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易變 第104節
可這并非他所愿。 林晏飲下一杯酒,“聽聞北靖已直逼渝州?” 吳寧忍不住搶在吳兆之前插話,“此番逆賊來勢洶洶,朝野震動。聽說王師日前與衛博陵大戰于天雄,王師敗績。賊軍又進數十里。幸得大雨,他們這才阻步不前。唉,若渝州失陷,我們豈不是危矣?”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惶惶不安,聽起來是真的很畏懼擔心衛博陵會打過長江天險。 其實這些日子街頭的百姓聽聞消息大多是一樣的惶恐。 若不是人心不定,世人皆畏戰。林晏砸琴的故事在朝野之間是不會傳的這么熱烈的。 越是這樣動蕩不安的時候,每個人都恐懼面對死亡,反倒會向往和敬畏在死亡面前放曠不羈,敢于藐視權貴,敢于反抗的人。 吳兆相較于滿面憂愁之色的吳寧,顯得就鎮靜從容地多,在他臉上幾乎找不出擔憂之色。 他閑適的招手喚來童子,“這酒喝完了,去將凌霜雪拿來?!?/br> 吳寧又道:“聽聞北靖新主初立,那太子是沈破霧之子。當初沈破霧才十幾歲便連克諸胡,蕩平云中與高平。次次都是親征,陣前斬敵如同猛虎,簡直是虎狼一般的君主。幸虧他死得早,不然當今天下還不知如何。若這世上又出了第二個沈破霧,實在是讓人頭疼啊?!?/br> 他越說越是愁容滿面。 童子捧回一壇酒。 吳兆,“長江乃天險,便是攻下渝州又如何?他們數萬之眾,何以渡江?當年他老子衛光卿都未怎樣,一個衛博陵又有何什么可懼怕的?數年來,屢有逆臣賊子寇邊,神器大寶始終為天子所歸。皆因天命在我輩!” 這番天命在我的高論,聽得林晏有些作嘔。 他真的是太久沒有面對這些熟悉的叔叔伯伯了,久到已經不習慣他們的虛偽,聽到這樣話,就連面前的美酒好像也失去滋味,變得難以入口。 但想到家中的南樂,一時酸脹沖散了心中的不耐與反胃,讓他能夠拿出同樣的虛偽。 “的確如尚書所言,長江是天險,當年成王追至江畔也只能望而止步。這些年四方賊逆雖偶有異動,然大多不過流寇而已。唯有北靖此行,數萬強兵自北而下,不可不深慮?!?/br> 吳兆聽聞此話,卻只是不緊不慢的飲著酒,吃著菜不置一詞。 吳寧嘆氣,“深慮又能如何?朝中無將!那些南人一點血性都沒有。今日還在朝上與帝王說什么至多不過賜下些財物便能打發掉這些傖荒了?!?/br> “南方士族盡可就地在本籍招徠部曲與家兵。但我們這等過江而來的北方士族卻是遠離故土,日漸凋零。他們明明各有部曲私兵,可恨卻不愿過江拒敵!” 大多數南渡而來的士族權貴都是舉族而來,來的時候倒還有一些家兵部曲。正是因為這些部曲才保住他們能夠平安渡江,當然這個過程中損傷的家兵部曲便不計其數了。 但數年過去,同族的家兵部曲還未及生出幾個十幾二十幾歲的孩子,卻已經逐漸老去,不再是青壯年。 倒是南方的士族,他們本就是鄉中的大姓,依舊能夠源源不斷的從家鄉招徠同族乃至于同鄉的家兵部曲。 一方面有著這樣的優勢,另一方面又因為小皇帝乃是南女所生,占據外戚之便,更容易對朝局施加影響,更加牢固的結為同盟,占據要職,將北士排除在政局之外,加強已有的種種特權。 此消彼長,吳兆心念微動,一時也難免生出些擔心。 再過十年,等他們這些渡江而來,尚能在朝局中說上幾句話的老東西逝亡,恐怕子孫后代連一寸立錐之地都沒有。 他感慨的看著林晏,示意小童將一杯酒遞到他面前,搖頭道:“可嘆林公與伯玉早亡。若林公尚在,衛博陵何敢!” 林晏面無表情將杯中酒喝下去,這酒果真如名字一般,冰涼的酒水喝下去就如同刀子一樣的寒風在肺腑中攪動。 “雖本書生,但值此危急之際,為陛下盡忠,我愿解巾從戎,收流民以練新軍?!?/br> 吳寧怔在了當場,他沒有想到林晏會放棄唾手可得做天子老師的機會,反而主動要求從戎。 當然他其實很清楚做天子的老師未必就比練新軍要容易輕松。 幼主長于太后之手,被嬌慣得十分驕縱,宮廷中又被太后牢牢把持,教幼主讀書的老師已經換了幾位傳世的大儒。 那幾位北儒應下詔命的時候每一個都是雄心萬丈,最后卻都是自請解職,灰溜溜的回到了鄉間。 若非如此,這樣的肥差也輪不到林晏。 吳兆笑了,他看向童子,示意他們都出去。 一時樂聲停了下來,小童與家伎都低著頭魚貫而出。 吳兆提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林晏倒了一杯,“金麟太守蘇曝被亂民所殺,若二郎愿意就任,我明日便請奏于陛下?!?/br> 金麟為南來流人必經之鎮,過往一向為南士把持。 對于流民的處置,朝中一直拉鋸難以拿出個章程來。 江南地薄而少,南士占據良田,不愿讓土。北人來者源源不斷,早來者還能分得土地,占得一點先機。 后來的即便是士族也大多淪落賤業,無所依仗。 時日久了,人一多便生亂。 自蘇曝死,這個位置便一直空著,燙手山芋誰都不想接。 如今北靖南下,已抵國門,收攏流民為新軍倒不失為一步好棋。 林晏為北士,祖父與兄長皆是矢志北伐,此時又有盛名,這樣的事情的確沒有比林晏更合適的人選了。 林晏笑著將杯中的烈酒慢慢飲下。 酒勁翻涌上來,他大腦一陣陣發暈,卻還是搖搖晃晃的起身,向吳兆躬身行禮,“小子多謝尚書賞識?!?/br> 吳兆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扶起,“二郎,你知道當初你兄長為什么會在梁安被成王所困嗎?” 林晏面上的笑褪了下去,抬頭看著吳兆,不算清明的眼睛卻死死的盯著他。 吳兆打了個酒嗝,意味深長的一笑,“那時是朝中有人將消息出賣給了成王??!” 林晏好似又被推入了江中,咬著牙,卻難以呼吸,額上爆出根根青筋。 吳寧更是大吃一驚,眼神都有點發直了。 “當年你兄長與華箬相爭,他不能容你兄長。你兄長卻為先帝素重,他便假手成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一手力排眾議另立新主,不讓我們過江相救?!?/br> “我多年未曾相告,是因為彼時你年幼,而華氏門強。不欲你遭了禍端。但現在你既然已經長大了,那這樣的家仇還是要告訴你的?!?/br> “ ·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嗚總算換完了 第七十五章 “多謝……” 林晏眼睛紅了, 神色哀傷,又極力隱忍, 好像一棵立在峭壁懸崖的青松, “尚書相告?!?/br> 吳兆笑得意味深長,“二郎,咱們共為北人, 自當守望相助??!” · 登上回林府的馬車,陸夫人看著他,忍不住問道:“怎么喝這么多酒?你不是傷還未全好嗎?” 林晏閉眼, “吳尚書賞識我,我沒有推拒的道理?!?/br> 陸夫人猶豫了一瞬,還是低聲道:“當初你兄長亡逝之時, 你可知道吳兆上書奏請圣上給你兄長加惡謚?!?/br> 當初先帝被成王所俘, 自盡于成王營中,天子與六軍盡喪成王之手。 這樣的事情需要一個人來承擔責任,也承受罵名。 總不能讓朝局中的太后與諸位大人們承受見君王落難而畏戰不救的不忠不義之名。 林駿就是被推出來的那個人。 陸夫人想到那時林家承受的千夫所指與各種罵名,一時神色尤為悲傷難過。 這些年來她承受了這些人多少罵名與冷眼, 聽著她們背后恥笑她養出了一個只會紙上談兵, 不自量力到禍及君王的兒子。 可陸夫人知道,她的大郎絕非那些人口中的樣子。 一夕之間, 只因林晏有了些聲名, 他們便又好似將過往的一切都忘了, 待她那般親厚。 林晏并未睜眼,那杏酒微甜,本是果酒沒有什么后勁。 但這甜酒與凌霜雪這等烈酒混在一起, 后勁卻大的讓他一陣陣頭疼發暈, 馬車一陣陣的顛簸著, 他只能強忍著惡心。 身體如何不說,面上他若無其事的笑了笑,“我知道?!?/br> 他知道吳兆提拔他,就要他拿出做狗的忠心,替吳兆去撕咬南方的士族。 他知道一旦入仕,一旦他開始領兵,當初林駿的死亡必定會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出來用來攻訐他。他必須如今日一般面臨無數這樣讓他作嘔的人,虛與委蛇。面對他從前不愿意面對的一切。 他知道出賣林駿的人就在朝中,未必是華箬,吳兆所言不過是為了讓他憎恨南人,更加死心塌地同仇敵愾的為他所用罷了。 那個出賣他兄長的人,可能是任何人,甚至可能是南北士人的同謀。 南方士族想要帝王死,是因為他們手中有南女所生的皇子。 北方士族難道就不想林家倒下去嗎?從祖父到兄長,前后權傾朝野多少年,又惹了多少北人眼熱。 作為文臣,以天子師起家,他經過十年,二十年的政局沉浮,或許才能進入權力的中心,掌握大權,做到一個大臣最頂格,太師。 這條路未必容易,但最挑不出錯,最穩妥,最光榮。這是他祖父曾走過的路。 可十年,二十年,對于他來說太久了。 他等不起。 外放地方,解巾從戎,收攏流民。 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他能夠最快獲得實權,但永遠作為武臣低文臣一等。 意味著他從第一天就會面臨比前面那條路難千百倍的危險與激烈數倍的攻訐。 這就是代價。 他想要脫離陸夫人的掌控,不僅僅只生存于家族的蒙蔭之下,而是成為家中的主人,作為一個另一個女人的丈夫立于世間。 想要堂堂正正與南樂在一起,給她一個正妻之位,讓她受到作為他妻子本該有的尊重的代價。 懸殊的門第差距,只能由他用決心與高位來彌補。 陸夫人搖著頭,想說什么,但最后又悲哀的發覺已經沒什么可說的。 孩子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要建功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