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76節
她將面孔埋在他背上, 原本甜軟的嗓音也變得悶悶,卻又無賴地將他摟的更緊,幾乎要如藤蔓一般,嬌嬌柔柔地纏繞上來。 可他連一顆心都給她了,便是此刻再被纏上也是一無所有的。 “元承晚, ”他任由她抱著自己, 卻闔眸長長嘆出口氣,“我已經如你所言, 消失在你眼前了, 你還想怎么樣呢?” 長公主不知怎的,忽然就因這男人的一句話紅了眼眶。 她更深地埋在他韌實的腰背上, 洇去眼角濕意, 嗓音卻也開始發顫: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想要你消失在我眼前。裴時行, 你又冤枉我?!?/br> 一身皓白衣袍的男人沉默地任她倚靠許久, 終究抬手握住她的手, 轉身為委屈的小公主抹了眼淚。 卻仍是一言不發。 她仰著面任他擦干眼淚,復又埋在他腹前,咬唇默默忍過淚意。 而后朝他探出雙臂。 小公主一雙嫵媚貓眼濕漉漉的, 微挑的眼尾飛紅, 連挺翹的鼻尖都是紅透的。 他不動, 她便始終保持著這個要他抱的姿勢, 執拗地同他僵持。 終究是裴時行對著她妥協。 男人俯身,抱她坐到榻上,又扯過被子將懷中人嚴嚴實實裹了起來。 他手上動作細致又溫柔,口中語氣卻故舊冷淡: “元承晚,別以為我會原諒你,我還在生氣?!?/br> 卻不料方才委屈又乖順的小公主也倏然變了面目,死死勒住他的脖頸,咬牙切齒: “裴時行,我也在生氣?!?/br> “現在你跑不掉了,本宮要你老老實實地交代清楚!” 原來方才種種嬌態只是為了惹他心軟,然后將他困坐在這兒是么? 裴時行垂眸望了一眼她吊在自己胸前的玉臂,冷笑一聲。 “李釋之等人就是本宮昔年招攬的賢良才子,我不過問一問他修法之事,你怎就容不得了?” “裴時行,本宮也想知曉,你究竟是在拈酸吃醋。 “還是說,裴御史不過是借這等小兒女姿態遮掩什么,你其實別有所圖?!?/br> 這話說的極傷他的心。 可她過去本就孤苦,素來不愿輕信旁人,裴時行愿意同她解釋: “我的確欣賞你的頭腦和野心。只是,為何你可以同那些男子說這么長時間的話?” 是否你們才是天生合契之人,你們都談些什么話題,為何你不是將我引為知己,為何不是我能同你有那么多話可敘。 “就因為這個?”長公主著實難以理解裴時行的醋意。 他沉默了幾息,忽而又低聲冒出一句:“李釋之是不是溫雅君子?” 元承晚一怔,倏然理解了裴時行所有的委屈和焦躁。 “裴時行,”她手上悄然松緩了力道,口里卻故意道,“他是不是君子跟你有何關系?” “與我自然是無甚關聯?!迸釙r行語氣涼涼。 “哦,既是無關,那你為何要問?” 她了然地頷首,然后在他懷里偏了頭,有意去覷看這男人的表情。 裴時行抬指掐起她的芙蓉面,語氣也與方才長公主的調笑像了十成十: “你不就是愛聽李釋之么,那我便遂了貴主心意,多說說他。怎么,你又不滿意了?” 他總是這般,該他示弱的時刻里卻反而愈發嘴硬,語氣刺人,輕易便將長公主心頭的憐惜打散。 “是啊,李卿端方溫文,禮節持重。本宮同他對談之時如沐春風,可以想見此人魅力?!?/br> 裴時行果真忍不住。 抬掌扣了她手上筋脈,輕易將女子的一雙玉臂自脖頸上放下來。 元承晚被他輕輕松松放回到被褥里,一雙貓眼里都帶了三分懵然。 “如沐春風?” 他若有所思地咀嚼這四個字,忽而逼近她的面:“怎么個沐法,教教我好不好?” 復又追問:“那你便只會喜歡這等男子嗎?” 若是的話,其實也不難偽裝。 “自然不是?!?/br> 她眼瞧著裴時行目色黯下去。 這才悠悠道:“本宮喜歡的男子叫裴時行,天底下只這么一個?!?/br> “呵,你以為我還會信你么?”裴時行仍是撐身在她上方,卻絲毫不見軟化之態。 “真的,裴時行?!?/br> “我真不知你的頭腦里究竟裝了些什么。本宮賞識器重李釋之,是因他身懷才學,乃是致世良臣??蛇@并不意味著本宮喜歡他?!?/br> 長公主也覺他實在太過自疑自怯: “本宮這些年在玉京樓看遍青鮮貌美的學子,其中亦不乏耿介君子,賞出的銀兩不知凡幾,但不過出于賞識之意?!?/br> 她終于點破一切:“說到底,你其實還是不信我,不信我同旁的男子相處,乃是因公。 “可若不是我,是皇兄呢?你會否因為殿試時皇兄多點了幾名女子為官,便在心頭揣測皇兄是出于色心?” “對不起?!迸釙r行終于知曉了她的怒意何來,也將長公主這番話聽入了心底。 他意識到元承晚是對的。 卻也在同一時刻意識到,自己的怒意和惶恐全然來源于自慚自怯。 原來情之一字當真摧人,裴時行素來驕傲,竟也有一日會猶疑、會擔心自己不夠好,覺得自己留不住小公主的芳心。 可是這般卑微隱晦的擔心背后,竟也含了他對她的不夠信任嗎? “元承晚,你說的對,是我想錯了?!蹦腥巳犴樀卣J了錯,將自己全部的不安隱藏在懇切背后。 他的眼瞳極黑極有神,精光內蘊,可這么望著她的時候,卻不自覺叫長公主看出些濕漉漉的委屈。 “可是你說你喜歡我,”他又開了口,“我卻也極少感知到你對我的喜歡何在?!?/br> 他到這時都極其講究用詞,只敢說喜歡。 因為元承晚從未對他說過愛。 裴時行執拗地望住她,似是一副想討個說法的模樣。 男人眼中的委屈幾乎要溢出來。 長公主含笑撫上他的面,輕輕摩挲: “可我的確喜歡你呀。你前番聯合皇兄逼迫算計我,平日又慣愛亂吃飛醋,自個兒吃便罷了,酸倒了還要同本宮鬧。 “若不是喜歡,你一早被本宮趕出府了,哪里還由得你半夜攀窗?!?/br> 他果真是極好哄的,這番話說出來,長公主感覺到自己掌下的面皮都不那么緊繃了。 可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待裴時行當真是對待旁的男子前所未有的好。 他每一次能朝她逼近一步的算計里,都留了她心照不宣的寬容。 “可是你視我如仇敵,”方才聽她一語,裴時行仿佛置身花海,渾身神智都在漫天香氣春光中陶醉下去。 但他也不愧為神思敏捷的裴御史,極快地抓住了他們之間的另一個問題: “晚晚,我說自己未曾同女子有過過從,并非是要向你邀功。 “我亦知如今世道,女子活的艱難??墒峭硗?,我是你的丈夫,我不是你的仇讎,我會同你一齊走下去。 “我們一同為那些只能俯身田間,耕植桑蠶的女子掙到飽腹之機,掙到她們一個個得入學堂,甚至有一日憑借自己的本事跨入天子明堂?!?/br> “權柄在手,是可以砍向黎庶脖頸的屠刀,但也可以是斬斷枷鎖鐐銬的利刃?!?/br> “但是元承晚,陪你辟這條路的人,也必須是我?!?/br> 男人的語氣輕柔,可通身氣勢卻絲毫不弱,眉間鋒銳恍如寶劍出鞘的一瞬天光。 長公主幾乎聽到自己的血被激了一瞬,便知裴時行性子里的睥睨和霸道,其實至今未改。 可那夜的委屈仍在一浪浪泛上心頭,他垂下長睫: “可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好似我是什么惡人,我的心頭簡直像被刀割過一遍?!?/br> 其實裴時行能感覺到元承晚對男子隱隱有一種厭惡和鄙薄之情。 她的確能在某些方面欣賞一個男人,卻又在某些方面輕視他們。 若非她說過喜歡,裴時行幾乎會以為,元承晚不過將男子當作床榻上的玩意兒罷了。 所以他不甘如此。 裴時行必須有旁的籌碼來吸引并借此牢牢困住元承晚,令她也對他沉迷淪陷,兩不相離。 這才算得上公平。 “可是你們男子慣會如此,花言巧語。本宮想做的事,本宮自己會去做的?!?/br> 裴時行不擔心她對他的質疑。 話不必說的多么漂亮,他自會在日后做出功績令元承晚信任。 只是此刻,他又一次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話中的關鍵: “我們男子?你除了我之外還有旁的什么男子?” 這副擰緊眉頭的模樣實在逗趣又慳吝,可也不好逗得太過,長公主決意將實情告知他。 畢竟皇帝若要納妃,這事也瞞不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