岸的時候可沒看到半個友軍?!?/br> 「戰亂之中,渡河的軍隊和我的部隊混在一起難免會有誤會?!?/br> 「我在對岸的時候身邊只剩寥寥幾個殘兵,哪有什么大軍和你的部隊混在一起這種事?」信秀的語氣越加激動。 「主公,你現在追究這種事情根本于事無補。當時齋藤家成功暗殺土岐賴純,使朝倉軍失去大義名分而退兵的時候,你就應該退兵了。是你貪戀即將攻下的城池不肯退兵,才導致今天的大??!」 聽完這句話后,信秀臉色鐵青,一直強忍著不發作的他把左手默默地放到刀鞘上,拇指微抵刀格,彌七郎感覺得出他隨時就要拔刀。林通勝卻不為所動,左手一樣默默握住刀鞘,他弟弟更加猖狂,右手握住刀柄,刀劍已出鞘半截。 氣氛僵持凝重,和林兄弟一道回來的傷兵顧盼四周,茫然不知所措。但林家的家兵卻紋風不動,看似已經做好戰斗的覺悟。這群人個個毫發無傷,而且在其他織田家士兵浴血奮戰的時候養精蓄銳,在場的人數也比效忠信秀的士兵更多。 如果這時候開打,固然在城里休養的士兵比林兄弟的手下更多,但即便他們立刻醒來,依然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他們渾身是傷,面對林兄弟完好無缺的部隊能不能形成戰力也是問題。 「要我現在把城里的人都叫起來嗎?」勝三郎悄聲問道,信長手掌微抬,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劍拔弩張,信秀也正在盛怒之下,雙方隨時都會當場開打,但是信長卻大膽地走上前去,站得比父親還要靠前。他姿勢夸張地舉起手來,再緩緩地放到劍柄上,把劍一吋一吋慢慢地抽出,兩邊的人馬都不自覺地盯著他看,彷彿靈魂都被抽離出那場緊張的對峙,目光中閃爍出微微的困惑。 彌七郎注意到吉法師此舉反而讓信秀從盛怒之中冷靜了下來。 「三郎,你在我千辛萬苦返回城里的臣子和士兵面前拔刀做什么?!剐判闫降匕言捳f出來,聲音卻相當宏亮。 信長立刻帶刀入鞘,手離刀柄,對著父親微微鞠躬,一句話也不說。 「關于這場戰斗的勝敗之因,我會在月評定上深入檢討。你們辛苦了,下去休息吧?!惯@話是對林兄弟說的,他們手下士兵聽到后似乎松了口氣,林通勝不冷不熱地向信秀行禮,而林通具卻毫不遮掩地露出「到手的鴨子飛了」的神情。 就在這時,信秀冷不防地朝著林通勝揮出一拳,通勝幾乎要被打倒在地,幸而及時扶住身旁的士兵才沒有吃土。 「這是罰你擅自從前線撤離?!剐判阏Z氣依然相當平淡。 林通具緊盯著他的兄長看,通勝的半邊臉頰已經腫了起來,嘴角破皮流血,但目光一直朝著地面,沒有把怒火投向信秀。最后,他抿住嘴唇,向信秀彎腰,「感謝主公開恩?!箍吹剿男珠L沒有發作,通具也乖乖地向信秀低頭。 信秀終究得到他要的屈服。 林兄弟和他們的人馬就地解散了,信秀繼續坐在他的軍凳上,一手撐著下巴,萬念俱灰地看著其他潰散的人馬陸陸續續回來報到。直到東方的天邊緩緩地變成一片亮灰色時,回到古渡城的士兵頂多也才原來的七成,織田家元氣大傷,慘灰色的天空開始飄起細雨,彷彿在與信秀深鎖的眉頭相互映襯。 「主公,您應該去休息了,剩下的人就由臣下來接待吧?!蛊绞譅敵雎晞竦?。 「不,你也下去休息,把……大學助叫起來吧,讓他接手剩下的事?!剐判闩牧伺南ドw緩慢地站起來,一向自詡年歲長而體不衰的他,此時動作卻像老了幾十歲一樣,似乎挪動一根手指都很困難。 「無須多勞,主公,臣已經醒來了?!挂粋€聲音從后方傳來,大家回頭望去,一個壯年男子緩步走來,盔甲穿戴得整整齊齊,身后跟著幾名隊伍略為凌亂的士兵,彌七郎認得那人正是佐久間盛重,大學助是他的別名。 「大學啊……你睡了多久?」信秀抬著沉重的眼皮問道。 「夠久了,我是第一批睡的,正好帶年輕人起來站早哨?!棺艟瞄g盛重抬頭挺胸,試著表現出精神抖擻的樣子。 「早哨啊…今天可不是什么尋常的日子?!?/br> 「不論颳風下雨,武士的職責都不能懈怠?!?/br> 「呵,」信秀淡淡地笑了一聲,「傷勢呢?」 「過得去?!棺艟瞄g盛重講得輕描淡寫。 「那好,」信秀的臉色舒了下來,似乎如釋重負「就交給你了」 信秀抬起他的腳步,輕輕推開了平手爺要扶他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向內門?!钙渌硕枷氯グ?。三郎啊,陪你爹走一段路?!?/br> 織田三郎信長要跟上他腳步緩慢的父親并不困難,他讓其他人先護送吉乃回津島,自己陪著父親慢慢走遠。 彌七郎默默地走在隊伍最后面,突然衣角被人從后面輕輕拉了一下,回頭一看竟然是平手爺,遠方的織田父子兩人正觀察著他。彌七郎默默地跟著平手爺回到原地,信秀大人對著他上下打量。 「我要你推薦一個人進馬回眾,我以為你會選身材壯碩的服部,或是槍術高明的前田家四子,你推薦津上給我倒是蠻讓我意外的?!剐判阊哉勚酗@露出對于彌七郎的評價似乎不甚欣賞。 「彌七雖然武藝平庸,但他守口如瓶,而且不論張口或做事之前都愿意多想幾遍。我認為他是父親此時此刻比較需要的人?!瓜啾雀赣H的婉轉,吉法師對彌七郎的評價卻是直接明白、毫不掩飾。 一想到織田家當家父子二人對他的評價都只是這般程度,讓彌七郎感到有些無地自容。 信秀摸著下巴打量著彌七郎,「嗯,這人確實有些地方派得上用場,那就確定是他了?!顾仡^望向平手爺,「五郎左,文書就由你起草,把他加入新晉名單里面?!?/br> 由于身處黃沙塵土,不好下跪行禮,彌七郎僅是深深地一鞠躬,「感謝主公提拔?!?/br> 「五天后過來報到?!剐判銙佅逻@句話后就走了,只留下吉法師和彌七郎待在原地,目送他和平手爺穿過內門后消失在視野里。 「你父親看來很信任你?!箯浧呃蓪χ◣熣f道。 「有用處的時候都是這樣,只要他想,他也可以看上去很信任你?!辜◣煻⒅呀洓]有信秀身影的內門。 彌七郎聽到這話竟無言以對。父子倆一個模樣,他這樣想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