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周煒安人鬼
﹙一﹚ 周家曾經有一段時間熱衷于役使鬼魂。 伯公年輕時糊里糊涂地接了一位老奶奶的紅包,結果差點被拉去參加冥婚;姑姑年少時在上學的路上被鬼魂附體,看得見鬼怪的陰陽眼為周家帶來各式各樣的麻煩。 家里的人都對鬼神敬而遠之,即使看得見,也寧可裝成普通人,只有爺爺認為必須通過和鬼怪打交道,知己知彼,才不用惶恐度日。 于是,周家招來了四大護衛,守護年輕的子孫。 我認同爺爺的看法,逃避并不是辦法,我們看到的世界跟一般人看到的不同,平凡是裝不出來的。 只有主動出擊,鬼怪才害不了我們。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對家里的鬼護衛也從沒有放下過戒心。我在高中時積極學習陰陽術,也是出自對鬼魂的猜疑。畢竟爺爺的年紀大了,今后如果沒有他在,鬼護衛說不定會打破契約,甚至傷害我的家人。 在我唸高中的最后一年時,爺爺去世了。 鬼護衛在爺爺死后仍然履行約定,暗中守護著我們。他們甚至主動向爸爸提出要求,希望他再次和他們簽訂契約。爺爺曾對我說,這群鬼護衛都是好人,我首次有了如此深刻的感觸。 然而,爸爸決意與鬼魂劃清界線。他認為我們現在也生活得很安穩,已經不再需要役使鬼護衛了,他似乎忘了我們現在享受的太平是誰負責維持的。 總之,契約隨之結束,鬼護衛離開了。 爺爺對我說,鬼原來也是人,鬼和人其實也沒太大分別,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活著而已。 ﹙二﹚ 我選擇前往香港升學后,在大學里結識了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叫楚珈欣。她和我一樣,擁有陰陽眼。 我和珈欣都是人文系的學生。初次見到她是開學后的第一堂課,提早抵達課室門口的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盯著手機屏幕,或者跟旁邊的朋友聊天,只是獨自一人凝望窗外。我好奇窗外到底有什么,便假裝不經意地走過去。 窗外有一棵木棉樹,樹下有一個小孩模樣的鬼魂正在呼呼大睡。 她看著那個孩子鬼,嘴角泛著溫柔的笑意。 當她回過頭來發現我正在看她時,頓時愣住了。 這時授課的老師來了,她立即隨其他同學進入課室。 我進入課室后,走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她,問: 「這里有人坐嗎?」 她抬頭看到是我,似乎又嚇了一跳。 「沒有?!?/br> 我在她旁邊坐下,直至課堂結束,我們都沒有說過話。 說實話,我有點擔心自己如果直接問她剛才是否在看那個孩子鬼的話,會嚇著她。整堂課里,我都在想怎么才能自然地跟她搭話,而又能試探出她是否「看得見」。 我偷偷地注視著她的側臉,她的打扮并不花哨,也沒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樣化妝,看上去是個樸實的女孩。 只是,想要看清楚那雙眼睛是否潛藏著「看得見」的可能性,光是這樣匆匆一瞥是不行的。 我開始思考要怎樣才能讓她和我對視。 老師宣佈課堂到此結束后,在場的學生紛紛收拾東西離開。 她和我收拾的速度差不多,我正思忖著開場白時,她突然問: 「你剛才看見了?」 我很想回答「看見了」,但仔細一想,她并沒有說明看見了什么,她可能不過是在問有沒有看見那棵樹罷了。 話語到了唇邊卻沒有說出口,她對開合著嘴巴像個傻瓜般的我嫣然一笑,說: 「我也看得見??!」 她指著自己的眼睛。 她沒有戴眼鏡,那雙棕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過了片刻,我才想起自己還沒自我介紹。 ﹙三﹚ 珈欣敬畏著鬼魂,對待他們卻充滿善意。她說自己以前受過鬼魂的幫助,所以也想盡自己所能幫助其他鬼魂。 由于我們倆看見的世界是一樣的,不多不少。在她面前,我不必像以前那樣偽裝成一個普通人。我們可以就只有我們看得見的﹑所知道的進行交流,我幾乎從來未有此般暢所欲言過。 很多時候,即使我沒有把話說出口,珈欣也明白我的想法。我們就像是靈魂伴侶,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對方的存在。 大學三年級時,我們決定一畢業就結婚。 在旁人看來也許是可笑的,但我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我們喜歡對方,而且少有的可以和對方共享一個世界。 一個我們共同「看得見」的世界。 結婚后不久,珈欣懷孕了。 這份喜悅來得快,消逝得更快。 懷孕四個月的時候,珈欣意外流產。在這之后,她經常對那個沒能出生的孩子念念不忘,又對我說每隔幾天就夢見那個鬼胎。 我陪她去見了城中有名的靈媒,從她那里得悉奇畫社的存在。 珈欣和我加入奇畫社,本來是為了安撫那個鬼胎。 ﹙四﹚ 「然后呢?」 不知不覺間,這次寫生的主客完全逆轉了。本來我應該在寫生期間,誘導方然把他的事都說出來,現在卻變成我把自己的過去全盤托出。 就連珈欣的事也—— 不過,除了他,我恐怕也沒有可以說這個故事的聽眾了。 然后…… 方然看我沒有繼續說下去,身子往后一仰。 「不用想也知道你們那孩子肯定被那個女人找驅魔的收了?!?/br> 我意識到方然口中的「那個女人」便是他的母親,不禁皺了皺眉。 「那個好歹是你mama,你怎么這樣喊她?」 「少來教訓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br> 你不說我又怎么會知道? 來這里之前,藍可悠對我講述了方然的過去,看來這小子到現在仍然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們維持沉默一段時間后,方然的好奇心似乎還未燃燒殆盡。 「那孩子最后怎樣了?」 故事得有開首和結尾,既然都告訴他大致的經過了,把結局說出來也是應該的。 「它迷惑珈欣跳樓自殺后,便再沒有出現過?!?/br> 「你看,在你們的眼中,永遠都是鬼胎的錯?!?/br> 我沒想到方然會說出這么刻薄的話來。 珈欣最后鬱鬱而終,為此賠上性命,難道不是那個鬼胎的錯嗎? 我握緊了拳頭,強行把怒火忍了下來。在這里發怒對我并沒有好處。我會用的陰陽術只能暫時壓制方然,并不能把他殲滅。 「鬼胎還未完全發育,心智不成熟,做出偏激的事情來也很正常??墒钦6?,一隻發育不完全的鬼不可能叫人去死啊?!?/br> 方然閉上眼睛。 「你難道不覺得這比較像是人內心里的鬼嗎?」 那一刻,我很懷疑在我面前的這個男孩是否真的比我年輕。 他說的是很顯淺的道理。只要站在鬼的角度就會明白。 鬼胎只是想出生而已,迷惑自己的母親,令她自殺,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 反而是珈欣心中的愧疚感日益增加。正因為有陰陽眼,晚上睡覺前她總是在床沿瞥見窗外有一雙小手在揮動,我卻看不見。 當中有多少是珈欣因為內疚自己不小心造成流產而產生的幻覺,又有多少是真實? 鬼胎和其他已經成形的鬼魂不一樣,每次珈欣畫的「奇畫」,都是一團黑色的東西。 到底有多少是創傷導致的? 「說到底,人心里的鬼比真正的鬼還要可怕?!?/br> 方然湊上來看我手中的畫,問:「你到底畫好了沒有?」 就像我當初曾猜忌家里的鬼護衛一樣,方然說得沒錯,人心里的鬼確實比真正的鬼要來得可怕。 「畫好了?!?/br> 也許是一時心軟,我在奇畫的背面什么都沒寫。反正知道時間和地點也沒差。 方然是隻聰明的鬼,同時也是一個對世間事物有自己一套看法的男孩。 我想起了爺爺的話。 鬼原來也是人,鬼和人其實也沒太大分別,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活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