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274節
柴擒虎一怔,老實道: “想媳婦兒?!?/br> 王叔低低笑了幾聲,也像他一般仰面躺著,翹腳看天。 “我也想。不光想媳婦兒,還想家里兩個娃,也不知這幾日有沒得飯吃?!?/br> 家里弄就那幾畝地,每年那幾斗糧食,他跟著出來,其實賺不到什么錢,也剩不到什么糧食,可家里就能少一張嘴吃飯,省下來,娘們幾個就能多吃幾口。 柴擒虎也來了幾分興致,“兩個孩子幾歲了?是男是女?” 王叔便難掩得意道:“一兒一女,兒子十九了,女兒十五啦!這幾年也該尋摸找婆家了?!?/br> “兒女雙全,好福氣呀!”柴擒虎贊道。 王叔自嘲一笑,舉起一雙滿是傷痕和血泡的手,橫在眼前翻來覆去看了看,“哪里有什么好福氣?娘們幾個有時連飯都吃不飽……” 閨女要相看人家了,他這個當爹的,卻連幾尺紅頭繩都買不起,更別說嫁妝。 這算什么福氣! 他們之所以自發來守堤壩,一是能混口飯吃,不至于餓死,二是家鄉地勢低洼,萬一真來了洪水,頭一個淹的就是他們那里。 沒有退路。 一時間,柴擒虎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吃不飽飯,是這些百姓不夠努力嗎? 不是。 老百姓餓肚子,是朝廷的恥辱,是他們這些官員的恥辱。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叔忽然低聲道:“你是朝廷派下來的人嗎?” 柴擒虎的呼吸一滯,沒做聲。 他不出聲反駁,王叔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跟我來?!蓖跏迮榔饋硎疽馑约和庾?。 柴擒虎略一遲疑,也跟著站起來。 “少爺?!卑l不知什么時候也醒了,低聲勸阻道。 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彼此不知底細,便是這些日子王叔說的家里的事情也未能分辨真假,萬一他是敵人呢? 柴擒虎輕輕搖了搖頭,“沒事?!?/br> 前頭二十年,他四處混跡,沒個正形,所幸父母師門寬厚,從未阻攔,任他自由瘋長。如今年過弱冠,身為朝廷官員,未曾做出什么政績,可唯獨有一點卻頗有自信:他很擅長看人。 這么多天以來,王叔眼神中,語氣中甚至舉手投足的動作里透露出的疲憊和麻木,做不得假。 這是只有長年累月被基本生活折磨的窮苦老百姓才會出現的姿態。 “做什么的?” 柴擒虎和王叔才出了窩棚,就被監軍發現了,舉著火把就往這走。 “差爺,拉屎?!蓖跏辶⒖藤r起笑臉,捂著肚子點頭哈腰道。 柴擒虎也在后面,面容扭曲,動作如出一轍。 那監軍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道:“懶驢上磨屎尿多,就是素日給你們吃得太飽了,竟然還有屎可拉……” 王叔和柴擒虎道了謝,又賠不是,立刻找了個上風向,解了褲子蹲下。 那監軍罵了一句,喝道:“作死呢,滾遠些!” 這兩個狗日的跑到上風口去拉,這不存心找大爺麻煩嗎? 王叔和柴擒虎整齊地往旁邊挪了挪,聽著監軍罵罵咧咧走遠了,這才松了口氣。 “您是怎么看出來的?”柴擒虎自認這些日子自己很是任勞任怨,再難吃的東西也眼睛不眨一下吃下去,也沒露出什么馬腳吧? 王叔就笑了,又有點小得意。 “頭兩日我就覺得不大對勁兒了,你們兩個小兄弟,雖說膚色黃黑,又說逃難來的,可身上腱子rou那樣結實飽滿,皮膚也細膩,手上并沒有傷痕老繭,一看就是沒受過苦遭過罪的。還有那腰桿也未免太直了些……” 真正遭受苦難的人,是不會有那么挺直的腰桿子的。 柴擒虎沉默了。 第177章 秋雨 遠處監軍罵了一句, “還沒完?!” “快了快了!”王叔忙仰頭喊了句。 “您愿意跟我回京作證嗎?”柴擒虎忽低聲道。 僅憑他的經歷不足以扳倒敵人。 大祿律法森嚴,民間審案尚且講究人證物證俱在,更何況若本案事發,必然牽扯到無數朝廷官員, 但凡證據稍有不足, 他們之前所做的便都前功盡棄了。 王叔一愣, 沒做聲。 柴擒虎明白他的顧慮。 曾經他在外游學時幫了地方上一位被欺壓的老人,結果對方非但沒有感激, 反而怪他招惹地頭蛇。 因為他們這些人可能憤慨一時, 過后也就走了,但受害人呢?卻還要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 所以并不是他們懦弱, 也非他們自甘下賤。 只是沒得選。 柴擒虎正絞盡腦汁想著該怎么說才能安撫對方, 卻聽王叔忽然來了句, “皇上,皇上他老人家還念著我們?” 柴擒虎的身體猛地一震,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感覺席卷全身。 “是,這趟就是陛下讓我們來的?!?/br> 王叔的心砰砰直跳。 他猶豫了。 以前不是沒來過欽差, 但那些官員們高高在上,別說來抗洪了, 就連遠遠來一次堤壩,也要提前幾天派人打掃, 隨便走一走就完事兒了。 鄉親們一開始還有所期望, 以前不是沒人想去告狀,可告過狀的轉頭就被告了。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有人被下了獄,有人被打斷腿, 漸漸的, 期望也被打散了。 如果不成功, 他死不要緊,兒子女兒怎么辦? 有錢人都搬走了,剩下他們這些鰥寡孤獨獨窮苦百姓無可奈何,只能一天一天的熬著。 可他不甘心呀。 憑什么都是一樣的人,我們就這么慘? 他們這一輩子完了就完了吧,可兒子和閨女還小,來日他們成了親,再生了娃娃,也要過這樣豬狗不如提心吊膽的日子嗎? 其實柴擒虎和阿發過來沒多久,王叔就注意到了這兩個老用聽不懂的方言嘀咕的小子。 哼,年輕時他也曾走南闖北,見過不老少人呢,這兩個小子,根本就不是難民! 他們的眼里有光。 可他們也跟以往見過的欽差大人不一樣,他們玩命??! “我跟你們走,”王叔咬牙道,兩只眼睛里迸發出很不尋常的光,“但我渾家、兒女也要跟著走!” 反正留下也是生不如死,不如豁出去搏一把。 縱然死了,黃泉路上好相伴,也不留牽掛。 “好!” 柴擒虎應了。 “不光你們一家,我要你再找幾個膽大的,能豁得出去的,口風要緊,最好沒有老人,有家眷的人數要少,最好別有太小的孩子。 過兩天等上頭的人放松警惕,允許你們家去幾天了,馬上以家里人生病為由進城,剩下的再以買東西為由陸續出來……” 一個人,一戶人,都太過卑微,不足以撼動山岳。 而老人和幼童體力不濟,容易生病,也走不快,在這種時候會拖垮大部隊。 見柴擒虎來真的,王叔滿腔熱血都跟著躁動起來,“行!” 直到柴擒虎和王叔太平歸來,一直渾身緊繃的阿發才松了口氣。 王叔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嘰里咕嚕說了句什么。 阿發茫然看向柴擒虎。 這都說的啥鳥語? 柴擒虎失笑,“再叫你不好好學!如今抓瞎了吧?” 像他們這種微服私訪異地辦案,最大的困難不是沒結果,而是……聽不懂! 底層百姓根本就不會說官話! 關中話南方人聽不懂,而南方人的方言,北方人也聽不懂! 以前阿發等人跟著柴擒虎往兩廣一帶去時,雖有向導同行,柴擒虎覺得好玩,也一路走一路學,后面在兩廣待了小半年,就已經能跟當地人熟練交流了。 “求人不如求己嘛!萬一哪日同向導失散了,我還成了活啞巴不成?”他這么說。 此番微服私訪,早在離京之前,柴擒虎就有所察覺,私下找了幾個南方客商學習方言。 出發后,欽差們方得知目的地,而沿途護送的侍衛中便有擅長當地方言者。 可饒是他們也沒想到,柴擒虎竟早就開始學了。 從開始的連猜帶蒙,到如今略帶口音但交流無障礙,甩開侍衛自己單干,也不過短短數月而已。 阿發沒奈何,“我哪兒做得來這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