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易變 第23節
沈庭玉根本不信神佛,甚至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妖言惑眾的胡僧老道。 但這一刻他看著少女暢想未來時清澈明亮的眼睛,聽著她描繪出的那些美好景象卻不愿打斷。 甚至隨著她的講述,沈庭玉已經能想象出她們并肩走在游人如織的熱鬧長街上,在人群的歡笑聲與歌聲中說笑玩鬧就像一家人一樣。 最平凡簡單的日子,但若是有南樂在他身邊,一定很快樂。 光是想著那樣的畫面,沈庭玉便覺得好似已經嘗到了所謂的八關齋會的齋糖,從舌尖到心口都甜絲絲的。 既然她的心愿如此,他打下金平城之后就饒那些番僧一命。 南樂說起怎么出去玩,一時之間神采奕奕的,她如數家珍,“城外有一座道觀,據說想要升官發財,去求了簽都很靈驗,小道士還可以幫忙畫像呢??捎幸馑剂?。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兒,一定帶你去畫一張像。然后把這張畫像就掛在我床頭,每天看著美人圖睡覺,肯定格外安穩?!?/br> 沈庭玉捧住她的臉,迫使使她扭過脖子看著自己。 他慢慢的慢慢的湊近她,讓他那張美麗的臉完完全全占據她全部的視野。 最終,他用鼻尖輕輕抵住她的鼻尖,輕眨了一下眼睛,“真人就在這里,若是jiejie看著我便能睡得安穩,我可以……” 南樂不待他說完便被逗笑了,“可以什么?可以陪我一起睡嗎?那我成什么了,擁著美人才能睡著覺,那不成了色鬼老爺了嗎?” 她越笑越厲害,忍不住拉開他的手,笑得前仰后合。 沈庭玉掌心空空,他慢慢合上手掌,實在有些遺憾。 半響,她才直起身子,“還有還有,玉兒,城外西邊半山腰有座沒人的神廟,里面供的說是前朝一位很厲害的將軍?!?/br> 沈庭玉的心思還停留在方才的話題上,對于將軍廟沒什么興趣,隨口問道:“什么樣的將軍?” 南樂想了想,“聽說這位將軍曾經鎮守一方,打跑了很多壞人,保十萬百姓平安,帳下的軍士對百姓秋毫無犯。 還有什么愛民如子,周貧濟乏,給百姓們分地,還收養了好多孤兒。為政清簡,從來不加稅賦,也不向城中的行商索賄,辦案也不護著鄉里的惡紳?!?/br> 雖從未去過那座廟,但沈庭玉一聽便知道這廟中供的必定是百年前的鷹揚將軍衛子雅。 這人的事跡,沈庭玉恐怕比南樂還要清楚一些,但他還是含著笑聽南樂講完了。 她認真講起這些時的神色,實在可愛。 南樂掰著手指頭,去背記憶里從蘇娘子口中聽到的故事,“據說是百姓感念他的恩德,才立了這座廟,說拜了之后就能保全家平安!到時候我們也可以去拜一拜?,F在不成,現在太冷了?!?/br> 待她講完了,他適時遞上一杯水,“jiejie要是去拜神,是想去道觀,還是佛寺,亦或者神廟?想對著什么神,許什么愿呢?” 南樂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猶豫了一會兒,才做出決定。 “還是去拜將軍廟吧!我許的愿就是這個啦。想要玉兒你平平安安,想要城里不出亂子就跟那個將軍在的時候一樣。我們可以一起過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過上跟以前一樣的好日子?!?/br> 南樂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凌空拜了拜,“反正這種愿望人力不可能達成,只能去求老天多保佑了!” 她閉上眼,又認真虔誠的重復了一遍,“將軍老爺,菩薩娘娘,靈寶天尊,拜托拜托,一定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啊?!?/br> 沈庭玉眸光閃動,“可惜南朝斷了商路,大漠的可汗意圖北下,相鄰的北靖,襄州對金平城都虎視眈眈,無論南下還是北上都一定要搶奪到金平城。一搶就要打。一打就再沒有和平的日子過。這天下只能有一個主人,大家都想做那個主人。而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衛子雅?!?/br> 因為一定會打起來,因為大人物的野心,所以想要這座城中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總有一些人,他們想要活的更好,那么便必須有千千萬萬人是活不了。 南樂睜開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湖水,透過水面一眼就能看到憂慮的暗青色石頭沉在湖底。 “我爺爺也說金平城這個位置非常重要。無論天下的主人將來會是誰,那些大人物怎么想。我想如果金平城一定要換個主人的話,還是漢人比較好,至少對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來說比較好?!?/br> “為什么?” 南樂苦著臉,神色憂愁,“傳聞,一直都有人說蠻族打勝了仗就要屠城。男人都殺光,女人搶走當奴隸?!?/br> “你很害怕這個?” 南樂點頭,“是啊。大家都很害怕吧,所以都跑掉了?!?/br> 沈庭玉微笑著說道:“其實漢人的軍隊打勝了仗也一樣要屠城,一樣要搶女人,有的漢將還喜歡吃人rou。世上的男人都一樣都是畜生,聚成軍隊就是成了群的畜生,能做將軍的都是畜生中的畜生,沒有什么不一樣的。這本就是一個畜生才能活下去的世道?!?/br> 他嗓音淡淡的,聽起來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作者有話說: 注2:且麟隱于遐荒,不紆機阱之路;鳳凰翔于寥廓,故節高而可慕。李斯奮激,果失其度;出自《答譏》 本文架空,基本上設定都是我瞎掰,地名人名也是,別當真 第二十一章 南樂一時卡住了,她低下頭搓了搓自己的肩膀,“哇,玉兒你不要笑著說這么恐怖的事情好不好,聽著讓人更害怕了!” 沈庭玉眼里含著笑意,反問道:“恐怖嗎?這樣的年月,死人到處都是,城里面隨便走一走都能遇上十幾具。如果一開始沒有遇到jiejie,河里會多我一個死人。如果昨天沒有遇到jiejie,我也會一樣變成一具凍死的尸體。jiejie一個人生活見過那么多應該早習慣了才對?!?/br> 南樂把下巴支在膝蓋上嘆了一口氣,“習慣是一回事,恐怖是另一回事??膳碌氖虑椴粫驗橐姸嗔司筒豢膳铝?。與其說見多了習慣了,不如說是麻木了?!?/br> 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反倒會感到很平靜,并且總會下意識去遺忘那些痛苦的事情。 這一點是南樂在爺爺去世時領悟到的道理。 沈庭玉饒有興趣的問道:“jiejie害怕死亡?” 南樂答得爽快,“害怕啊,我很怕死。我當然怕死了!” 沈庭玉意味不明的說道:“很少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怕死?!?/br> 南樂那雙始終柔和的眼睛,在這一刻無法掩飾悲傷,“我不但自己怕死,我更怕自己親近的人死去,因為我親近的人很少,失去一個,我就會感覺更孤獨一些。一個人的日子真的很難熬?!?/br> 沈庭玉肩膀靠向她,將頭依戀的貼在她的肩膀上,聲音甜的像是蜜糖,“jiejie以后就不會再孤獨了?!?/br> 南樂回過頭。 兩個人一瞬之間離得很近。 少女的鼻尖擦過他的臉,她怔怔的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眼中還殘存著悲傷,“為什么這么說?” 沈庭玉靠在她的肩膀上,仰頭看著她,清澈的雙眸中映出她的面容,“因為jiejie有我了呀?!?/br> 南樂匆匆扭過頭,盯著爐火,心中涌起喜意與溫暖。 她唇角勾出一抹淺笑,“玉兒呢,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 沈庭玉看著她的側臉,一雙漆眸在火光下尤為幽深,眼瞳黑得仿佛能夠吞噬掉所有折射進去的光。 他收回目光,像是小動物一樣臉在她的肩膀上蹭來蹭去,抱住她的手臂,拖長了聲音撒嬌,“我想一直留在jiejie身邊?!?/br> 南樂無可奈何的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傻孩子。已經有了的怎么還能算呢?我要重新問你一遍,你有什么很想要的東西嗎?或者以前有過什么特別想要的東西嗎?” “我小時候很想要一把梳子,是玉的,很好看?!?/br> 他比劃著給她看,“只有這么大。我的手拿起來剛剛好?!?/br> 安靜的爐火和南樂期待的眼神,讓沈庭玉鬼使神差的繼續說了下去。 “這把梳子是我爸爸送給一個女人的,那個女人很喜歡,我想要那把梳子,如果我問她要,她一定不肯給我。所以我就把它偷走了?!?/br> 幾乎是說完這句話,沈庭玉就后悔了。 偷東西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緊緊盯著眼前的南樂,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南樂臉上有些驚訝,但并沒有流露出絲毫他所熟悉的厭惡輕蔑。 “那她發現了嗎?” 沈庭玉遲疑了一瞬,他已經發覺自己說出這些話,對于在南樂面前變成一個乖meimei沒有任何助益,甚至會讓南樂討厭他,之前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簣。 像是一道門出現在他的面前,由著他選擇,留在安全的門內,還是推開門。 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不假思索鬼使神差,好像門后有什么東西在暗處引誘著他,引誘著他冒這個險。 “她沒有發現,因為我把這把梳子藏起來了。但總有些討人厭的東西總是在找我的麻煩,在我那里搜來搜去。有一次不小心被他們搜到了,他們想要搶走它?!?/br> 這是他從沒有跟人提起過的話。 但從前他也沒有遇到過像是南樂這么……特別的人。 他觀察著南樂的表情,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不知道門后迎接他的會是什么。 南樂在心底里嘆氣,她好像隱約明白了為什么這小公主一樣的美人一點架子都沒有,還特別會看她的臉色,像是在拼命討好她一樣,懂事到讓人覺得可憐的地步。 “那些人是你的姐妹嗎?” “jiejie真聰明一下猜對了一半,是我的哥哥們?!鄙蛲ビ駴_著她甜甜的一笑,滿臉的孩子氣,眼中卻跳躍著隱隱的興奮與殘忍,“jiejie,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嗎?” 南樂順著他問道:“你怎么做的?” 爐火旁的美人笑得眉眼彎彎,樂不可支,“我把領頭的那個人鼻子打斷了,然后把那把梳子摔碎了。他們什么也沒搶到?!?/br> 當然他不會告訴南樂,打斷他所謂哥哥鼻子的代價是對方也把他的胳膊打折了,那場揍幾乎讓他丟了半條命,甚至于讓他在后宮中的處境變得連一條狗都不如。 南樂眼神中多出一些心疼,她安靜的沉默了一會兒,抬手摸了摸沈庭玉的頭頂。 沈庭玉一怔,“你不覺得這種行為很可恥,我是個小偷嗎?” 坐在爐火旁的少女半身都浸著柔和的火光,她沉靜的注視著他,那雙烏亮的眼睛無論什么時候都一樣柔和沉靜,沒有一點骯臟的東西。 她輕聲說道:“我認識的沈玉沒有偷我的任何東西,也不會是小偷。當時你只是太小了,比起指責孩子,更應該被指責的是大人。沒有人教會孩子應該怎樣去表達自己想要一件東西,并正確的取得這樣東西?;蛘哒f如果一個孩子的請求,正常的需要都變成可恥的。那么孩子做出偷竊的行為,又有誰能夠忍心怪他?!?/br> 沈庭玉臉上那副樂不可支,燦爛明艷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南樂烏亮的眼睛里映出沈庭玉蒼白的臉,她的目光溫柔得在他的眉眼間徘徊,那么真誠又如此清澈,像是能透過他的皮看進他的骨,他的心。 “如果我當時就在你身邊的話,一定不會讓你去偷那把梳子,也不會讓別人來搶你的東西?!?/br> 沈庭玉看著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一個孩子摔碎那把自己很喜歡的梳子的時候,我想大概是很難過的?!?/br> 沈庭玉狼狽的別開眼,長睫在眼下掃出深深的影。 生平第一次,他不敢與人對視。 “以后你是我的meimei,想要什么跟我講好不好?” 南樂半開玩笑的補充了一句,“雖然我沒有玉梳子?!?/br> 沈庭玉看著爐火沉默了很久,才輕輕的應了一聲,“好?!?/br> 這一天的粥似乎讓南樂認為自己照顧的還不夠周到。 此后的幾天,沈庭玉都再沒有這樣嘗試做早餐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