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23節
遲野忽然明白,無論是渾身帶刺滿肚子心思的夏允風,還是在父母面前裝乖扮巧的夏允風,這個小孩可以兩副面孔游刃切換去應對不同的人,可以狠也可以乖,但摘下這樣那樣的面具之后,他只是一棵“野草”。 一棵害怕被踐踏,被采摘,被扔進火堆燃燒的野草。 他害怕背后沒有人,也不想做一株被人丟棄的草。 屋頂安靜下來,倆人從認識到現在就沒這么心平氣和的時候。遲野維持著看著夏允風的姿勢,目光鎖在他的手上。 城里的孩子養尊處優,連手指都白白凈凈的不落傷痕,比起來夏允風的手要難看很多,他做慣了粗活,手指關節比同齡人要粗,掌心有厚繭,手背上是深深淺淺的傷疤。 遲野被那樣的手刺了一下,無意識蜷起自己的手指。 安安靜靜的地方被兩聲笑給打破,遲野彎著眼睛,吊兒郎當的晃著腿:“我當是什么,不也挺土的?!?/br> 夏允風聳了下肩膀,跟他一起笑了。 他最近溫和不少,連帶著笑容也變多了,被遲野一句話勾起來的沉重感因為對方這聲笑逐漸遠去。 他們都沒有笑很久,緩緩止住,再次安靜之后他們不約而同的沉默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遲野喊了一聲:“夏允風?!?/br> 夏允風:“嗯?!?/br> “你有試過抓住天空嗎?” 夏允風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遲野抬起手,朝天空抓了一把:“像這樣?!?/br> 夏允風還是不懂:“做什么?” 遲野搖了搖自己虛握的拳頭:“天空在我手心里?!?/br> 他往夏允風身邊挪了點,手臂從后圈住他,倆手捏了個空心拳,緩緩罩在夏允風的眼睛上:“它現在很小很小,能被我一只手兜住?!?/br> 體溫,呼吸,聲音。 夏允風能感覺到后背上一塊皮膚正被遲野的心跳不停撞擊。 他正在遲野用手掌圈起的天地里眨眼。 “這是一棵小草看見的天空,”遲野靠近他的右耳,笑了笑把手拿開了,“這是一片草原看見的天空?!?/br> “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重要的是你自己。沒人能決定你的天空有多大,除了你自己?!?/br> 遲野退了回去,身體往后一倒枕住自己的手臂,他朝夏允風努努嘴:“躺下?!?/br> 夏允風猶豫著躺了下來。 一片瓦楞會硌手,一大片不會。 夏允風不用抬眼就能看見天,那是他在山里從未見到過的,屬于自己的天空。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遲野支棱著胳膊,輕輕揉了揉夏允風的頭頂:“努力長吧,長出片草原給他們看看?!?/br> 風徐徐地吹,卷走灰色的云。 那晚夏允風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回到了大山,山還是老樣子,人也還是那些人。他平靜的走過十幾年間每一個熟悉的角落,同曾經厭惡的一切揮手告別。 · 天一直都沒有很亮,有雨點落了下來。 手機在口袋里“嗡嗡”地震,遲野猛地一下醒了。 “喂?”少年初醒時的嗓音有點啞,聽起來很低沉。 “小野,臺風提前登陸,市里出通知停課了,你把門窗關好,照顧好弟弟?!边t建國在電話那頭說。 遲野抹掉臉上的雨水,遲建國那邊很吵,好多人在說話,應該是忙里偷閑打來的這個電話。 “嗯,放心吧?!边t野說,稍稍偏過臉看見蜷在身邊睡著的夏允風。 “院子里的花也蒙一下,淋壞了你媽得心疼死?!?/br> “我也心疼死?!?/br> 遲建國沒多少時間打電話,簡單交待了幾句就要掛了。 遲野趕在他掛電話之前說:“注意安全老爸?!?/br> 成天“老遲老遲”的掛在嘴邊,喊“爸”是真放心不下。 遲建國笑了聲:“知道了臭小子,你們在家好好的,別讓老爸擔心?!?/br> 掛了電話,遲野抬了下胳膊。 倆人昨晚直接在屋頂睡的,怕夏允風睡著了不老實,遲野的手一直搭在他身上。 小孩臉朝著他呼呼地睡,打這么半天電話也沒能給他吵醒。 遲野看了他一會兒,昨晚聊天還挺像個人樣的,天一亮又開始不做人。 他伸手撓了撓夏允風的下巴。 夏允風閉著眼縮了一下,吾噥一聲。 遲野就愛作弄人,見他沒醒,低頭湊近耳畔,在人家耳朵旁邊學蚊子哼。 這人真的有夠煩的,換別人這時候都要揍他。 可遲野自己在那嗡半天,夏允風還是沒醒,動都沒動一下。 面前的耳朵小小的,耳垂卻很rou,耳廓一層細小的絨毛,看起來很軟,讓人很想捏。 “睡得也太死了吧?!边t野把自己給嗡煩了,沒好氣的彈了彈夏允風的耳垂,“豬,起床了?!?/br> 第18章 夏允風是被遲野彈醒的,睜眼先“嘶”一聲,他是側著睡的,因為瘦,肋骨被瓦片硌久了有點疼。 他翻了個身,t恤被他動作帶起來,露出一截小肚子。 “幾點了?”他迷糊的問。 遲野抬手把他衣服拽下來:“五點半?!?/br> 天不亮,眼也沒刺著,夏允風緩慢的醒神,想起來自己跟遲野在屋頂睡了一夜。 “看你懶得?!边t野看他這一身懶勁,無語的說。 夏允風沒回嘴,問一句:“來電了嗎?” “我咋知道?” 這個點也沒什么人家睡醒,遲野看半天也沒瞅著誰家亮燈了。 他坐起來,雨點逐漸密集地往身上落。 “快點兒起?!边t野催促道,“下雨了?!?/br> 說完踩著瓦片往下走,摸到梯/子先下去了。 遲野站在梯子旁邊等夏允風,半天才看小孩慢吞吞的扶著梯/子下來,昨晚遲野先上去的沒看著,現在發現夏允風下來的姿勢很奇怪,縮著肩,崩著背,手抓著扶手很用力,他本來就瘦,一使勁手背上的骨頭筋絡凸的很厲害。 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小心,往下走的每一步都萬分謹慎,好像底下是萬丈深淵,不留神摔下去是要沒命的。就這么幾步,他仿佛歷經一場生死,才下一半脖子上都出汗了。 遲野一直看著他,隨口問了句:“你還怕高???” 夏允風正緊張,他又突然出聲,嚇著的小孩腳底打滑,梯/子跟著杵在墻上晃。 遲野趕緊扶住了:“怎么了你?!?/br> 夏允風腿都軟了,趴在梯/子上快煩死這人了:“你就不能不說話嗎!” “又嚇著你了?”遲野莫名其妙,“我聲兒也不大啊?!?/br> 估摸著夏允風是怕高,遲野手一伸勾住他的腰:“下來?!?/br> 夏允風掛在遲野手臂上,就這么被他一只手抱了下來。拖鞋掛在腳上,顫顫巍巍的,一個不防掉在地上。 “你是事兒精嗎?”遲野也不管了,干脆夾著夏允風把人帶回屋。 夏允風后背貼著遲野,怕臟似的繃著腳尖,皺著眉不滿:“你別總說我?!?/br> “你還怕人說?”遲野一點兒都不讓他,“別人家小孩有你這么多事兒的嗎?你安生點保證沒人說?!?/br> 夏允風氣不過,一時有點搞不清自己和遲野到底誰事兒多。他揪了下遲野的胳膊,反駁道:“我事兒才不多?!?/br> 遲野把人擱在穿鞋凳上,薅了把夏允風的腦袋:“在這兒等我?!?/br> 夏允風坐在那兒沒動,伸長了手臂把燈給按開了。 還好來電了。 遲野回后院把梯/子收整好,勾著夏允風掉下來的拖鞋,到門口把鞋放夏允風腳邊,轉身又出去了。 雨漸漸的大了,夏允風穿好鞋從窗口看遲野,那人正展著塑料布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罩。 遲野做這些事情很熟練,只是那塊布太大了,他一個人弄有點費事,顧了這邊顧不上那邊,來來回回的鋪。 夏允風看了會兒,迎著雨往院子里走。 雨不大但很細,遲野的頭發已經微微濕了,聽見腳步聲,他立刻皺起了眉:“你出來干嘛?” 夏允風踩著拖鞋跑到他身邊,仰著臉說:“我幫你弄?!?/br> 雨敲打著玻璃,夏允風有點睜不開眼睛。 遲野把塑料布往跟前拽了拽,胳膊一抬遮住夏允風的腦袋:“不用你幫,進去等我?!?/br> “兩個人弄快?!?/br> “我馬上弄好了?!边t野說,“電視柜里面有膠布和剪刀,去找出來,一會兒幫我貼窗戶?!?/br> 夏允風沒經歷過臺風,不懂為什么要貼窗戶,很茫然的看著遲野。 他倆離得太近了,那塊塑料布和遲野這個人完完全全的籠罩著夏允風,小小的空間里有熱度,有心跳,還有彼此交匯的視線。 到底是沒幫上遲野的忙,夏允風怎么來又怎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