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前尚書左仆射師殷病逝于返鄉途中,尚書右仆射融卿惲擢升尚書左仆射,鈞州刺史鞠風來返回羽都任尚書右仆射一職。 融卿惲與鞠風來都是溫和持重的性情,內閣有二人把持,總出不了大差錯。 如今世家已倒,朝堂之上的紛擾斗爭卻從未停歇,永遠堆積如山的奏折令凰凌世越來越感到倦怠,她漸少上朝,將一切事務全權交與融鞠二人。 撂了挑子,她卻也并未投進各種宴會消遣里去——她殺了太多人,從最初的世家,到和世家有牽連的,再到后來頗有微詞的……她一個都沒放過,等回過神來,罪人流出的血,讓行刑之地至今仍浸染在殷紅腥泥里。雖然沒人在她面前提過,但街頭巷尾的竊竊私語,在午夜織就了言語的鎖鏈,乘著刑場的腥風攀緣而來,在她神思懈怠的時刻,悄然圍絞于頸上。 她聽得到鎖鏈晃動的嘩楞聲響,那聲響晝夜不息,一遍又一遍地低聲重復著: “暴君?!?/br> 她厭煩看到那些人,他們對她笑著,“暴君”從眼里流淌出來;他們跪伏下去,“暴君”從脊梁里升騰而起;他們背身離開,“暴君”卻盤踞不去,永縈耳畔。 人們怕她,不再同她說真話,有時她看著那一個個戰戰兢兢的和氣面孔,會感覺手心發癢,很想找把剃刀來,把那些面具逐個剝下,看看其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表情。 想想便罷了,她的聲望一跌再跌,若再殺人,恐怕這帝位都坐不穩咯。 融卿惲抱著一札鳶尾,步入棲梧宮內。將花束暫擱于案上,他先用叉竿支起了窗頁,啁啾鳥鳴伴著和煦日光一道送進窗里,室內淤滯的空氣緩緩流動,垂著重重帷帳的床簾顫了顫,自下探出一只瓷白的手來:“融融?今天怎么來得這般遲?”融卿惲沒有應答,轉而去整理花束。 等了半晌,沒等到回話,一顆蓬亂的腦袋自帳后現出,湛藍的眼睛在光線里瞇縫起來,目光隨著融卿惲的身影四處移動,最后落到了窗邊的花瓶上?!昂闷恋镍S尾,”她笑得露出尖尖虎牙,“送我的?” 融卿惲走到床邊,替她挽起床帳:“今天臣同風來去給阿殷掃墓,在水邊見到了早開的一叢鳶尾,便采了幾枝回來?!?/br> “阿殷,”她下意識地重復著,“阿殷,阿殷……”恍然回神似的“哦”了一聲,“阿殷死了,是我殺的,”繼而很浮夸地嘆了口氣,“唉,我不該殺他的,”湛藍眼眸轉過來,狐疑地盯住了融卿惲,“你沒告訴風來是我殺的師殷吧?” 融卿惲俯視著她,碧色眼眸里透不進一絲光亮:“臣未曾告訴風來?!?/br> 她放松下來,可很快又哆起肩膀:“當真沒告訴風來?那風來最近為什么不來看我?她定是疑我了!”她煩躁地咬著指甲,“你不要和風來亂說,我沒有殺師殷,我怎么可能殺他呢!” “最近陽州水患,風來只是分身無暇,等忙過這陣,她便來看陛下?!?/br> 她的眉頭舒展了些,但仍在不住地啃咬指甲,融卿惲將她的手牽過來,看了看參差不齊的指甲,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瓶,啟開蓋子用帕子沾取些許汁液,給她的十指挨個涂抹過去。 “這是什么?” “黃連煎汁?!?/br> “嗯?” “過去家中幼弟吃手指,父母便會給他拇指上涂抹黃連汁子,如此幾回,便戒掉了?!?/br> “我又不是小孩兒,哪用得上這樣?!彼α?,說不用,卻仍由著他擺弄。 融卿惲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涂抹著。門口珠簾傳來輕微響動,凰凌世笑意頓收,扭頭向屋外呵問道:“誰在那里?” 一個細弱的聲音回道:“兒…兒臣凰月諸,特來拜見母皇和左相?!薄斑M來說話?!辈欢鄷?,一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女孩走了過來,面對宮內二人,她恭謹地行過禮,便局促地站在了一旁?;肆枋缹χ蛄吭偃?,開口仍不十分確信:“你是……四……”“七皇女?!比谇鋹恋吐曁狳c道?!芭?,你是小七,找我有什么事兒?” 凰凌世和她的孩子們不大熟,孩子們見著她亦覺得陌生。七皇女凰月諸囁嚅一番,磕磕絆絆地說明了來意:“……母皇陛下,兒臣近日學習《千字文》,有疑惑之處……兒臣知曉左相大人學識淵博,便斗膽前來請教?!?/br> 凰凌世打量著她,猜她年紀應有十歲上下:“你多大了,怎么才學到千字文?” “回母皇,兒臣十一歲了……沒有老師,便自己找些書來看,因而進度慢些?!?/br> 凰凌世“哦”了一聲:“我好像確實忘了給你安排老師了,”旋即不假思索地對融卿惲笑道,“那就再派一個學生給你吧,辛苦融先生了?!?/br> 融卿惲不置可否,而是先問了凰月諸有何疑惑,給她仔細解釋了一番。 待凰月諸離開,凰凌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琢磨道:“她怎么會知道你今日入宮呢?東五所離棲梧宮這么遠,誰給她及時遞……”“陛下,”融卿惲出言打斷她,“臣拜訪頻繁,入宮日期并不難推算?!被肆枋揽戳怂谎?,放下了這個話題,轉眼又想起了另一樁事:“對了,前幾日宮內通傳八皇子也到了開蒙年紀,正好讓他同七皇女一道拜你為師吧?!?/br> 融卿惲將盛著黃連汁子的小瓶收回袖中,不疾不徐地表了態:“臣以為還是另擇他人為好,弟子太多,唯恐看顧不周,誤人學習?!?/br> “有什么關系嘛,我打算讓我的孩子都拜你為師的?!被肆枋赖碾p手得了空,不待指尖汁液干透,便噙著笑來挑弄融卿惲的衣襟。 融卿惲輕抬手腕,溫和地格開了她的動作,繼而開口道:“若臣招收太多身份顯達的弟子,有朝一日,陛下也會如猜忌師殷一般猜忌臣么?” 天鳳十三年,平北軍大捷,平北大都督沙以文回羽都匯報戰績。 為表嘉獎,女帝在宮中設立慶功宴,親自為沙以文接風洗塵。 沙以文辰時到達羽都,卻以舟車勞頓為由,讓宮里派來接應的禮官吃了閉門羹,直到戌時才披著暮色進入皇宮。當她踏入輕歌曼舞的宴會廳時,身上仍穿著征戰的甲胄,冰冷的銀和濃烈的紅格格不入,近乎刺目。 宮人上前要替她卸去腰間佩劍,她直視著端坐殿上的女帝,抬手,握住了劍柄。 凰凌世笑著命宮人退下:“沙都督是股肱之臣,為赤凰鎮守邊關十余載,如何都是使得的,不必拘束將軍?!?/br> 宴會上,人人向沙都督道賀敬酒,她來者不拒,接過便一飲而盡,直到凰凌世親自端著酒杯來到她面前,她才抬了眼,凰凌世的手搭在堅硬的甲胄上,似是有點懷念,“這件盔甲挺眼熟的,怕是有些年頭了?!薄斑@是咱們剛扯起赤凰軍旗時,第一次穿上的正規盔甲?!闭f到往事,凰凌世的目光溫和了些,“竟是那么久遠的,那時可太窮了,第一次得到正經裝備,把人高興壞了,這材料還是精鐵制的,說起來,那時哪來的錢買這么好的盔甲???”“是師殷,陛下,師殷挨家挨戶敲門募捐,一文一文籌來的軍費?!?/br> 凰凌世眸子里的光閃爍了下,嘴唇翕動,再開口,卻是岔向了別的話題,“去年宮宴,以文怎么沒回來呢?”“有事兒?!薄班??”“參加艾思悅和鄢若水的婚宴?!被肆枋赖拿济珦P起,語氣頗為不滿,“那小子,我早說過留不得?!弊匀胙绲浆F在,沙以文的臉上終于有了點兒表情,她勾起了一側嘴角,飲過凰凌世敬的酒,她道,“陛下還真是一點兒沒變吶?!?/br> 過了子時,鞠風來因夫人催促,先行告退,其余賓客也漸次離宮,凰凌世喝到微醺,不無羨慕地感慨道:“沒想到我們幾人里,到如今家庭美滿、闔家幸福的,也就風來一個?!鄙骋晕臎]有接她的話,而是將空杯底示給融卿惲看:“老融,沒酒了,我還沒喝夠呢,別藏著掖著啊,速速再拿些來?!比谇鋹列χ鹕恚骸敖褚苟ㄗ尪级讲蛔聿粴w?!鄙骋晕目粗?,常年皺著的眉頭平復了幾分,亦是笑了,“好啊,等我走時,再給我拉上幾車,我要最貴的?!?/br> 存酒的地方離宴會廳有些距離,融卿惲親自去取,又細心地溫了幾壇,等他回到廳里,發現廳中只余侍奉的宮人,凰凌世和沙以文一齊沒了蹤影。 “陛下同都督上哪兒去了?”“回大人,陛下和都督往棲梧宮去了,說不必侍從跟著?!比谇鋹料乱庾R便往棲梧宮的方向調轉腳步,走了一丈遠,忽然又停住了,默了片刻,他陡然回身拽下腰牌遞與宮人。 “拿我的令牌,調親衛精兵來?!?/br> 棲梧宮里亮著燈,卻沒一點兒聲響,直到融卿惲趕到將房門踹開,才現出了室內情形。 凰凌世扶著桌角,支持不住地緩緩倒了下去,腰腹間血流如注,而站在對面的沙以文,甲胄被卸去一半,但仍毫不動搖地舉劍向她。 看到融卿惲,凰凌世以氣聲阻攔道:“快走!” “我還記得你我并肩作戰的日子……是舒適的皇宮使你如此軟弱了嗎,陛下?”沙以文冷聲道,繼而對融卿惲開了口,“這不關你的事,融卿惲,我是來給師殷討債的,你不進來,我仍認你是同伴,你要進來,我連你一起宰了?!?/br> 夜風從洞開的門口涌入,燭火在呼號的風中顫抖著熄了幾盞,房中暗了下去,外面的月光傾瀉而下,融卿惲背著光,輪廓泛著一層柔軟的銀白,神情卻全然湮滅在陰影里。 他撕下兩條布料綁好袖口,又將衣擺掖起,然后向前一步,跨過門檻。 沙以文劍鋒微轉,“你知道師殷是怎么死的吧?” 他沉默行至凰凌世身前,立住。 凰凌世用盡全身力氣扯住他的衣擺,強撐著道:“這是我同她的事,你不要插手?!彼麤]有回頭,只將懷中帕子遞給她,示意她暫且按住傷口。 劍首逐漸抬起,“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br> 融卿惲遠不是沙以文的對手,招架了一刻鐘左右,他逐漸落入下風。 “融卿惲,”沙以文調整著呼吸,毫不在意地抹去了臉上血痕,“她殺了師殷,還有誰她殺不得?事到如今你還要護她,你算個屁的師殷摯友!” 視線快要被血幕遮蓋,融卿惲像落水狗一般甩了甩頭,血滴淅瀝墜地,落出雨簾似的滴答聲響,手中的劍鋒卻一動不動,細看才會察覺握劍的虎口已然繃到發白。 他依舊沉默著。 宮外傳來疾行的腳步聲,不多會兒,一列精兵從宮門處魚貫而入,飛速向這邊逼近。七名親衛率先奔入室內,排開陣型,掩護一人給陛下查看傷情,其余人等在中庭候命,融卿惲分出沾血的左手,慢而清晰地向七人打了個手勢。 他曾和沙以文協作過無數次戰役,她作戰的優點缺點,他都無比熟悉。沙以文擅突襲,作戰快而剛猛,正面相遇幾乎無人能擋,要打敗她,需得將其帶入消耗戰,在精力上拖垮她,等待其疲憊虛弱的間隙,給出致命一擊。 那個手勢的意思即為,多點襲擾,攻其不備,直至其力竭而亡。 室內的親衛換了一批又一批,一個倒下,便被立即拖走,換下一個頂上。到處都是飛濺的血跡和殘肢,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腥氣,外面天光漸亮,一雙雙爆出紅血絲的,疲累而緊張的眼睛,從黑暗中顯露出來。沙以文的劍鋒多了幾處豁口,劈刺的速度慢了下來,身上的傷口漸增,眼睛卻仍堅毅有神,她注視著融卿惲,蔑然道:“打不過便準備耗死我,野狗似的下作打法,真教人看不上?!?/br> 又持續了半個時辰,沙以文的劍鋒斷成了兩截,她低罵了聲“他娘的”,扔開斷劍,從懷中掏出防身的匕首。她的盔甲已經不成形狀,傷口縱橫的衣衫下,是血rou模糊的肌膚,右肋處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 融卿惲想要移開視線。 “看著我,混賬東西!”沙以文暴呵道。 她已是到了強弩之末。 太陽升起時,沙以文的臏骨被重錘敲碎,她終于斜栽下去,周圍環伺已久的親衛一擁而上,將其擒住。 沙以文不甘心地望著倚靠在后方的凰凌世,對方的臉龐和銀發白成一色,眼眸也虛弱地閉著,她氣惱地埋怨道:“我給你打了二十年的仗,前不久還打贏了最后一場,我不欠你的?!?/br> 融卿惲顫抖著長出一口氣,強撐的氣力隨之卸下身來,他搖晃著,力不能支地跪倒在地。 沙以文看著他,眼里倒沒什么恨意,她想要伸出握著匕首的右手,親衛趕忙按緊她,融卿惲疲乏地搖搖頭,示意親衛松開約束。 于是匕首的尖端移到了融卿惲的左臂上,然后漸漸用力,向下,劃出了一道深長的刻痕,直至腕口。手臂上的青筋鼓突起,無聲地承下了這道切割。 “你既然會陪她活下去,這點兒痛總得受著吧?!彼洁斓?,聲息漸淺,“此次刺傷是我一人主張,和旁人沒有絲毫干系……” 匕首“當啷”落地,沙以文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覺間闔上了,她的眉頭仍然皺著,沾染了血跡的面孔上卻有一種奇異的天真,好像她只是一個做噩夢的孩子,而噩夢終將結束。 碧色的眼珠像兩灘冰封的死水,徹底凝住了。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