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82節
“陛下……臣女拜見陛下?!?/br> 終究是未出閣的小姑娘,連此刻的慌亂羞澀都如此嬌憨動人。 謝韞想看的就是這一幕。 她目中流露出真心實意的欣賞神色。 高大的男子,和他身前曼妙玲瓏的小女子,一剛一柔,一個劍眉微蹙,一個面上桃紅已不覺染到耳根,正微微折腰,向這世間至為尊貴的男人行禮。 當真是一副極為和諧又極為動人的場景。 所以彼時他們二人成婚之時,眾使臣命婦曾極力夸口的天造地設是多么可笑;明明他同旁的女子站在一處也般配的很。 且蘇小姐性子靦腆柔軟,如今才十五歲,元承繹長她許多,素日又最憐惜這般女子,日后帝妃之間說不得多么甜蜜。 在元承繹冰寒一片的目光里,謝韞面上笑容越擴越大。 她逼迫著自己在腦中產生無數令她抗拒又惡心的想象,也迫著自己死死記刻住眼前這一幕。 其實見得多了,她的眼色也會同心一般,都漸漸平淡下來。 “陛下今日歸來倒早,臣妾不便起身相迎,還請陛下快快入座?!?/br> 蘇小姐在元承繹的冷漠里漸漸感知到羞憤,身形都開始搖晃。 謝韞不忍如此,終究開口為她解了圍。 可門口的皇帝卻不理旁人,只定定盯住謝韞,盯住她唇畔平穩的笑意,而后摔袖離去。 這一日的宴會自然也就此不歡而散。 直至歲末,大雪覆松枝,整個上京都被封凍在一抔冰雪里,眾人終于再次聚首到了一處。 正是宮中的歲除宴。 皇后素來體虛,如今懷妊近八月,不宜cao勞,故而連這一年一度的歲除宴都并未出席。 品階較高的臣子得以與君王同聚一殿,席中自是歌舞不斷,鼓點漸密,舞姬折腰挽袖,婀娜多嬌。 可眾人透過這一片花枝瓊玉自上首瞥望去,卻見皇帝的臉色深沉如水,不肯動箸也不飲酒,與滿堂歡欣的氣氛格格不入。 有人不小心與皇帝死氣沉沉的目光對上,更是食之無味,一動不敢動。 不禁在心頭懷念往些年,有謝皇后伴駕時,酥手凝香,朱唇帶笑,輕而易舉便將皇帝伺候的妥妥當當。 素來威嚴的君王一晚上不知要悄悄向她瞥去多少眼,也難得能對著眾人有個笑模樣。 不至于如今夜一般,冷清到毫無人氣。 元承繹的確滿腔怨憤堵在心頭,沖撞叫囂不止。 他方才先去千秋殿看望了謝韞。 正是歲除佳節,闔家團圓之日,外頭爆竹山呼,她殿中卻素寂一片,獨自一人孤零零坐在主殿,正在用一碗粥。 四下冷清,連燈火也寂寞,無人伴她說話。 元承繹滿心憐愛,親自取了巾帕,俯身為她擦拭唇角: “阿韞,這千秋殿太過冷清了,你再等朕一會兒,待散宴了,朕回來陪你?!?/br> 卻不料她聞言含笑,輕輕柔柔地反問一聲:“冷清嗎?明年此時就會熱鬧起來了?!?/br> 元承繹被她一句話堵得結實,愣在那里半晌。 到了這一刻,他終于無法欺騙自己了。 謝韞就是變了。 她對他不再那么上心,甚至對著腹中孩子也不甚在意,仿佛只是受下一個任務,而她的使命就是令這孩子平安誕生,然后再無瓜葛。 僅此而已。 “阿韞,別這樣?!?/br> 元承繹將謝韞攬入懷中,她瘦的仿佛只剩個鼓凸的肚子,摸起來一把骨: “你是朕的皇后,朕愛的只有你?!?/br> 可謝韞在他懷中沉默,他明明擁她在懷,卻望不見她的表情。 于是這股氣便就此持續到了現在。 席中的崔恪自然也留意到皇帝神色不豫,可他并不關心高高在龍座上的帝王,只關心身旁神思不屬的妻子。 他方才夾去辛盈袖盤中的金絲卷已經漸漸變涼,可她卻始終沒有入口。 崔恪觀察了她許多次,終于忍不住心中擔憂,出口道: “袖袖,你這段日子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嗎,同我說說好不好?” 妻子這段時日以來都極為反常,可他詢問數次,她只推脫說是近來睡眠不佳。 她是夜眠伴在他枕邊的人,崔恪豈能不知,她不止是睡眠不佳。 “我無事?!?/br> 辛盈袖仍是敷衍,甚至這敷衍都極為簡潔。 “可你就是有事,袖袖,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同我說說好不好?” 辛盈袖不耐地蹙起了眉,仿佛極其不愿面對他這副深情又憂慮的模樣,忽而出言道: “夫君,你當初為何會給孩兒取名為昀,為女兒取名叫青霽?” 她從前自然也聽崔恪解釋過字中寓意,只是這時再提,倒好似只是一時生發的好奇。 崔恪卻變了神色。 他素日沉穩,此刻也掩飾的極好,若是旁人看來,也難辨他的一時慌亂。 但壞就壞在,辛盈袖也是同他日夜相處的枕邊人,她又怎能不知崔恪的異樣。 可她就是故作不知:“夫君,怎么了?” “無事?!?/br> 她的耳邊終于如愿得以清靜下來,此時此刻,有意遮掩的人成了崔恪。 “袖袖,我去更衣,你莫要吃生冷的,莫要飲酒,我即刻便回?!?/br> 未過兩息,崔恪又道出如是話語。 辛盈袖自然點頭便罷,不再多言。 可崔恪此去倒是耽誤了好些時候,久到辛盈袖都發覺了異樣。 崔恪的確不急著回宴。 只因他方才被妻子的一問堵啞了口,生怕自己露了什么端倪,這才借口出來片刻。 只是在他欲要回身之時,不經意望見了崔慎的身影。 他縱然與這位庶兄不甚親近,但終究是共居于一府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他的身形。 崔慎并無功名爵位在身,此番入得宮宴也是憑了父親,但即便如此亦不得入南薰殿。 可他此刻去往的方向,分明不是宴會所在。 崔恪在他身后凝視半晌,心頭忽而閃過什么,而后抬步跟了上去。 待他跟隨崔慎繞至南薰殿后,便發現崔慎來的是一處宮閣,并無人值守。 可閣中卻偏偏有另一個人的話音。 崔恪是有武學底子在的,他漸漸放輕了腳步和呼吸,側身避在暗角處。 “崔慎,我的好表兄,你竟是到了如今還不愿交代嗎,七夕當夜的刺客究竟同你有什么干系?” 崔慎話音仍是散漫帶笑: “怎會同我有干系。阿韞,我說過的,那沈吉從前就與我多番摩擦,更何況他知我販私鹽一事,我只是想借你的手,將他的商隊趕出上京?!?/br> 崔慎當日的確是如此求謝韞的,謝韞助他奪得世子之位,而他會成為謝韞最強有力的倚靠。 他身為媵婢之子的出身本就不大光彩,又兼他成年后行商在外,牽涉了私鹽。那日是崔慎自己求到謝韞面前,要借謝韞被沖撞之事來趕走那與他有舊怨的商隊。 “那刺客之事我的確不知情,你莫要冤枉于我?!?/br> “是不是冤枉,屆時交由三司一查便知?!?/br> 那道女聲話音冷漠,崔恪已然知曉了此女身份。 是謝韞。 “三司?你逃得掉嗎我的皇后娘娘,你真想讓人知曉,你曾同我這等螻蟻一道在萬壽宴算計長公主,要她嫁給你的人?” 崔恪墨眉一擰,原來裴時行同晉陽長公主的婚事,竟是有人在背后算計嗎? 只不過此人應當是失了手,反而成就了這兩人的良緣。 “知道又如何呢?左不過一死罷了,崔慎,你意在謀圖世子之位,這話放在從前,是我愚蠢,我信了?!?/br> “只是到七夕那夜我便知你背叛了我,” 謝韞也笑了一聲: “崔慎,如今新政在即,你那點販私鹽的臟事兒沒幾個人在意,只是若你背后還有什么牛鬼蛇神,我怕你到時候怎么死都不知道?!?/br> “娘娘明鑒,我一介庶民,哪里敢有這等想法?!?/br> “最好是沒有。不過很快,大家就都會知曉有沒有了?!?/br> 崔慎自這話里察覺到了什么,他漸收了面上笑意:“謝韞,你瘋了?” “我沒瘋,我只是不容自己與你這等豺狼狗彘為伍,崔慎,你的好日子到頭了?!?/br> 她如今是當真將一切都看開,一切都放下。 可放下之前,總該贖完自己的罪過。 謝韞察覺到了崔慎身上的危險氣息,卻仍是滿不在乎地一笑: “怎么,你想殺我滅口嗎?來呀,我此刻死,明早所有的證據就會被呈到陛下案前?!?/br> 崔恪漸漸聽不到什么聲音,卻有衣料摩擦聲,仿佛是那頭起了爭執,他在謝韞發出一聲驚呼時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