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一:慕詠愿〈前篇〉
「不是第一就沒有意義?!?/br> 毫無關聯的時機點,又像是揮不去的夢魘,在整理客戶資料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住進精神病院已久的,父親的話。 家訓般的存在,自他懂事以來這句話就如影隨形,一直到他把父親送進那輛開往外縣市的接送車上,頹喪而可悲的男人嘴里仍舊無意識地嚷著這樣的話。 自我要求極高的父親,被同樣要求著的兒子——如果是小時候的他,或許會如此定義自己的家。 然而,愈是長大就愈能明白,這句話的出現總在他,或是父親,只拿到第二的時候。 氣憤、不甘、失望、激進而偏執的追求,一遍又一遍,這句無能的口號伴著父親的聲音,縈繞著他的人生。 他原本不討厭尹若陽,小學他們還一起當過班級干部,連鋼琴也一起學。像尹若陽那種品學兼優,各項活動與人際關係都得心應手的人,「好像差他一點也不會讓人感到丟臉」,能跟這種站在絕對上位圈的人當鄰居也算沾光了。 至少他曾經是打從心底敬佩,也喜歡著尹若陽的。 可世上總是充斥著「比較」,「比較」衍生價值,「這次也差尹若陽一點呢」、「如果若陽沒有參賽第一名肯定是你了吧」、「為什么老是輸尹若陽呢」,當意識到不論怎么努力都淪為陪襯,「差尹若陽一點」成為心頭上的刺的時候,這本該拿來沾光的友人就變得礙眼了起來。 才差不到一歲,住同個社區,上同個學校,卻像是活在不同世界。他一直都在追逐著尹若陽的背影,在所有人都能理所當然地圍在對方身邊當陪襯,他還是得跟個傻子一樣和不把自己當對手的人較勁。 好煩,真是煩死了——無數個獨處的夜晚,他在房間撕爛考卷、琴譜,翻倒桌子,拿自己的手和墻壁過不去,最后在狼藉之中抱頭坐下,等到呼吸與心跳漸漸平穩,再默默地起身收拾房間。 隔天,他又會一如既往地搭上社區小孩專用的接送車,在新的一天開始舊的循環。 不過,這樣壓抑的日子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可言,至少還是有人愿意注視著他的,無關乎成績、能力,即使尹若陽就在旁邊,也愿意繞著他說話的人—— 簡夢昕。那個被教育只要快樂生活就好的小丫頭。 每當尹若陽跟蘇季清、梁語瑤跟云雁雙雙走在一塊的時候,每當他望著尹若陽的背影陷入情緒的時候,每當他感到孤獨的時候,簡夢昕總會來到他的身邊,輕輕捏住他的小指,牽著他往前走。 簡夢昕家里做的是美妝貿易,事業穩定,夫妻恩愛和睦,就差一個孩子??嗟榷嗄杲K于盼到了簡夢昕的出生,老來得子的夫妻倆簡直是把她寵上了天。 不愁吃穿,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沒有任何「成績」上的壓力,簡夢昕的生活大概比公主還好命。 可即使是這樣環境,簡夢昕的個性倒是意外地沒有長歪,除了偶爾會有些天真的自我中心,整體還算是個會「與民同在」的「好公主」,至少,在簡夢昕的眼中,他跟尹若陽沒有地位差別,她會夸他彈的鋼琴好聽,會主動到他家找他。甚至有時候,簡夢昕會先看他,再看尹若陽。 如果再長大一點,這個世界就會給她更多「雜訊」,到時候,她也會像大家一樣不由自主地選擇凡事都第一的尹若陽了吧? 每當得到這樣的結論,他就會緊緊回握住簡夢昕的手。 他還記得,當時手牽著手的感覺,小卻溫熱的手掌,還有簡夢昕難得得到回應的,驚喜而單純的笑顏。 那是他對過去為數不多的「好」的回憶—— 他也曾經是個會在這種小地方尋求安慰的可悲之人呢。他禁不住嗤笑,把手里的資料放到了桌上。 不論是簡夢昕,還是過去那個不論怎么努力都無法成為第一的自己,他都早已遠遠地甩開了。 他已經不是用著「只要努力就能辦到」來安慰自己的輸家了。他在一次次的失敗與憤恨中明白,「努力」并不是重點,一切都是跟「資質」有關。上天賦予的「資質」,遺傳自父母的「資質」,看看他那總是輸給莫聲的編劇父親,他為自己的永居第二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是命運,是資質,是父親的錯,不是他的錯。 所以,他渴望掌握命運,自己的,乃至別人的,他需要可以讓父親,讓所有人都閉嘴的東西,就像編劇總能自由cao弄筆下的角色,那才是生命最理想的形式。 渺小而無知地面對未來實在太累了。 只可惜,這個世界終究是現實而極限的,不是隨便加個設定,就能扭轉一切的小說或是劇本。 認知到這點并不好受,好像他注定一輩子都只能是尹若陽的影子,所以他很感謝,感謝國中畢業那天,在他站在尹若陽斜后方領了學年第二的獎狀之后,莫名出現在他們回家車上的男人。 男人的出現確實令人下意識地恐慌,可是當所有人,連簡夢昕都等著尹若陽想辦法的時候,那股恐慌就被別的情緒沖淡了。 沒事就沒事,出事的話乾脆一起死一死好了——他如此想著,把頭轉向了窗外。 不過,這種小孩一樣的情緒大概也只是部分原因,之所以任由男人坐在車上,根本在于,那雙似狐貍的眼睛好像正危險卻也誘人地暗示著,那他所渴望的,命運的改變。 而男人確實帶來了符合理想的「禮物」,尤其是那由本性左右功能的未知性,以及聽起來會攸關整個人生的刺激感,一場被稱作「游戲」的「實驗」。很有趣,不是嗎?很適合他這種苦無機會擺脫現狀的人。 拿到的當天,他便劃開了指腹,把血獻祭似地滴在了快門鍵上頭。 猶豫?也是有的。所以他還要感謝簡夢昕,如果女孩沒有先徵求尹若陽的意見,沒有先看向尹若陽,或許他還是會抱持著某種無用的情感,過著軟弱隱忍而無用的日子,沒有把生命也放手去賭的勇氣。 這種心態會被譏笑為賭氣吧?一個無心的細節何必如此在意?是,他也覺得自己沒必要氣成這樣,簡夢昕說實在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當那句「若陽覺得呢?」,伴著女孩側頭望向尹若陽的身影,那一刻,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式地死去了。 「我不知道你們是在猶豫什么,只要掌握好底片的數量,免費得到異能這種好事到底有什么好討論的?還是說,你們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 很難去回憶跟概括當時的心情,但這天,確實是他第一次走到了最前頭。 而這樣的感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