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最初的相片(九)
我抱著那孩子離開了家里,莫聲應該不久后就會醒了,時間晚了也不曉得該上哪去,最后我帶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將就過一晚,我跟她窩在床上,世界之大,卻感到無處可去,無所遁形。 她細細地在我身旁耳語,這些日子以來她其實是偷偷溜出來的,她觀察了爸爸每次的開關門,外出的時間,放鑰匙的位置,她一直都待在中間那個看不見陽光的房間,聽著依稀的琴聲,找到了偷偷出來的方法。 她會聽著車子的聲音躲回房間,就好像她一直都在那里,她不討厭爸爸,可是她也喜歡陽光。 或許是這天發生的事情累壞了她,說著說著那孩子就睡著了,我輕柔而規律地撫著她的頭,很疲憊,但闔不上眼……或許是捨不得闔眼,我很清楚這是我們能相處的最后一個晚上,莫聲遲早會來帶走她,屆時,她將真正地被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房間。 翌日一早,莫聲衣冠楚楚地找上了門來,或許他也知道,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是走不了多遠的,他不擔心,他很從容,他笑著跟父親寒暄,說我對他惡作劇了,希望我能趕緊把他的孩子還給他。 父親聽了一個巴掌就賞了過來,整個臉熱辣辣地疼,那孩子被輕松地帶走了,我還是只能站在原地,接收漸行漸遠的她回頭相望的,無助的眼神。 「你不能藏她藏一輩子,她的未來怎么辦?你不能這么自私!」 最后的最后我朝他大吼,好生氣,也很絕望,那個男人在自家門前停下腳步,開了門他轉過頭,眼里是對我的輕蔑,也是自私的執著。 「她的世界只能有我,誰都別想帶走她,她也別想離開我?!?/br> 啪地一聲,門被關上了。母親拉著我進了屋,「你們知道他對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你們怎能放任不管,為虎作倀!」我記得自己甩開了她的手,對他們這么吼了,卻只換來父親的一句冷語:你什么時候間到可以管別人家的事了? 這天之后,所有事情彷彿從未發生,隔壁的罪犯依舊逍遙,沒有人因此得到改變,那孩子還是不被世界知道的孩子,任由她不是人的父親支配擺布,我們的掙扎,我的疾呼是如此渺小,就算是一顆沙掉進水里都能盪起微波,我不曉得自己到底是什么。 我也試著匿名通報過,可莫聲總能用那無懈可擊的外在形象說服前來關切的社工,那肯定是隔壁孩子的惡作劇,你也知道那個年紀總是叛逆——他總是如此寒暄,事情傳到父親耳里,迎來的又是一記耳光。 只要莫聲守在家中,通報是不可能成立的,時機要不可抗力,要在他沒有意識或無法回家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成功,他必須出點意外之類的,讓他昏迷,住上幾天院的那種程度。 我如此盤算,卻沒有實際的辦法,最后我想起了慕詠愿,想起了他持有的「劇本」。 靈光乍現的當下我就跑去找他了,那時已是開學兩個多禮拜的二月底,可基本上在家是找不到他的,即使在外頭都聽見了他練琴的聲音,他就是擺明要佯裝不在地拒絕開門。 我終于在學校堵到了那個許久未見的朋友,拜託他借給我力量,他不以為意地瞅著我,像在質問憑什么他要幫忙。我知道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不會無償付出,尤其對我更是有種說不出的冷漠,這些誰都沒有點明過,可我心知肚明。 我并不介意,人各有脾性,也從未想過要他無償幫忙。我將屬于自己的底片,整整一副二十張地送給他當酬勞,如果用底片數量做切割,我已經把五分之一的人生交給了他。 足夠了吧?我是如此想的,而他也同意了。 整體計畫很簡單,我會負責把莫聲找出來,讓他從旁為莫聲拍照,他只需要讓莫聲發生意外,需要昏迷地住上幾天院的程度就好,我沒想過殺人,更不可能借他人的手殺人,剩下的他都不用管,他沒說什么,只要求劇本只能由他獨立完成,我不能看。 只要最后有達到目的就好,我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挑了天彼此都可以的時間,找好了給慕詠愿偷拍的角度,便去莫聲家大呼小叫狂按門鈴地挑釁,男人真的被我sao擾到開了門,我又刻意地跟他理論了幾句拖時間,至于說了什么我也忘了,發洩似地胡言亂語,反正他也聽不進去。 照片最后順利地到手,接下來就等慕詠愿完成劇本,那時已經是三月了。 三月中是去年十一月開始的鋼琴比賽的決賽,這次的比賽恐怕是我準備得最浮躁的一次,事后仔細回想,這個比賽慕詠愿也有參加,而重視賽前練習,甚至跟我一樣晉級到決賽場的他,就算不是無償,但依照他的個性怎會愿意在賽前這個節骨眼上花時間幫我? 可當時的我并沒有多想,一直到比賽當天,我走在前往會場的路上,前方還有對父子拉拉扯扯,喝得爛醉的父親,和天氣漸暖卻還把自己包得死緊的少年,那臺熟悉的銀色轎車就這么往人行道衝撞而來—— 我腦中只有一個自嘲的念頭閃過。 ——是啊,那時的我也入鏡了呢。 車禍當下發生了什么我根本不記得了,只知道再次醒來的時候,世界變得很安靜。 不知為何,我感覺不太到痛,在模糊之中,我看見母親在哭泣,她似乎說著什么,然后父親進來了,他說的話我也沒聽見,只是他的表情似乎在說:你失敗了。 我沒有參加到鋼琴比賽,理當沒拿到冠軍,所以長久維持下來的協議也煙消云散了,我明明聽不到任何一句話,但他想表達什么卻一清二楚。 他自說自話,母親笨拙地用手機打著字向我解釋了狀況與后續安排,莫聲死了,但這不是重點,父親替頻繁地給他惹事的我買了張單程機票,讓我到國外安靜地過日子。 我覺得自己的思緒停在很飄渺的地方,感受不到慌亂,也感受不到絕望,什么情緒都斷了線,像在聽著別人的故事,冷靜清晰,曉得之后的每一步該做什么。 「可以,但我有條件?!?/br> 我分明沒有談判的籌碼,就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可我還是提出了要求,我要父親替那孩子找到適合的養父母,讓這一切安靜低調地結束,不要讓媒體找上她,不要讓她承受世界的言論,不論善意還是惡意,都不需要。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冷靜,理智也銳利地,像商人也像政客地跟他談判溝通,他沉默了一會,或許是被這樣的我震驚到了,也或許我們仍有一絲絲的父子之情,他難得妥協。 我知道了——這是醒來之后我看懂的第一句話。 隔天慕詠愿也來了,帶著屬于他的冠軍獎盃,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這么開心,雖然嘲諷的意味是多了一點,我還是聽不見任何聲音,但我覺得自己理解了他,有我在他一直是第二,不管是鋼琴,還是學校的成績,所以他報復了我,用這樣的方式,而為什么殺了莫聲?因為他的父親也是編劇的緣故吧?他的父親也總是差莫聲的地位那么一腳,他透過這次的劇本,把走在他們父子倆前面的人一起消除。 我是這么理解的,至于是不是真的也無法考證了,這次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慕詠愿了,直到他多年后死去,也沒再見過。 沒關係,不論如何這都是代價——我一直這么說服自己。 出院那天我拜託母親把「遺忘」帶來醫院,以散心當藉口,沒有跟她一起回家。在外頭待了一陣子我才回到社區,沒有回家,而是先去了莫聲家,這一切都該做個了斷了。 母親說,社工怎么勸都帶不走那孩子,他們不想強迫,那孩子堅決一定要見到我,誰都不能碰她,他們只好每天都帶便當去給她,膠著在那等我出院。 我在社工的目睹下進到了屋里,才隔一個半月左右,卻覺得過了很久。那孩子見了我便奔了過來,我的右手還打著石膏,只好蹲下身用左手拍拍她的頭。 她正要說什么,我伸出食指抵在她唇上。 「我聽不見了,還有,是我害死了你爸爸?!?/br> 她震驚地眨了眨眼,像在消化我口中的字句,接著用力地咬緊了下唇,轉身跑開??粗谋秤拔揖従彺瓜卵?,這一切都是我的擅作主張,到頭來我還是什么都沒能守護,把自己搞得一無所有,還讓她失去了父親。 她又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本畫冊,上頭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不能彈琴了嗎? 事到如今為什么關心的是這個?我禁不住眼眶一熱,那些丟失的情緒又悄悄地被找了回來,我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多么希望她能責備我,「都是我的錯?!?/br> 都是我的錯。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而她只是拍拍我的背,寫下了我曾對她說過的話—— 不是你的錯。 雖然聽不見,但我想這會是我有記憶以來哭得最大聲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感染,她也哭了,我們兩人抱在一起哭著,很滑稽,但似乎又有什么慢慢被填補著。 這樣就可以了。 我抹去眼淚,拿出了「遺忘」。 「我們一起重新來過好嗎?」 這是我對她撒下的,最大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