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37節
弄璋,取自弄璋之喜,因為家中爹娘太想要一個男孩而如此取名。 弄璋的身體不好,又是女孩,更不受家里重視。江左楊遇到她的那天,她竟然因為沒有吃上晚飯而去主家廚房偷東西,小姑娘不經嚇,被逮了個正著后,哭著求他。 很唯唯諾諾的樣子。 江左楊沒興趣欺負一個小姑娘,看她哭得實在可憐,就說你給我煮碗面條吧。 弄璋就煮了碗酸菜rou絲面,她以為江左楊坐在外頭什么都沒看到,所以對著熱騰騰的面條咽口水咽得有些不加掩飾,其實江左楊什么都看到了。 她把面端給他,江左楊說:“再去拿個碗,拿雙筷子,太多了我吃不完,分你點?!?/br> 小姑娘一臉喜出望外,笑起來時露出一點梨渦,很可愛。 江左楊那天心情其實不大好,但興許是昏暗的燈光太過柔和,江左楊也跟著笑了下,等弄璋轉身去取碗筷時,他才發現有這樣好看笑臉的姑娘是個跛子。 弄璋???的廚藝其實很好,幾個jiejie相繼出嫁后就輪到她伺候爹娘飲食起居,可是這么多年下來,爹娘把她的付出當作理所當然,從沒夸過她,反而飯冷點,或者沒煮想吃的,就打罵她。 但江左楊不知道,他只是在淺嘗一口后便驚嘆于面條的美味,由衷地贊賞道:“真好吃,真該讓你來做府里的廚娘?!?/br> 弄璋眼睛亮亮的:“真的嗎?我的手藝真的可以當廚娘嗎?” 她腿腳不便,這輩子都別想去主子跟前伺候,至多從粗使丫鬟熬成粗使婆子,廚娘已經是家生子的弄璋能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江左楊從她開心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些命運的不公,沉默了會兒,但因為不想做煞風景的人破壞她的好心情,于是道:“你一定會成為廚娘的?!?/br> 江左楊是寧公公的養子,在寧公公伺候文帝時,他需要幫忙打理府上一應事務與生意,常被人嘲笑,說他不像養子,像管家。 江左楊不反駁,他認得清自己的身份,名為養子,實為奴才,就像這個偌大宅邸的主人,名為九千歲,實則只是去了勢的奴才。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多荒誕矛盾的事接連不斷地上演。 但這個世界上終歸還是有人不在乎他究竟是養子還是管家,更不會人前尊他為少爺,人后罵他,那個人自然是弄璋。 弄璋那短暫的十六年里,所承受過的惡遠比江左楊想象得多,但她總是默默消化著,沒有抱怨,沒有脾氣。 江左楊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弄璋其實也不是什么圣人,她甚至都不識字,連《論語》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從每一次□□與奚落后,從自己難受的心情中,慢慢地總結出一個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然后把它默默實踐在自己平日的言行中罷了。 可那樣總顯得她特別好脾氣,特別好欺負。 在江左楊又一次幫她打跑了欺負她的人時,終于忍無可忍地沖她吼道:“你能不能有點脾氣?你就這么傻傻地讓人欺負嗎?” 弄璋被吼得露出了難過的神情,看上去快要哭了,江左楊又后悔了,但實在拉不下臉來這么快就哄她,就這么梗著脖子站在她面前,也不吭聲。 弄璋低著頭揪著衣角,道:“沒有辦法啊,我除了忍耐,沒有辦法的?!?/br> 她確實是沒有辦法,天生的跛子,身體還不好,打不過人家,就算智取,欺負她的人有家里護,她呢?只會被爹娘點著腦門罵,說她不省心,一個天生的婢子都趕在外頭惹是生非。 爹娘不會護她的,他們比起她身上的傷疤,更在乎破了的衣服洞。而很多時候,弄璋的傷還出自他們之手。 而造成這一切的,都是她沒法選的出身,沒法挑的爹娘,沒法不要的身體,弄璋又能怎么辦呢?她連字都不識一個,還是跑不快的跛子。 弄璋用一種很麻木的聲音說:“你不是也在忍嗎?大家都好不快樂?!?/br> 原來不是沒有脾氣,只是沒有這個資本發脾氣而已。 那天,弄璋與江左楊鬧得不歡而散,很久,弄璋都沒有再出現,江左楊一個人點著盞油燈坐著,也等不來那個為他煮面,好奇地與他打聽外面新鮮事的姑娘。 直到后來有一天,江左楊實在憋不下去了,就去找弄璋,他才知道弄璋不在府里做工了,他爹娘跟寧公公求了恩典,把弄璋放出去做婚配,對方是個瞎子,快四十了還沒娶上媳婦,害怕沒人能給他送終,于是用家里唯一的房子抵了六兩銀子出來,買了弄璋。 她爹娘倒不嫌這銀子少,總覺得弄璋是個跛子,身體又不好,能賣個六兩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于是歡歡喜喜把弄璋抬上花轎。 那天正好是弄璋出嫁的日子。 江左楊什么都沒顧上,牽了馬就直奔弄璋的夫家,四十歲的老光棍能娶到小嬌妻是件喜慶的事,迎親隊伍吹打得格外熱鬧,也走得格外慢,江左楊很快就追上了。 他縱著馬橫沖直撞直接把隊伍沖散,轎夫慌亂地把轎子放了下來,新郎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江左楊那時面對著垂落的轎簾卻沉默了,他很想穿過轎簾上的破洞看清弄璋此時的神色,可又覺得沒意思,以她的性子,她大抵會認命吧。 就在他預備掉轉馬頭重新回去時,轎簾忽然被掀開了,新娘摘了蓋頭喊他:“寧公子,你帶我走吧?!?/br> 那一如既往的怯怯的聲音此時卻像是蓄積了所有的力量,在江左楊的耳邊盡數炸開,他愣愣的,新郎氣到不行想把弄璋推回去,弄璋死死扳著轎沿看著他。 那瞬間,江左楊突然明白了那個眼神的意思——我過去沒有依仗,可現在我愿意押上我的下半輩子,頂著被夫君罵蕩/婦,被人指指點點的風險,賭你愿意做我的依仗。 江左楊卷起馬鞭向那所謂的夫君抽了過去,然后迅速把弄璋抱上了馬背,還沒等她坐穩,就扯掉她頭發上的發釵:“什么丑東西都往你身上招呼,好好的一個姑娘都不漂亮?!?/br> 弄璋在他懷里哭,可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松開。 江左楊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賣掉了,賣給一個太監當養子,而所謂的養父,更像是他的主家。 他短短的二十年,漂泊著,算計著,小心著,孤獨著,疲憊著,唯獨沒有安定過。 如果那時候弄璋沒有掀開簾子叫住他,江左楊是真的會走。 弄璋說得很對,他也在忍受著,忍受那么多,所以他潛意識里總覺得自己是個注定要被選擇,被拋棄的人,他沒有任何的勇氣去主動抓住任何的一件事。 可是當弄璋叫住他,當他與那個眼神碰上時,似乎有個人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話。 他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而現在,你終于可以落腳了。 江左楊講到此處戛然而止,他并沒說荀引鶴最關心的私奔,荀引鶴還不能明白,那些做出決定前的沖動又或者冷靜地條分縷析都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促使他產生沖動或者分析的原因。 江左楊道:“大約人都是殘缺的,所以一顆心總是漏成風,這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只是有些人知道它漏在哪,為什么漏,有些人不知道,而更幸運的是,還有些人不僅知道它漏成什么樣,還能遇到那個剛好能與它嵌合的另一顆漏風的心臟?!?/br> “當然,也有理智如你們世家的人,不會選擇那顆心臟,這都沒關系?!苯髼畛烈鞯?,“只是我覺得人生來許多事都沒法選擇,爹娘陪伴我們前半生,卻把我們摧殘到千瘡百孔,而我們還不能挑選他們。所喜這世上還有公平,至少還把會陪伴我們后半生的娘子的選擇權交給了我們,你自然有你的大局觀,而我只是個自私的人,我只想對我自己好一點,不想到了最后,這顆心連跳都跳不起來了,僅此罷了?!?/br> 第48章 在江左楊與他娓娓道來時, 荀引鶴沉著神思,似乎聽得很認真, 但腦海里不受控制地總會出現文帝用舔火棒剔燭火時如皮影般深刻的廓形身影, 漸漸的,他面部上的每道肌理都在荀引鶴的腦海里變得清晰起來。 在那個藍天白云似乎都想穿過的書房里,荀引鶴突然懂得了當時文帝的情緒。 原來他在悲傷。 荀引鶴謝過江左楊走出書房, 書院并不大,他沒走兩步就看到了江寄月,今天那個讓人厭煩的沈知涯并不在, 她一個人在樹下看書, 現在是書看到一半嫌煩了,采了花草在編手環。 荀引鶴猶豫了瞬還是走了過去, 他并不大懂該怎樣與女郎交流,但江寄月喜歡看書, 談書的話,他還是有點話題可以聊的。 還沒等他想好該怎樣自然地開口, 江寄月察覺到有陰影覆蓋下來, 便抬了頭, 見是他, 抿嘴笑了下, 道:“先生?!?/br> 荀引鶴面色淡然地應了聲, 實則迎上江寄月清澈目光的瞬間, 他的心就慌張地亂跳起來。 他想, 如果身邊有江寄月,那么對于他來說, 江左楊擔心的心臟不會跳動的那種事大抵一輩子都不會發生的。 荀引鶴輕咳了聲, 掩飾住心里的慌亂, 然后才道:“你在看什么書?” 干巴巴的。 好在江寄月沒有嫌棄,還放下花環,拿起書給他看封皮:“是《牡丹亭》?!?/br> 荀引鶴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莫說在規矩很大的荀家了,就是在上京隨便一戶略有富余的家庭里,都不會讓女孩子看這樣容易移了性情的yin/詞艷曲,結果江寄月不僅看,還看得如此光明正大,書院的人來來往往,似乎也沒覺得不對。 荀引鶴問得很委婉:“你喜歡這種書嗎?” 如果換成別人,他絕對已經毫不留情面地繳書,然后板著臉訓斥了。 江寄月道:“喜歡啊?!?/br> 她沒有察覺出荀引鶴???的異樣,當真覺得他是來探討書籍的,說得很大方:“我尤其愛那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br> 荀引鶴沉默了會兒,繼續委婉:“那是因為杜麗娘思春了?!?/br> 江寄月卻笑,直白得讓荀引鶴啞然失語:“她想郎君了。詩經里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么女郎想郎君,也無可厚非了,飲食男女,食色性也嘛?!?/br> 荀引鶴想了想,那些預備好的委婉說詞在江寄月的笑語中灰飛煙滅,他笑了笑:“好像確實如此,只是詩三百,能思無邪,不知《牡丹亭》可否也是如此?!?/br> 江寄月歪著頭想了想,道:“書有百種樣,便端看你如何看它了。這本書是爹爹給我看的,看前他著重和我講了這曲唱詞,他說大戶人家的小姐規矩很多,壓抑本性,杜麗娘能看著滿園春色,發出如此的感嘆,實則是在嘆息自己的青春人生只能浪費消磨于狹窄的后院,繁復的禮節與死水般的人生,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br> 荀引鶴反問:“自我意識的覺醒便是想嫁書生嗎?這覺醒似乎有些沒必要?!?/br> 江寄月聽到此處,正了正神色,細細看了他兩眼,方道:“你肯定是那種看了梁祝后會說祝英臺昏了頭的人?!?/br> 荀引鶴并不否認道:“你猜得不錯,我確實覺得從現實角度出發,祝英臺很昏頭?!?/br> 江寄月道:“所以你也覺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啞嫁一定是對的?” 荀引鶴抿了抿唇,這話他沒法回答,從家族利益來說,一定是對的,從后半生的保障來說,也一定是對的,可是回落到個人,荀引鶴卻沒法說出個‘對’字來。 文帝悲傷的臉就是那滴落入生銹鎖扣的油,讓荀引鶴封閉的心滑潤活泛了起來。 江寄月道:“父母家族,是生下來沒法選的,婚嫁卻不是,那是第二個人生,我想人總是想對自己的人生有把控權,我們且不談杜麗娘與祝英臺的選擇對不對的問題,因為她們根本沒有選擇權,像祝英臺,她不認識什么馬家公子,她只知道她和梁山伯無話不談,家族能為了利益把她嫁給馬家公子也可以嫁給劉家公子,家族不會考慮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她后半生高興還是不高興,得到的是知己伴侶還只是一個身份,因為長久以來,這些大家族都是如此過來的,祝英臺生在其中,早一眼把自己的人生看到頭,所以她想拒絕這樣的人生,選擇另外一條路,可能是蠢的,可能真會遭報應,可她也想賭那一分的可能?!?/br> 江寄月笑:“如果她的爹娘能改一改那種強硬的命令做法,讓祝英臺與馬家公子接觸著,慢慢培養感情,或許隨著時間過去,祝英臺或許會發現馬家公子確實比梁山伯好,也就嫁了??墒堑锴∏〔粫o她這種可能,他們只會憤怒于祝英臺居然敢反抗他們,沖擊他們,尤其是父親的威嚴,他們不會想到與祝英臺好好談談,而只想把一個快要脫離他們掌控的女兒抓回來。我想,這才是梁祝悲劇的核心,馬家公子與梁山伯其實都不重要,他們只是祝英臺反抗的一個理由而已?!?/br> 荀引鶴對這個從未聽過的理解感到了由衷的驚訝,他道:“這是你自己想的嗎?” 江寄月道:“不是欸,我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他才不逼我做任何的事,有這樣的爹爹在,我哪能有這樣的理解,這里面大半都是我爹爹跟我講的啦?!彼铝送律囝^,“我純粹拾人牙慧?!?/br> 荀引鶴不自覺地笑起來,他看著坐在花叢里的江寄月,道:“你確實不像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br> 他與江左楊才是。 只是可笑的是,他身縛枷鎖卻毫無所覺,只把它當作一種理所當然的責任。 后來回了上京,他置了別院,書房里塞進了很多《牡丹亭》之類他從前看都不看的yin/詞艷曲,再后來,江寄月知道了,還詫異無比他的叛逆,荀引鶴只是笑了笑,沒和她解釋這其中的緣由。 畢竟這里面夾著兩個長輩的故事,他即使直到如今也并沒有想好怎么和江寄月說,所以江寄月問他為什么知道弄璋常下酸菜rou絲面給江左楊吃時,荀引鶴也只是含糊道:“江先生與我炫耀過?!?/br> “啊,這確實是他常干的事?!苯脑乱矝]有起疑。 荀引鶴道:“嗯,所以想學來煮給你吃,日后你也好多多炫耀我?!?/br> 荀引鶴身邊夫妻和睦幸福的范本實在太少,他只能從模仿江左楊與弄璋開始。 江寄月想了想那個畫面,搖搖頭,道:“算了算了,我覺得引起的更多是驚悚罷?!?/br> 荀引鶴誘哄她:“你說得對,所以卿卿也看到了,你夫君我在外面的名聲屬實不好聽,還要靠你多幫為夫挽救挽救了?!?/br> 江寄月嗤了聲:“要挽救你自己挽救去,我才不做,你名聲不好聽,還有小姑娘喜歡你,我讓你好聽了,豈不是更給自己惹是非,還是算了罷,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著?!?/br> 荀引鶴立刻道:“好好好,都聽你的,趕明兒我再找機會把自己的名聲弄得更臭些?!?/br> 他揀了件披風給江寄月裹上:“餓極了吧,先吃飯?!?/br> 江寄月不知道想到什么,臉微妙地紅了下。 荀引鶴除了煮了面,還拿了盤鹵牛rou,江寄月只吃了一口就知道,全是廚娘的功勞,可看著荀引鶴拿著筷子也不吃還眼巴巴地看著她的模樣,也只得違心夸他:“嗯,手藝不錯,煮的……至少咸淡控制得很好?!?/br> 荀引鶴得了夸獎,高興了起來,但表面上還是很矜持:“嗯,廚娘看著我放的?!?/br> ……你就說你干了什么吧,江寄月略略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