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91節
明天大年三十,這會兒路上已經沒什么車了,除了一些必要的崗位,大多數國人已經放假,并開始享受春節假期。 對遲野來說,春節是個可怕的噩夢,每年這個時候他都異常焦慮,常常一個人在公寓里來回亂轉,不能讓自己停下來。 今年也是一樣,他幾乎熬了一個通宵,不停的改設計稿和施工圖,越改越糟,腦子渾噩沒有頭緒。后來不改了,找支鉛筆坐在地上畫畫。 幾筆勾勒出輪廓,那是他夢里的瓊州。 安德魯出去玩兒了,回來的很晚,應該還喝了很多酒,走過他門口的時候聽見一串饒舌的德語。 腳步聲停在外面,安德魯醉醺醺的拍門:“yee!” 遲野并不想伺候醉鬼,原本不想理,但安德魯大有一種跟他死磕的架勢,再吵下去左右房客都該醒了。 他去開門,安德魯失去支撐向他倒過來。 遲野夾著他,被酒氣熏的皺眉,難怪那天夏允風那么嫌棄他,遲野現在只想把安德魯請走。 安德魯抱著遲野的胳膊,讓遲野帶他去玩,遲野摸摸他的口袋,找出房卡,仁至義盡的將人扔到床上,倒杯水擱在床頭。 再回到房間,密閉空間里酒味蔓延,遲野打開窗通風,去浴室沖了把澡。 天灰蒙蒙的,快亮了。 遲野濕著頭發站在窗邊,被冷風灌透才換回一點理智。 他咬住指尖,屏幕上的光映照瞳底。 昨天剛問過余淼,遲野知道夏允風今天很早就要出發回城。 朋友圈刷新出一條記錄,遲野頓了頓,看見夏允風的頭像。 夏允風并不愛發朋友圈,一年屈指可數幾條,從不分享生活。意外的,這次他拍了一張照片,沒有人物出境,山里很黑,手機光落在傘沿上,依稀可見斷線的水珠。 他寫道:“討厭下雨?!?/br> 遲野摸了摸屏幕中出現的夏允風的手,不同于少年時的粗糙難看,現在這雙手指節分明,蘊藏著男人的力量。 他握過這只手,精心養護過,用牛奶味的乳液細細潤澤,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照顧。那時的夏允風很乖,躺在他腿上伸個手,笑時大眼睛變成彎彎的一條,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遲野說話,喊他哥,最后十指相扣,遲野把他鎖在懷里親吻。 遲野壓下一口灼熱的氣息,明明十年都這樣過來了,現在竟然無法忍受。 他給夏允風打了一通電話。 電話響了一會兒才通,夏允風壓低的聲音傳來:“有事?” 他們真的到了沒事就互不打擾的地步。 遲野摳著窗沿:“沒什么事,問問你最近怎么樣?!?/br> 車上有很多人在睡覺,夏允風話說的很?。骸澳悴凰X嗎,這才幾點?” 遲野沒說自己一夜未眠:“今天大年三十,有好吃的嗎?” 山村能有什么好吃的?有的吃就不錯了。夏允風怕講話會吵到別人休息,起身去到后排:“嗯?!?/br> 也許是久未聯系,也許是四周昏暗,綿綿細雨敲打車窗,重逢以來夏允風很難得的流露出幾分溫和。 遲野焦慮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他關上窗戶,哪怕每天都讓余淼打聽,還是想要親自確認:“有沒有生???” 夏允風靠在椅背上,緩緩合上眼睛:“沒有?!?/br> “耳朵呢,有沒有難受?” 聽筒里的聲音是記憶中一道捉不住的風,夏允風讓耳朵更貼近聽筒,回答道:“還好?!?/br> “不舒服要說,別忍著?!?/br> 當年就忍出急性中耳炎,現在沒那么傻了。夏允風取出耳機戴上,解放雙手揣進口袋,神情放松平靜。 遲野聽著他淺淺的呼吸聲,話跟著放輕:“是不是困了?” 夏允風起的太早了,五點半就出發,模糊地應了一聲,唔噥著,像少年時被他箍的太緊發出的細微抱怨。 遲野很想抱抱夏允風:“小風……” 這聲音太溫柔了,和夢一樣。 夏允風感覺天旋地轉,話還沒說出口,突然一聲巨響,車身劇烈傾斜。 手機從口袋滑出,準確的說是夏允風整個人歪向一邊,電話斷了線,夏允風一頭磕在玻璃窗上,半邊身體狠狠撞向車身。 “喂?”遲野從沙發上站起來,白色浴袍敞露大片胸膛,皮膚下的心臟重重鼓動,“喂,小風?” 他重撥過去,已經無法接通。 那瞬間似有舊夢如魘像他襲來,陰沉天色,狂亂大雨,倒塌的大橋齊齊聚在瞳孔。 有血氣朝喉頭翻涌,耳邊發出一聲長鳴,吵雜聲充斥,是他在耳鳴。 遲野立在廳中短短幾秒,無數畫面打眼而過。指尖不受控制的顫抖,他撥下報警電話,無法描述具體位置,但第一時間告知情況。 然后遲野開始換衣服,他什么都沒帶,裝上手機錢包便開始狂奔。 大年三十的清晨,路上沒個人影,火車票和飛機票均已售空,最早一班去往雁城的大巴六點發車,錯過要等一個小時。 遲野趕到汽車站時剛剛開走一輛。 想要包車,大過年的司機嫌雁城太遠不肯去。后來一個松了口,但得要等他中午吃完團圓飯才肯走。 遲野等不及,電話打給余淼,年三十的早上擾人清夢:“小風家開門密碼是多少?” 余淼作為助理竟然連這個也不知道,哭道:“風哥也沒必要告訴我這個??!” 遲野說:“你住哪?車借我?!?/br> 余淼很崩潰:“哥我在老家……我家也不是密碼鎖……” 遲野沒空多說,要掛斷前余淼想起點什么:“好像是3什么6,我真不記得了……” 遲野早已試過自己生日,密碼不正確,否則不會去問余淼。 再試一次,03181026。 “嘀——” 門鎖輕輕轉動,開了。 遲野又開始頭疼,太陽xue突突的跳。 車鑰匙掛在玄關墻上,那時在瓊州,凌美娟和遲建國總愛把鑰匙這么掛著,他們家四個人,鑰匙掛起來能擺一排。 遲野奔向停車場,打火起步,他強迫自己鎮定。上一回在這輛車里和夏允風不歡而散的場景歷歷在目,重逢后的每一次見面和對話,甚至于十年前夏允風聲嘶力竭的追著他喊的那句“別丟下我”,在此刻都化作鋒利的刀,將遲野心口那塊爛rou搗的稀碎。 路況很好,上午十點左右,警方聯系人給遲野回了一通電話,說事故車輛已經找到,人員有不同程度受傷。 遲野嗓音沙啞,強壓恐懼問出一句:“有人受傷嗎?” 對方回答道:“有幾個重傷,已經移送縣級醫院?!?/br> 遲野將車停在路邊,點燃一支煙。他徹夜未眠,現在又要開長途車,精神高度緊張,這通電話打完他心肺都傷透,必須要停下來緩一緩。 雁城此刻正在下大雨,遲野點開手機新聞,那年留下的陰影,他從不開手機推送,怕彈出一些無法接受的。 一根煙抽完,遲野重新上路。 從北城去往雁城近兩千公里的路程,一天一夜,遲野只中途在服務站短暫的休息了兩個小時。 他是在年初一早上六點多趕到的雁城縣醫院,小郎村車禍的傷者全被送來這里,小縣城的醫院擠滿了人。 遲野撥開擋路的人群,聽見有人在哭,他神色恍然,悲慟的面目嵌在眼前,仿佛當年在新鄉大橋下崩潰痛哭的凌美娟。 “不是沒人傷亡嗎……”遲野魂不附體,沙啞地呢喃。 有人聽見,在旁邊嘆了口氣:“什么啊,一車死了三個,現場很慘烈?!?/br> 遲野原地晃了一晃,臉色唰地白了。他暈眩的厲害,頭腦混亂的推開人,幾乎是踉蹌地伏在了服務臺上。 “小郎村……”遲野用力清了清嗓子,“小郎村的傷者在哪?” 護士說:“在一區,往左走?!?/br> 遲野狠咬一下嘴唇,舔到血味,疼痛讓人清醒,幾步距離卻隔著邁不過也跨不過的十年。 “老遲......”遲野在心里喊,“幫幫我......” 醫院的床位不夠,過道上加了很多小床,遲野邊走邊看,沒有一個是熟悉的面孔。 “幫幫我,”遲野快要崩潰,“爸......” 路走到頭,他揪緊自己的領口,摸到一個小小的鈴鐺。 面前是白墻,已經沒有退路。 遲野想到那年遲建國離開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滾下去?!?/br> 時至今日,夏允風冷冷地語氣恍若就在耳邊: “遲野,你聽不懂我說話么?!?/br> “遲野,沒事不要見面了?!?/br> “遲野,你做給誰看?” 遲野虛晃一下,手撐住墻體,五指用力到快要痙攣,發出絕望的一句:“爸......別帶小風走?!?/br> 有腳步聲停在身后,聲音的主人有些遲疑:“遲野么?” 如同被驚雷擊中,心臟超負荷狂跳,遲野猛地轉過身,面前夏允風好端端站在那里,身上披著黑色沖鋒衣,除了頭發亂一點外,沒有明顯的外傷。 遲野的表情早已無法形容,夏允風微微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對面的人緊摟在懷中。 他感覺到遲野在顫抖,感覺到遲野的心跳瘋狂的頂著他的胸口,頸間濕濡guntang,夏允風呆滯的立在那里,洶涌的感受到遲野的痛與悲傷。 第73章 原來當日雁城縣發生兩起車禍,傷者都被送往縣城醫院。 出事的原因已經查明,山村路況不好,當時又下著雨,四周很黑,路中央有一塊石頭,司機開到眼前才看見,為了避讓急打了方向盤,車身傾斜撞上一側山壁。 夏允風腦袋磕了一下,很幸運的只受了一點輕傷,不過也有損失,他的手機在混亂中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