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最初的相片(正文完)
在自首之前,我久違地回家了一趟,這是最后一步了,不是作為兒子,而是作為一個乞求權力的人,我跪在父親面前,乞求他讓之后的一切快速也安靜地落幕,我只說我做了錯事,請求他向警方施壓,不要深入調查。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填補漏洞的方式。 「憑什么讓我幫你?說好要放過彼此的是誰?」 父親不屑地百般刁難,我只能繼續跪著,忍受他的百般嘲弄,我終究是渺小而卑微,厭惡著他與他的權勢,卻也一次又一次依靠著。 坐在旁邊的母親難得沒有哭,但表情比哭泣還難看,后來她走了出去,再次回來時拿了個牛皮紙袋,她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全撒在桌上。 我和父親都禁不住一愣,她一直都是唯唯諾諾,從來不曾如此粗魯,我抬起身子往桌面看去,只見上頭滿是父親與其他女人外遇的照片,以及應該是官商勾結,暗收贓款的證明。 「如果你還想選下一任市長,就給我閉嘴幫忙!」 她說著,頗有幾分同歸于盡的架式,可我知道她怕極了,我看見她的顫抖,她是如此嬌小,卻也高大,我第一次見父親無話可說,在她的氣勢下答應了我的請求。 離開家前,母親在玄關緊緊擁抱了我。 「我是個失敗的母親?!?/br> 松開懷抱,她輕撫著我的臉,「第一次為兒子挺身而出,居然是成全他去坐牢?!?/br> 她終究是哭了,可我的內心只剩下釋然,與滿懷的歉疚。 后來的過程很順利,我自首了,唯一的目擊者什么也記不得,輿論和父親施加的壓力逼得法院不得不加速判決,警方的調查也被壓下,本該謹慎審理的案子只花了一年多就確定結案,在準備迎接跨年的十二月底。 在監獄的日子很規律平淡,沒有想像中來得凄涼悲苦,很微妙,好像一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地漸入平靜。 母親會定期來看我,一開始親友探訪有很多限制,只開放家屬,而會來看我的家屬也只有她。她還是溫柔,不過多了幾分自信的光彩,她為自己買了一架新的鋼琴,不再看父親的臉色,想彈就彈,也不再唯唯諾諾地窩在家,偶爾出門還會即興在外露兩手琴藝。 自從上次鼓起勇氣對抗父親之后,家里的氣氛似乎就變了,不過,是好的轉變,她本就不該是父親的附屬品。 而過了段時間,開放朋友探訪之后,蘇季清就來了,本以為他已經對我失望得不想再見,但他還是來了,坐下來對我說了一句:你要慶幸我們之間還隔了一片玻璃。 言下之意,要是沒有這片隔板,他大概會先送我一拳。 他說,他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小說在網路連載,這是告知,沒有徵求同意的意思,這是我欠他的故事。 「寫書感覺很適合你?!刮液敛唤橐獾匦χ卮?,只要他愿意原諒我就好。 之后他偶爾還是會來,只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望塵寫稿,有時候寫晚了就直接在那睡了,之前替我準備的軟墊和被子都還留著,被他承襲著拿來用了。 我們的小說人氣似乎愈來愈高了,甚至簽下了電影化的合約——他這么跟我說,卻在五月底選擇了停更,也沒再來過。我莫名地有些失落,但好像也有點理解他為何寫不下去,我終究沒能還給他一個美好的故事。 不過我到頭來還是低估了他的心理素質,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久違地來了,這次他帶了一本書,那是他特地拜託出版社先印出來的,小說《光隱》的完整版。 他還是把故事完成了。 「他總是專注在光亮背后的陰影,無趣的人生,厭倦的靈魂,他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些為光所遮隱的丑惡,就好像他自己也只剩那些丑惡——而在那幾如死灰的雙眸徹底死去前,一道微光自黑暗中幽幽綻放,一如深夜里的星芒閃爍?!?/br> 當故事的開頭隨著翻開的剎那映入眼底,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看書看到哭,而且看的還是自己的故事,他用了我所寫曲子的故事背景,寫的卻是我所不知的,他眼中的我,而這樣的我正被這個世界認可,透過他的小說,把我們曾經歷的真實,我曾經亟欲呼喊的指控,以如此溫柔的方式傳達給了世界。 而在其中我也看見了蘇季清的悲傷,當我為沒能挽回這一切而痛苦掙扎的時候,在他眼里我也是成了他沒能挽回的遺憾。 他最后還是為我虛構了一個美好的結局,故事中的我們攜手面對了那些曾被我掩蓋的不幸,開放式的結局還是有些惆悵,卻已經是現狀無法比擬的美好。 當他隔週再次前來,我們倆坐著沉默了一會,看著他,我的腦中頓時閃過了故事的開頭,突然有感而發—— 「我說啊,在你眼里那時的我就只剩下丑惡?」 他沒有說話,但似乎是默認了,我在他的眼里看見了一絲難過。 「什么嘛?!刮蚁蚝罂苛丝?,這里的椅子怎么都坐不慣,抬頭看向天花板,我突然有些感慨。 「我不還有你嗎?兄弟?!?/br> 幾乎出自于本能,我說出了這句話,講出來的時候,突然覺得如釋重負,又有一絲彆扭,我虧欠他的真的太多太多。 可這種rou麻的話后勁總是很強,我看著天花板掩飾自己的尷尬,還好聽不見,挪開視線就能當鴕鳥。我讀著秒數估算可以逃避的時間,心理建設做足,才總算鼓起勇氣地再次看過去。 可沒想到,迎來的竟是他默默留下的兩道淚。 「呃……」 我禁不住正坐,看著雖然哭了還是哭得很清秀的男人,淡然地抹去自己的淚。 「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兄弟?」 「……對不起?!?/br> 「你現在也還是不打算讓霂光知道這一切?」 我微微一愣,不曉得為何他會把話接到這來,「……是這樣沒錯?!?/br> 「愚蠢的傢伙?!?/br> 事實上,這句話出自一個眼眶泛淚的人嘴里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可蘇季清還是難得講話如此粗俗。 這時的我還不曉得他這聲「愚蠢」背后更深的含意,一直到再下週,當美麗卻也更成熟了的女孩捧著一張相片,坐在以往只有蘇季清和母親會坐的位置上,我才意識到,那聲「愚蠢」,也暗指了我對現狀的毫無所覺。 小說里早已暗透著現實,那并非全然的虛構,他們總是能帶來我不敢奢望的驚喜。 「聽季清說,你一直到上周還打算瞞著我一輩子?!?/br> 她的表情頗有幾分玩笑似的埋怨,久違的見面,卻熟稔地開了頭。 她提了但沒有刻意追究,我聽她說著現況,回憶這些日子,說著蘇季清是怎么打著筆名「三月」的名義讓她寫歌,寄給她當年的照片回憶了過往,我笑著聽著,卻知道那張照片是如何承載著蘇季清的心意,我當著他的面把它丟棄在觸不可及的山里,可他把它找回來了,在那個沉重而心碎的夜里。 好久沒有跟她說話了,卻也是第一次面對擁有跟完整記憶,心思也更加成熟的她,她向我道歉,也道謝,同時也責備,我應該更相信她,人不會永遠脆弱,只有不愿面對的人才會,她由衷地感謝我,在她或許無法承受的當下一肩扛起了所有,但我不該剝奪她面對的權力,她會變得勇敢,一直到我們能夠互相支撐,并完整彼此。 她向我提出了或許又會再次攪亂一切,卻是值得攜手嘗試的未來。 在這個未來,我們或許辛苦,或許到頭來還是無法改變結果,或許情況會變得更糟,可是,這個未來,我們總是相伴而不再孤寂。 「你愿意跟我一起嗎?不論天堂還是深淵,我們都將共度?!?/br> 她的目光是如此堅定也溫柔,我們分明面對著面平視著,我卻看見了畫面,畫面中的我們攀著峭壁,被我推著往上的她綴著幾縷陽光,她回過頭,向著還照不到光芒的我伸出了手——不論登頂,抑或是墜落,我們都將緊握著彼此的手。 我禁不住笑了,這樣的未來還真不得不讓人有些期待。 「那么,在這一切都開始之前——」 像是在我的笑容中讀懂了我的回答,她揚了揚手中的照片。 「先來聽聽我們共創的〈光隱〉吧?」 ——那一刻,他們成了彼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