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鷹
地上,還是沒能接受事態的發展。 他的丐幫身份竟會被親手養大的小姑娘這樣來羞辱自己。 就仿佛,她從來就沒有看得起他。 原地愣了許久,君不封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他面無表情地閉上了雙眼,俯下身—— 第九章 熬鷹(四) 解縈不再關注屋里的遍地狼藉,如幽靈一般飄出密室。 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踩著大哥的尊嚴,讓他像狗一樣匍匐在地,向她搖尾乞憐。目的既已達成,她也沒必要再在密室里待著,讓他難堪。 ——嘴上是這么說,良心告訴自己,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徹底偏離了初衷,冷靜回顧適前的舉動,大哥面前的那個惡毒女人也讓她陌生。仿佛從給他下毒的那一刻起,另一個自我就在她體內悄然孕育,等著像這樣的時機破土而出。 他一定對她很失望,與他待她的恩情相比,她的舉動,說是狼心狗肺也不過分。 她是那樣下作而丑陋,狠心而惡毒。 可是,在對大哥的欺辱中,解縈也找到了幾絲稍縱即逝的快樂。甚至看到他絕望痛苦的模樣時,解縈一度想給他更多難堪。這種危險的快樂讓她心驚,可心驚也只有一瞬,她的大腦就又被那些花花綠綠的折磨占領了。 兩人的這次較勁兒,是她贏了。 既然贏了,往后的事也就有得談,她得了談判的籌碼。 需要讓他知道她的決意,才能讓他明白她的感情。 大哥數日未進食,之后她要小心照料他才是,但方式如何,全憑她心情而定。 解縈第一次體驗到掌控主動的感覺,這種權力令她迷醉,她一時也不想放手。 第二日中午,她為君不封熬了一鍋雞湯,一鍋濃縮成一碗,鹽也是出鍋后才加,以她的烹飪水平,這雞湯可以算是自己的最高杰作。 又往食盒里塞了幾個熱好的包子,她拎著食盒來到密室。 密室里泛著難言的氣味。 君不封被迫跪了一天,臉上還掛著雞絲和米粒,他的身下凝了一小攤水,僅憑屋里的味道就可以判斷這是什么。四肢被縛,食物又沒辦法提供足夠的氣力,等待他的必然是屈辱的失禁。君不封被解縈關了十幾天,再加上這突如其來的尿sao味,整個人身上的味道一言難盡。 解縈愛干凈,可她從不嫌棄君不封,大哥像一個徹頭徹尾的乞丐才好,當初的自己也是個又臟又臭的小丫頭,但大哥從來就沒有嫌棄過她。如今,就算她把他打回了乞丐的原形,她也不會嫌棄他。她只會拼盡自己的全力來保護他。 因為拿不準君不封現在的態度,解縈還不能和他輕易和解。她屏氣凝神打量了他半天,還是如法炮制,將這一小碗雞湯盡數倒在地上。 許是因為過去一天的刺激太大,君不封整個人癡癡傻傻的,看到解縈的舉動,他竟下意識搓著膝蓋,微微挪動身體,俯下身去舔舐。 君不封這樣乖巧,反而讓解縈心酸得說不出話。她也惦記他身上的傷,既然他服了軟,她沒必要再繼續為難他,也省了到嘴的尖酸,可以直奔今天的醫治主題。 她小心接好了君不封的指骨和腳踝,醫治的空當,君不封已經將地上大部分雞湯舔舐得干干凈凈,現在正鍥而不舍地舔著周遭的星星點點。 確信大哥身上的傷處并無大礙,解縈饒有興味地看著君不封動作。說來也奇怪,明明剛才心里還在泛著疼,現在居高臨下地看他,解縈只覺神清氣爽,前幾日的郁悶也一掃而空,她壞心驟起,秀腳隨之落到君不封的頭上,輕輕打著旋。 君不封似乎沒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施壓,還是專注地上的雞湯,解縈不滿他的無視,腳下一用力,身體本就虛弱的君不封瞬間沒了力氣,臉和雞湯撞了個滿懷。 地板是骯臟至極的,她能想象到君不封抬起頭時,臉會骯臟到什么程度。 隨即她笑了。自己當初又臟又臭渾身血污,大哥絲毫不嫌,等他們到了屠魔會分舵,他還耐心地為她抓身上的虱子,而現在他只是骯臟,只是臭,她自然會比當年的他做得更好。 向后退了幾寸,解縈不再折磨他,君不封的臉稍稍離開了地面,也沒有抬起頭。就著這種匍匐的姿勢,他聲音喑啞地開了口:“丫頭,我想解手?!?/br> “那我像以前那樣幫你?” 君不封依舊沒有抬頭:“好?!?/br> 四年前,君不封渾身癱瘓,生活起居都由解縈照顧,如今的情況與之前并無不同,卻再不復曾經心境。小姑娘看戲一般坐在他對面,手里還拿著新近曬好的果干,一粒一粒往嘴里不停塞著,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是一點尊嚴都不準備給他留了,他又何必拘泥那虛無縹緲的自尊呢? 沒有想象中的羞愧,君不封對著解縈,坐在馬桶上面不改色地解手。解縈有些意外他的轉變,也順著這股意外又從頭到尾地把她的大哥好好看了個遍。骯臟不堪的衣物遮蔽了他的隱私,解縈只能看到裸露在外的小腿,依然是有力。美人在骨不在皮,餓了一段時日到底沒把他餓得徹底脫了形??上б驗楸皇`了一天,食物的殘渣都不得已掛到了他臉上,連剛才雞湯里的油脂也榖在了他的發絲上,更顯得他落魄到了極致。 解縈單手托腮,沖著他微微一笑:“大哥,悶在屋里這么久,身上都霉了,是不是該洗洗身體了?” 君不封抬頭看了解縈一眼,沒有說話。 解縈起身,由著性子在君不封面前晃來晃去:“要怎么給大哥洗呢?密室門小,也放不進木桶讓你像平常那樣在柴房泡澡?!?/br> 君不封心里雖然有主意,但他不愿意搭理解縈;而解縈也不理會君不封的冷淡,反是自顧自地開始自己的主意。熱水她是早早備好了,她搬來盛滿溫水的木盆,待君不封吃完微涼的包子后,也不管男人身上是不是還穿著衣物,先是迎頭澆了他三回,后面又續上熱水,帶來一塊白綢。 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水便將白綢轉手遞給男人,探尋地問道:“擦洗可以嗎?” 君不封動了動剛被接好的指骨,面無表情地接過白綢。他略為費力地彎下腰,將白綢用水浸濕,擰去水分攥在手里。 直起身后,君不封沖著解縈挑了挑眉。 解縈正以一種尋常姑娘眼里罕見的輕佻目光上下打量他。他很難想象自己視若珍寶的小姑娘眼里居然會流露出這樣下流的光。那讓他作嘔的春夢再一次侵襲了他的心智,他要很努力地忍,才不會對著笑臉盈盈的解縈吐出來。 兩人面對面地瞪著彼此,解縈率先瞥過頭,大哥臉上的嚴肅到底讓開始學著沒皮沒臉的她也覺出了羞慚。解縈紅著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學他以往吹口哨的樣子,對他飛了一個口哨,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君不封眉間微動,遲疑地當著解縈的面褪去層層衣物,向她袒露了自己的身體。早年受傷,解縈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他數月,早把他渾身上下看透了,可那時她畢竟幼小得可以不分性別……他心里依然在苦笑,他不大懂如今的解縈究竟把自己擺在了什么位置,又要怎么對待他。他只清楚,現在的他,在她面前毫無自尊可言。他心平氣和地承認這個事實,可迎上她熱辣的目光,他仍覺得面頰被灼得刺痛。 白綢遮蔽在私處,他捧起一抔水,洗掉了臉上的污漬。 “大哥,又不是沒見過你的身子,何必遮起來?這綢子給你擦身體的,不是用來的遮羞的?!?/br> 解縈一把扯掉了白綢,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的要害看。 一股難耐的邪火在下腹升騰,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可恥變化,他更是慌不擇路地要去捂,可一切動作都被她的袖間銀針輕易化解。 最終他只能任由她揶揄的目光掃視,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的私處撩了數把。 君不封習武多年,潔身自好,哪里遇到過這種撩撥?就算往日在青樓做任務,再奔放的女人,行徑也并未如此出格。 最悲哀的是,解縈撫摸自己的舉動,他在夢里都悉數夢到過,甚至連那指尖觸碰要害的觸感都分毫不差。 就仿佛,就仿佛他真的泄在過她手里。 君不封突然很迷茫,四年來與解縈朝夕共處,兩人親密的甚至不分彼此,他怎么就把她養成了這副樣子?這些日子的殘酷行徑,他甚至從兩人往日的相處中看不出一點端倪。而這樣下流yin穢的舉動,會是一個書卷氣十足的柔弱丫頭輕易做得出來的嗎? 到底是誰帶壞了她? 解縈還在試圖上下摸索他。 “出去!”君不封粗喘了一下,無不暴怒地沖解縈大吼。 解縈被君不封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人也跟著來了脾氣。 前幾日趁他熟睡來撫摸,解縈多是管中窺豹,就算將他赤裸的身體擺在自己面前,也遠沒有清醒時的他來得活色生香。 夜里的把玩姑且算褻玩,而現在的親近,是堂而皇之的欣賞。解縈在晏寧數幅春宮圖的輔助下,已經可以輕而易舉看穿男人的斤兩,大哥的身體,一直是“有料”的,即便這幾日餓瘦了,他也有令她目眩神迷的資本。 她在私下是早早把大哥的身體研習透了,趁著光亮來看別有風味,活蹦亂跳的他,他竟然要趕她出去? 他到底明不明白現在是誰在掌控著局面! 她扯來小凳安坐在他身邊,撒潑似的放聲尖叫:“我不出去!我就看!你是我的!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不能碰?我就要看!我就要碰!你是我的!我的!” “你!” 君不封被解縈的潑婦叫喊氣了個半死,又想不出一句可以辯駁對方的話。前幾日苦口婆心的大道理,因為自己的服軟,都已成了天大的笑話,眼下,他已經沒有什么約定俗成的道理去束縛她。他只是不甘心。 赤身裸體地蹲在地上,君不封編了一串詞要罵解縈走,可話到了嘴邊,長篇累牘的臟話也遁于無形,只剩一聲嘆息。 他還是沒能學會當著她的面展露粗俗。 “你啊……” 他笑出了聲。 這笑讓君不封倍感意外,撕破臉的兩人之間竟還留了往日的一點溫柔余暉。冷臉數日的君不封突然一笑,解縈設了重重關隘的一顆心也跟著一停。待到自己恢復理智,她挺直腰板,更是要明目張膽地看他。 餓了好些天,君不封身上的rou都被磨下去了數層。依解縈的口味,大哥還是壯實一些比較好,她從來就不喜歡白斬雞一樣的男人,被那樣的男人抱在懷里,也只能感受到分明的肋骨,是清晰的撞痛。但有結實肌rou的男人是不同的,就像這幾日她在大哥懷里感受到的,僅是被他無意識攬在懷里,她就能感受到那始終令她平靜的溫柔力量。 她看著君不封依舊堅實有力的臂膀,強忍住聯想,輕聲向他提了建議:“大哥,讓我來幫你擦身體吧?!?/br> 君不封這時正拿著白綢擦拭胸膛,才要說拒絕,眼前突然銀光一閃,解縈袖間藏著的銀針呼之欲出。 苦笑一聲,他閉上眼睛,默許了解縈的主動。 解縈果然高興地笑出聲,擦洗也賣力,力道是一如既往,恰到好處的舒服?;秀敝?,仿佛還是當年的小解縈為癱瘓在床的他擦拭身體。睜開雙眼,長大的女孩眼里閃著耀耀的火光,再也沒了曾經的羞赧。 擦拭完身體,女孩天真爛漫地說:“待會兒我再去接一盆水,讓大哥好好洗洗頭?!?/br> 他點點頭,看著她出了密室,再環顧屋里的狼藉,還是苦笑。 這一仗,是他輸了。既為刀俎,君不封也明白自己的不自量力。這些天熬下來,他已小丫頭被整治得心身疲憊,他實在看不透她下一步的舉動,那就干脆就按兵不動,順著她的心意走,看看她還能做出什么事。 將君不封的身體擦洗干凈后,解縈打掃好房間,收走了被褥和他的骯臟衣物,未給他留下一件遮掩。 女孩若無其事地離開密室,君不封赤著身體,呆若木雞地坐在床上,實在沒明白她的用意。 密室經他和解縈攜手改良,早已是個冬暖夏涼的宜居住所,可如今雖是春天,夜里并不溫暖,他沒了內力,無法像過往那樣運功抵御寒冷,這夜晚,可就難熬得緊了。 因為寒冷,他躺在草床上,盡可能蜷起身體。 這一切落在解縈眼里,又激起了她腦內新的旖旎。 解縈還在生他之前暴怒的氣,抱著大飽眼福的心態,她從暗處觀察他,目不轉睛。 解縈不肯錯過清醒時他身體的每一處細節。 從天亮到天黑,解縈的心火被男人的身體燒得愈發熾熱,難能饜足地不覺饑飽。 不夜石光芒映襯下的大哥蜷縮在床,像只乖巧的獸,收斂了他的一切暴戾,露出獸物本能的迷茫與無助。 君不封并不知解縈在暗自打量他,自四年前受了重傷之后,他的身體情況大不如前,如今解縈毀了他的筋脈,又將他折磨了十多日,衣不蔽體,君不封就是有再強韌的身體,現在也有點力不從心了。 在他還很康健時,也曾一度衣不蔽體地流浪過,君不封始終記得自己生病時的情況,現下身體的反應與那時分外相似,只怕發病也在須臾。他早已將日子過得不知早晚,但處在暗室已久,他自有一番判別時段的法門,周遭寒冷徹骨,想來已是深夜。解縈,也必是睡了。 現在好好發一通瘋,解縈或許能被驚醒,來看看自己的糟糕情況。 可是—— 君不封按著心口,苦笑著暗罵自己。 君不封啊君不封,你始終舍不得對小姑娘有一點壞。 此后他依舊在不受控制地打著寒噤,神智也漸漸不清了。 第九章 熬鷹(五) 解縈面紅耳赤地躺到床上,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還是君不封赤裸清癯的身體?;秀敝?,她依稀看見大哥在自己的撫摸下發出嘆息的滿足神情,那真誠而炙熱的雙眸一直緊緊追隨著她。像是突然浸在一片暖洋洋的海,她的四肢跟著海水游動,體內亦暖流四溢。眼前不時泛著令人迷醉的白光,她本應在這種慵懶的快意中徐徐睡去,可他的模樣始終在自己眼前晃,她手忙腳亂,不知該怎么安頓這難耐的焦渴,翻來覆去半宿,這渴望依然沒能就地澆熄,解縈實在沒法子,只得頂著黑眼圈,疾步前往密室。想要趁大哥未醒,在他身上好好放肆一番。 推開暗門,君不封還保持著昨夜的姿勢,蜷在床上一動不動,解縈紅著臉湊到他身邊,聽到他急促的喘息,她當即變了臉色。解縈趕忙探他鼻息,guntang;再摸他的身體,同樣熱得驚人。 在初來留芳谷時,解縈信誓旦旦說要好好照料君不封的身體,卻遲遲沒有施展一身本領的地方,君不封是天生的身體強健,除卻遭受一些無從避免的皮外傷,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個上躥下跳的野猴子,仿佛從來不會倒下。 對解縈而言,君不封除了是她永恒的英雄之外,無異于她的半神。她的神祇會受傷,會流血,可唯獨沒有倒下這一說??伤坪跻餐?,大哥也是人,會餓,也會病。 此前她對他的所有折磨尚在自己的可控范圍內,骨折可以接好,絕食也能硬按著往下喂飯,可這種突如其來的高燒……即便解縈在留芳谷的醫術已算不俗,面對高燒依然無能為力。 給大哥搬來溫暖的被褥,解縈一邊煮藥一邊哭。也是豬油蒙了心,光想著要整治他,讓他絕了離開自己的念頭,卻也忽略了大哥現在是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身體本就發虛,她還忍心如此。 君不封從一團迷霧中悠悠轉醒,頭疼欲裂,稍一偏頭,解縈竟跪在他床邊。女孩枕著他的半側胸膛,睡得正香??粗裏o邪的睡顏,君不封心里一動,想起了幾年前還是小丫頭片子的她,那時她也是衣不解帶地照料自己,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他悲哀地摸了摸解縈的腦袋。 手腕翻折,是鐵鏈牽動的聲響。 解縈聞聲頓醒,紅著眼探他的脈搏,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確信他已無大礙,她長舒了一口氣,眼里蓄著的淚悠悠落下來,怎么也止不住。 君不封噙著微弱笑意,笨拙地替她拭淚。一切似乎都沒有變,解縈還是愛哭,就算勉強裹上了一層惡女的皮,剖去那層偽裝,她還是她。 他的眼里消失了新近的麻木與仇恨,里面有很深的感情。 在他的注視下,本就局促的女孩擦著眼淚低下頭,不復昨夜的蠻橫大膽,反而有幾分小女兒家的嬌羞。 色若春花。 君不封又在心底低聲笑了。自己,還是要走啊。 如果解縈不曾跟他說外面對他的構陷,也許她這樣堅持,心一軟,他也就應了。畢竟……他確實做了數日禽獸不如的春夢,他遠比自己想象的卑劣??伤屗懒送饷娴膬措U。小丫頭是天生的臉嫩,即便現在尚屬青澀,留芳谷大會也為她引來了不少愛慕者,更有登徒子私闖空閨。以解縈的能耐,他已經預見了她日后的絕代風華。這樣一個佳人居然在苦苦央求一個廢人不要棄她而去,儼然有一輩子蹉跎在他身上的打算,他怎么忍心?何況今時不同以往,如果世人忘記了自己,他們大可以找一個地方隱居,而現在,人人都在盯著他的命。 做夫婦自然與做兄妹不同,兩人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就越容易露出馬腳。若那時他被人發現蹤跡,豈不是會拉丫頭一起下水?他怕是死無葬身之所,而丫頭呢?即便她的父親與喻文瀾是故交,但那位深明大義的總舵主就真的會念舊情嗎?只怕讓解縈自裁已是他給故人之女的最佳褒賞。 小丫頭對他的保護,是一種幾近盲目的幼稚,他不是不相信她的能力,但現在的事態確實漸漸超出了她的控制,那兩個登徒子的突襲就在他們的預料之外,此次他突然現身,仇楓那邊如果回過味來,也必然會折返留芳谷調查解縈…… 她對他這樣壞,可他念的還是她之前的好,之前的可憐。 她是他從死人堆里救回的小meimei,他只想她能靜好安穩地度過一生。 君不封轉過身,長長嘆了一口氣。解縈從這聲嘆息里聽出了百轉千回的溫柔情誼,一下不知該如何開口。沉下心,解縈握住君不封的右手,再度枕上他胸口,留戀地閉上雙眼。 她如愿以償聽見君不封平穩的心跳,君不封也輕輕摟住她,恍惚地開了口:“大概還有兩三年,你就會徹底長大,那時我也要年逾不惑,一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必然會老得更快,不會是你記憶里的樣子?!?/br> 解縈一如幼時,只是執拗地搖頭。 “傻丫頭?!本环鈳еc寵溺,沉沉地回應道,“就算你再怎么搖頭,大哥也是會老的……但不管怎么說,我都得好好活著,看著你成為大姑娘?!?/br> 解縈面露喜色:“大哥,你不走了?” 君不封偏頭微笑:“咱們橫豎已經撕破了臉皮,再談走或不走,也沒什么意義。依你的性子,就算大哥不走,你會就此放過我嗎?” 顯然是不會。 解縈被他一眼看穿本質,囁喏著無從反駁。 君不封依舊微笑:“丫頭,說句真心話。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大哥,你會放我走么?” 解縈慌亂地握住他的手,拼命搖頭:“大哥,我不可能會厭倦你的!” 他點了點她的鼻尖,柔聲道:“傻姑娘,話不要說得那么絕對。年紀輕輕就入了谷,這大好世界你都還沒好好走過一遭呢。就這么輕易下判斷,不好?!?/br> 解縈搖頭搖得更厲害了,她緊握住他的手,眼淚去而復返:“我不是沒見過,我見過的!他們都不好,只有你好,只有你對我好!” 君不封摸摸女孩的腦袋,還是恍惚。如此情真意切,倒與他所熟悉的那個女孩別無二致,可之前呢,那冷漠里泛著惡毒的面孔,喘息中夾著狂熱的余溫,那又是誰? “大哥……”解縈哀哀喚著,又鉆到他懷里,“求你了,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君不封遲疑許久,最終摟緊了她,還是嘆息著苦笑:“丫頭,如果真要在谷里困一輩子的話,你要答應我一件事?!?/br> “什么?”解縈如臨大敵,俏臉緊繃。 “等我死后,尸體就地燒掉。大哥貪玩,生前你可以困著我,但身后……就放過大哥一回吧。這輩子沒去過的地方,讓風帶著我去看一看……”這句話仿佛抽空了君不封的所有力氣,他原地緩了半天,輕輕拍拍解縈的手臂,“丫頭,大哥累了,你忙了一天,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br> 解縈久久不動。 “丫頭?” “大哥……這樣好不好,我們各退一步。你留下來,我也不纏著要嫁給你,我只想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們就還像尋常兄妹一般相處,好嗎?” 小姑娘的眼里滿是卑怯,君不封突然鼻酸了,較勁兒到現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很漠然地忽視她的哀求,可她這樣,他又開始心疼了。 便是開始向她辭行時,她也沒有流露出這樣不安卑怯的目光,她只是倔強地望著自己,既不說話,也不同意。 說到底,卑怯才是她真正的底色。 君不封長嘆一聲,到底默許了她的提議。 解縈歡呼著將他擁得更緊,卻不知彼此的面容都是同樣的苦澀。 在病榻上纏綿了大半個月,君不封堪堪病好,可就算兩人還如往日那般相處,兄妹倆也有了不動聲色的隔閡。 君不封在防著她。 他依舊熱衷為她準備飯食,即便被困于密室,也不改他的熱情,可與此同時,他對她遞來的湯藥都置之不理。解縈確實沒再給他下過藥了,如今送來的都是上好的補藥??删退闼斨拿娣脺?,借此證明無毒,他還是會笑瞇瞇地推阻回去,直言自己一介乞丐之身,是天生吃糠咽菜的命,自己有該吃的東西,實在配不上小醫仙為他精心熬煮的湯藥。 君不封顯然是話里有話,也在譏諷她羞辱自己是個乞丐。 解縈來了脾氣,當著他的面把湯碗摔得粉碎,又由著性子在密室一通亂砸。 自從嘗過在他面前摔東西的甜頭,這種傾向就成了某種戒不掉的癮。君不封一旦開始和她鬧別扭,解縈那毀天滅地的沖動就涌上心頭,似乎只有當著他的面摧毀一些東西,她那沒來由的憎恨才能短暫平復下去。畢竟,就算自己鬧得再兇,他也只是鐵青著臉不發一言,而第二天兩人又會平靜到仿佛從不曾出現任何齟齬。 只是那不動聲色的抗拒依然在。 解縈清楚,這是自己強留大哥必須吃下的苦果,她也必須要做點什么來挽回兩人的關系。 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十六歲這年,解縈松開了對君不封的轄制。 君不封一貫信守承諾,長久拘著對方,倒顯出了自己的小氣,畢竟兩人之中,最先背叛的那個人是她。 重見天日后,君不封還是將大部分日子過在了密室里,他偶爾會隨解縈出屋,還提議陪她看無翁山和白頭川的夜景,有時興頭上來了,他甚至想拉著她在白頭川里夜泳。 無翁山和白頭川是留芳谷知名的情侶幽會勝地,君不封領她來此的目的不言而喻。 解縈強壓了數月的欲望去而復返,當夜便對君不封吹了迷煙,與他相擁而眠。 只要自己還在他懷里,她就覺得甚是安心。 忽略那些總來糾纏解縈的男弟子,她和大哥的清淡日常過得還算風平浪靜,仿佛之前的一切虐待都不曾發生,雖然早早有了一道天塹般的隔閡,表面上看起來,她還是他的小meimei,他還是她的大哥哥。 因為之前在留芳谷大會出盡風頭,谷中弟子雖不至像那兩個被挖去雙眼、砍掉舌頭、廢掉武功做閹人啞奴的登徒子那般行事過火,但確有不少人經常來解縈的居所拜訪,更有甚者想直接在她的居所附近搭房入住。但解縈對男人們的熱情總是視而不見,除卻定期收取仇楓的信件,她沒對任何一個追求者有過什么好臉色。久而久之,人們都說她對仇楓情根深種,又說人罵她是故作姿態,倒是之前不怎么理睬她的姑娘們,反而重新和她說起話。與她們聊得多了,解縈也起了給君不封送禮物的心思。 這顯然是和之前給大哥準備驚喜的意義不同,多少有點定情信物的意思。解縈思前想后,最終把腦筋動到了自己并不擅長的女紅上——她要給君不封縫香囊。 這香囊自然是避毒香囊,解縈改良了晏寧此前留下的方子,使其更適合君不封現在的體質。她想借機彌補自己同大哥的關系,香囊避毒也是個暗示,起碼可以大大方方告訴大哥,自己不會再偷偷害他了。 這小香囊,解縈縫得很用心,只是她不事女工,又比不上君不封心靈手巧,產物很是粗糙拙劣,連上面繡得鴛鴦都看不出模樣,只是坨模糊了顏色的不明生物,解縈接連縫了幾個香囊,被繡花針扎得滿手血,最后選了一個勉強能看出鴛鴦圖樣的小香囊。 香囊里除了藥物,還有她的一小縷頭發。 夜里兩人用飯時,解縈紅著臉,將香囊送給了君不封。 君不封看著香囊上四不像的圖樣,啞然失笑,再看解縈傷痕累累的手指,他心疼地捧起她的手,替她吹傷口。小姑娘倒是面色緋紅,燦爛笑容里不乏羞澀?;秀遍g,他想到了曾經那個楚楚可憐的小女孩,卑怯地要把自己用以活命的小木鳥送給他。 君不封將香囊小心懸在腰間,失落地感慨道:“這些年你送了大哥好些禮物,但以前你送大哥的木鳥,大哥沒能保存好?!?/br> 解縈不以為然:“初學機關術的練手作,沒了也就沒了。大哥若想要,我給你做一個機關更繁雜的木鳥?!?/br> 君不封搖搖頭:“那不一樣。那個小木鳥對大哥有特別的意義?!?/br> “什么意義?”解縈探著身子往前湊,身上的幽香讓男人一時混沌,回過神來,君不封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退,又笑著問她:“今天你這小香囊是有什么講究?” 解縈笑道:“我對師兄以前留下的方子做了改良,避毒之余,寧神功效更佳,也有調理身體的功效,長年累月地佩戴,身體會更加康健,不易生病?!?/br> “避毒……”君不封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兩個字,神色晦暗不明。 解縈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低頭喝鴨架湯。兩人還算其樂融融的對談終止,翌日再來看君不封,那香囊就擺在兩人就餐的木桌上。 時間久了,香囊上蕩了一層厚厚的灰。 他再未將它拿起來過。 這顯然是他的有意為之,他就是要讓她看在眼里。這是他對她的報復。 君不封答應她留在谷里,卻也恨她的背叛,他不可能像她對他那樣惡毒,所以他的憎恨就只能散落在他們的日常相處里。如此怠慢,他當然不會對她心懷愧疚,因為這報復是如此的順理成章,這本就是她應得的苦果。 他還疼愛她,只是不再信任她了。 解縈將自己悶在臥房哭了幾天,自此再未動過送君不封禮物的心思。 新一年的元宵節,君不封從留芳谷悄然失蹤。 那天,留芳谷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雪,這場雪比解縈過去十數年見過的雪都要大,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壯景,又正值元宵佳節,她難得地表現出了自己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嬌憨,與朱蒙、羅介曄、邱敖溪和李贄在雪地里玩了個痛快。 與友人們分開后,解縈一溜小跑向住處奔,她迫不及待地要拉著大哥一起出來看雪景,打雪仗,堆雪人。 解縈興沖沖地竄進屋里,高興地在屋里喊了又喊,卻遲遲沒有收到君不封的回應,她心里一慌,連忙跑去密室。 密室里空無一人。 解縈上下尋了一圈,君不封的短棍香囊連帶著他的貼身衣物均不翼而飛。 毋庸置疑,君不封逃了。 漫天大雪遮住了她回家時的腳印,更不用提君不封離開時的痕跡。 就在解縈冒著風雪在留芳谷鍥而不舍地尋找君不封之時,君不封乘坐的貨船已經悄然靠岸。 接連去了白頭川幾回,君不封徹底摸清了留芳谷碼頭的情況,一直在等合適的時機離開。此次天降大雪,正好方便他隱蔽蹤跡,偷渡上船。 君不封最終來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小城,稍微喬裝一二,他便干起了自己乞討的老本行。 他不是沒在告示欄的絕殺令上看到自己的畫像,但又有哪個江湖人會去正眼瞧一個角落里不起眼的乞丐呢? 在小城養了幾日,君不封啟程離開。 他不清楚自己應該去哪兒,但似乎只要離開了終南山附近,哪里都是一片新天地。他的死或生終于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了,離開解縈的疼痛固然如鈍刀割rou,過了好些天也沒能讓他安生。但只要想到自己不會再耽誤她的未來,不會再把她的前途性命拴在自己的褲腰上,他就可以忍著那落寞的刺痛,向遠處更進一步。 沒了對小丫頭安危的擔擾,君不封也終于可以施展拳腳,好好弄清他的通緝疑云。待到查明真相,他就可以去做自己夢寐已久的游俠。 畢竟他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