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2節
席間逐漸熱鬧起來,三巡酒后,已是酒酣耳熱。何進卻眼睛敏銳地發現,荀引鶴沒有再和誰交談,也甚少動筷,只用手指輕輕扣著桌面,與樓下絲竹聲和著拍子。 何進忙吩咐店小二,請樓下的琴師上樓。 門扇開合間,露出一角丁香色襦裙,荀引鶴和拍的手一頓,長久地忘記放了下去。 繼而又是門開,卻不見倩影,只有方才的店小二在門口問道:“這里有位沈相公嗎?有小娘子找你?!?/br> 同科進士中是有人見過江寄月的,立時笑起來:“狀元郎,你家小娘子又來給你送醒酒藥了,還不快去拿。小夫妻真是恩愛啊,還特特眼巴巴地來送藥?!?/br> 大家都在笑,并沒有別的意思,因為沈知涯從未在他們面前好好介紹過江寄月,大家只知道狀元郎早早在鄉間娶妻了,聽說是個農戶的女兒,勉強算得上青梅竹馬。 沈知涯卻緊張起來,看向荀引鶴,荀引鶴似是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又或者根本不想理會,手里捏著一只空酒盞轉著,不知在想什么,沈知涯提了口氣,走出了廂房。 “你來做什么?”原本兇巴巴的語氣,等沈知涯看到抱著藥瓶的江寄月時,也硬生生地改柔和些,但那些冷冰冰仍舊做不得假,江寄月低頭:“娘讓我給你送醒酒藥?!?/br> 她把藥瓶遞給他。 纖長柔軟的手掌上添了些細小的刀傷,因為她的手掌夠白,所以沈知涯看了只覺特別打眼,想忽略都難。 江寄月從前不事生產,是嫁了他后,不愿沈母總以恩人之女的身份對待她,才開始學的,但很多事她仍舊做不好,常常會在手上添點傷,也不和別人說,就默默忍受著。 其實她做不好就做不好吧,原本江左楊也沒有想讓江寄月學那些。 還不是因為嫁給了他。 沈知涯抿了唇,不知道該以怎樣的神情面對江寄月更合適,他接過藥瓶,兩人指尖不小心一碰,江寄月的手比月色還要涼,沈知涯嘆了口氣,別開眼:“雖則上京治安不錯,但你一人夜間出門也不安全,以后就不要獨自出門了,我回去后會和娘說的?!?/br> 他不愿給江寄月看到他眼里的心軟,可是江寄月聽了仍舊高興,她小聲道:“知涯,你在關心我嗎?” 沈知涯頓了頓,冷硬道:“藥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晚上不用給我留門?!?/br> 江寄月并沒有在意,只是點點頭:“好,那我回去了?!?/br> 她轉身往樓下走去,素雅的身影在這紙醉金迷的酒樓里顯得格格不入,沈知涯想,他的打算沒有錯,江寄月不屬于上京,她該回到香積山去。 他推門進去,何進笑問:“怎么就你一人?弟妹呢?” 沈知涯道:“我叫她先回去了?!?/br> 何進道:“也不陪陪弟妹,這些天都和我們一起廝混,讓弟妹獨守空房可不好啊?!?/br> 沈知涯笑笑,并沒有答話,江寄月的身份特殊,他不希望別人認得她。 等沈知涯落了座,方才一直顯得事不關己的荀引鶴看過來,問道:“她是誰?”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沒頭沒腦,也有些不知所謂,席間起哄了那么久,荀引鶴不可能沒有聽見來尋沈知涯的是誰,可他偏偏還要這樣問。 沈知涯拿不準荀引鶴的想法,只能保守回答:“學生之妻?!?/br> 宴席間氛圍融洽,荀引鶴并非那種喜歡端架子的高官,連那些進士因為緊張連連出丑,他都沒有生氣,愿意給他們臺階下,明明是這樣的溫和,可須臾之間,不知怎么的,他的臉色就沉了,那盞握在手心里用來轉移注意力的酒盞也碎了。 瞬間所有的聲音都熄滅,大家都緊張地看向荀引鶴,而一頭霧水的沈知涯更是噤若寒蟬,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如果單純是因為江寄月,也不該。先不論荀引鶴怎么可能認得出江寄月,就算認出來又怎么了,他不是根本不在意香積山么? 盡管沈知涯滿腹疑慮,心如砧板上的魚般煎熬,他也不敢問出口。 荀引鶴起身,他身量寬大,長相溫潤儒雅,道服穿在身上比旁人多添幾分飄逸的出世之氣??伤撇阶邅?,每一步都讓入世之人心驚膽戰。 他道:“我有事要先行離開?!?/br> 何進瞥了眼沈知涯,忙挽留,荀引鶴淡道:“白日吩咐下人曬書,也不知他們是否收整好了,不回去瞧瞧,不放心?!?/br> 何進便沒了法子,只等帶著一眾人送至一樓,看著荀引鶴登車離去。沈知涯被有意無意落在了最后,感受到了彼時天堂,此時地獄的滋味,非常不好受。 何進送了馬車離去,轉身笑問沈知涯,半是探究,半是責備:“看來尊夫人與相爺之間頗有淵源啊?!?/br> 沈知涯眉頭一跳。 其實不怪乎何進多想,雖然荀引鶴離去時還找了個由頭,像是沒發生什么,可若真什么都沒有,那酒盞決計不會在那時候碎的。 況且醉仙樓的酒盞他們都碰過,徒手碎酒盞需要多大的勁,他們???有數,好端端的,荀引鶴平白與酒盞較勁做什么。 何進拍了拍沈知涯的肩膀,把沈知涯的心一點點往下拍沉了。 倒是幾個崇拜荀引鶴的并沒有多想,只是自己捏了捏酒盞,發出更為敬佩的“哇哦”聲。 * 荀引鶴拎著衣袍在馬車上坐下,馬車晃悠悠前行,他閉目了會兒,還是敲了廂壁。 侍衛貼著簾子問道:“相爺有什么吩咐?” 荀引鶴道:“沈知涯家住何處?” 侍衛道:“我記得沈相公住在柿子巷?!?/br> 荀引鶴道:“那去柿子巷,慢慢地走,路上遇見穿丁香色襦裙的姑娘就遠遠地跟在后面?!?/br> 侍衛從不多問荀引鶴的吩咐是何意,馬上執行了。 荀引鶴掀起一角的車窗簾子,看著上京絢爛的霓虹燈火,覺得有些好笑,明明滴酒未沾,可怎么就醉得如此糊涂。 只是一個八九分相似的身影而已。 何況江左楊如此寵愛這個女兒,他當時明明去信想娶江寄月,江左楊又如何舍得把女兒低嫁給沈知涯。 他看過沈知涯的文章,中規中矩,并無多少才氣,倒是那字寫得鋒芒畢露,是有幾分野心的。只是當一個人的才氣配不上他的野心時,往往會釀成大錯。 荀引鶴勸過皇帝,但皇帝覺得江左楊乃當代大儒,卻受陶都景之累,一夕之間聲名狼藉,有些可惜,是以想格外開恩提拔沈知涯,來擺回香積山書院的名聲,也算彌補江左楊。 殿試的事,荀引鶴奈何不得皇帝,于是他只能吩咐吏部先壓一壓對沈知涯的任命,也算對他的一番敲打,等日后把他外放貧苦之地,挫一挫那些不該有的野心傲氣。 畢竟,香積山書院的名聲實在經不起第二個學生折騰了。 可如果,江寄月真的嫁給了沈知涯,這樣的外放安排,幾乎等于送她去吃苦,荀引鶴有些不忍心。 第03章 路上的燈籠漸漸稀疏起來,行人越來越少,一輛孤零零的馬車前幾十米,有個身影孤零零走著。 身影挽著簡單的婦人發髻,烏云的鬢間只斜簪著枚碧色的簪子,小小的蝴蝶在發間似乎要振翅飛去,一襲丁香色的襦裙素雅干凈,襯得身姿窈窕,像是抹落入塵間的丁香花。 侍衛回頭:“相爺?!?/br> 不用他多言,荀引鶴已挑了簾子,正失神地望向江寄月。 當真是她。 荀引鶴的手骨捏得有些白,侍衛問道:“相爺可要屬下請這位夫人上馬車一敘?” 荀引鶴輕笑,帶著無限悵惘:“我以什么名目請她上馬車?現在,都不合適了?!?/br> 他放下簾子,溫潤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就這樣遠遠地跟在后面,夜深人靜,恐街上不安全,送她平安歸家就是?!?/br> 車輪循著丁香花的香徑,滾過青石板,停在了柿子巷口。 這么多年,這是離江寄月最近的一次,可荀引鶴只能坐在車轎之中,聽她推開吱嘎作響的院門,走近別人的家,為別人洗手做羹湯,生兒育女。 甚至,他連久別重逢的資格都沒有。 荀引鶴一直坐到巷子里最后一聲響動都沒有了,才道:“回府罷?!?/br> * 江寄月回家時,正撞見沈母從她的屋子里出來,手里還抱著一床棉被。 江寄月慌了下:“娘,你在做什么?” 沈母道:“哪有夫妻同一屋檐下還要分床睡的道理,今后都不許了?!?/br> 江寄月道:“知涯應酬時吃酒吃多了,他怕睡時礙著我,這才分床的,等過兩日酒局少了,自然就不分了?!?/br> 她上手想把棉被抱回去,但沈母躲開了,到底是長輩,江寄月不好搶,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棉被被沈母抱入了別屋。 沈母道:“都成了親,做了夫妻,還怕礙著這個礙著那個的,又不是客人這般客氣做什么!知涯要有話,我同他講,真的是,不知道我還盼著抱孫子嗎?這種事,光女人想可不夠,男人也得出力啊?!?/br> 江寄月無措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好像自從江左楊去世后,她總是無措著不知該怎么辦。 沈母說江左楊是沈家的恩人,她又何嘗不是江寄月的? 香積山出事后,眾人隨群鳥散盡,唯恐跑慢點就受牽連,是沈母陪著她入殮了江左楊的尸身,陪她守夜,陪她扶靈。在她孤苦伶仃、無處可去的時候,又收留了她。 其實如果沈母只是收她為干女兒,江寄月心里也會好受很多。 可偏偏,江左楊的恩情讓沈母覺得,僅僅是收個干女兒情太輕,對不住江左楊,于是非要逼沈知涯娶她。 而這種用兒子前程還恩情的做法,又在深深地凌遲著江寄月的良心,讓她的愧疚日復一日加深,也讓她覺得無論是沈母還是沈知涯,她注定對不住,無論怎樣都會辜負一個,可不管辜負了哪一個,都只會讓她的歉意更濃。 所以,她想了兩年,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先無措著。 沈知涯回來時,江寄月已經熄燈睡下了,但她并沒有睡著,側著頭可以聽到沈知涯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了廊檐下,然后被沈母叫進了屋子,她閉上眼,認命般嘆氣。 她并不愿聽,可她依然忍不住豎著耳朵去聽外面的動靜,連風吹野草的聲音她都聽進去了,卻仍舊聽不到隔壁屋子的交談聲。 無論如何,沈母的聲音沒有大起來就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今晚沈知涯是怎么安撫住沈母的,畢竟她看起來,是非要江寄月生個孩子不可了。 江寄月僵直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 不知過了多久,沈知涯推開房門進來,他手里托著一盞油燈,臥室又小,所以很快看清那唯一的一床被子整整齊齊疊放在床側,江寄月翻出了幾件裙衫蓋在身上,躺在最里面。 沈知涯想到晚間一觸即過的冰涼,蹙了蹙眉頭:“蓋上被子,明日著涼,娘又要說我沒有照顧好你?!?/br> 江寄月的聲音悶悶的:“你不是快要去吏部領差了嗎?身子骨要緊,總不好才走馬上任就請假罷?!?/br> 江寄月不提還好,一提沈知涯就不舒服,有些是遷怒,有些是對不公的不滿,有些是對前程的茫然懼怕,這些說不清的情緒團在一起成了更凌亂的線團,堵得他心口發悶,渾身難受。 沈知涯冷笑:“差事輪不得到我都不定,你倒也不必想得如此遙遠?!?/br> 江寄月便不說話了,屋里悶,這沉默更是悶,像是暴雨之前鉛灰色沉沉的烏云,看似安靜地飄著,但里面已經蓄積了足夠的雨水和電閃雷鳴,只等云團承受不住時,作威作福,肆無忌憚大鬧一場。 江寄月就感覺屋里有這樣一團烏云,而且快要承受不住了,所以她沒有說話,她向來知道沈知涯的選擇,所以也不必說話。 但沈知涯又重新忍了下來,他的忍耐也超過尋常人,以致于直到現在,明明一個院落住著,沈母都沒有察覺他的心思。 他把油燈放在桌上,生硬地問道:“你認識荀引鶴嗎?” “誰?”他忽然轉移開問題,提起旁的人,江寄月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問道。 沈知涯道:“當朝丞相荀引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