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66節
身旁稟筆的主簿是自大理寺調過來的,他垂眸凝神,只聽得最后一句“眼下那長隨仍在門外等候”。 卻見裴大人面色無波,一動也不動。 恍若未聞。 楊信亦是詫異蹙眉,等了幾息,復又喚一聲“裴大人”,隨即將話又重復了一遍。 小吏終于聽清,竟是長公主將要臨盆,府中人特地趕來報信。 他暗暗覷目。 這些日子他也算知曉裴大人的手段了。 這裴大人素日冷面肅定也就罷了,如今連聽到家中妻子臨盆的消息,竟也這么坐得住。 當真是三司長官,這等氣性便不是他能比的。 這一遍之后,裴時行僵住的面色終于有了變化。 可他一開口,卻是比面上神色更僵硬的聲音: “楊左使,來扶本官一把?!?/br> 這位素來沉穩的年輕御史此刻手顫如篩糠,正巍巍地扶在椅側把手之上,卻使了好幾次力也撐不起來。 原來他竟是腿軟了。 小吏又轉而在心內感嘆裴大人同夫人鶼鰈情深,雖面上肅冷,可實則卻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當真不愧是三司長官! 道清是趕了馬車來接裴時行的。 裴時行四肢僵麻又虛軟,果真須得靠這及時的馬車行過一段。 可待他漸漸恢復了氣力,便再不耐煩這悠悠慢慢的速度,徑自飛馬,率先趕回長公主府。 府上多了個皇帝。 元承晚卻已是入了產房。 他隨手將韁繩拋給門房,僵著面,身形如風地大步跨入府門。 及至暖房院前便被元承繹一把拉住。 “含光?!?/br> 裴時行簡略行了個禮:“陛下?!?/br> 謝韞胎相不穩,眼下尚且須得臥床休息,皇帝是孤身趕來的,已經在院子里獨自站了一個時辰了。 此刻見裴時行入來,他滿心不可傾訴的焦急都有了出口,急不可耐地欲要同他攀談: “含光,貍貍已經進去一個時辰了……” “嗯?!?/br> 裴時行將輕輕發顫的大掌攥的更緊。 女子懷妊至臨盆,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這十月間研讀過許多醫書,自然知曉,若是頭胎生產,生上十幾個時辰也是有的。 可這十幾個時辰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比的疼痛滋味。 “她方才痛的哭了,后來許是被嬤嬤止住了,叫她現在不許哭……” “嗯?!?/br> 她素日便嬌氣的很,不是說性子,而是那身柔軟細膩的肌膚,他力氣稍稍使大些便要在上面落下痕跡,好幾日難消。 眼下她一個人在里頭,還不知是怎樣的煎熬境地。 “含光,你為何不坐下?” 裴時行略蹙了眉。 旋即側眼,疑惑望向此刻立在他身側,滿面真摯的皇帝。 他內心其實很不耐在此刻同皇帝饒舌: “多謝陛下,臣同陛下一同站著等便是?!?/br> 元承繹默默點了頭。 可不過兩息,他又開口問道:“含光你為何不同朕說話?” 裴時行正默默留心聽著內間動靜。 只恨自己rou體凡胎,沒有一雙可竊千里之外松針落地的靈敏雙耳。 極為偶爾地才能捕捉到她一兩聲低低的痛呼。 此刻又被皇帝打斷,他失卻耐心,拱手道: “陛下,臣的妻子正在里面生產,臣緊張。望陛下容臣在此安靜等候?!?/br> 皇帝果然安靜下來。 可不到一盞茶時間,他負手旋轉過幾個來回,終于還是在原地站定。 元承繹的聲音難得有些輕顫:“可是,朕也緊張……” “含光你同朕說說話好不好,朕真的緊張……” 可皇帝若說緊張,裴時行此刻連四肢百骸都感受著血液流淌的癢意和痛意。 他甚至覺得嗓子眼被漸漸凝滯住。 令他每一次呼吸喘氣都逐漸艱難,耳邊幾乎能聽到自己漸急漸促的喘氣聲。 “陛下,臣也緊張——” 他話音平直,好似聽不出半分焦急。 “所以你同朕說說……” “所以臣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與陛下說話了,臣只想在此安靜地等候?!?/br> 此后,任元承繹百般糾纏,裴時行也仍是長身立在原處。 實在擾不過時,便向著元承繹拱手行個禮,隨意敷衍他一下便罷。 各人袒露自己心頭緊張的方式的確不同,例如裴時行的僵麻木然,又例如皇帝一反常態的聒噪多話。 可裴時行已然是心焦欲死,哪里還來得及顧及皇帝。 令他最為厭煩的是,素日天威難測的威嚴帝王,眼下竟是這么一副絮絮叨叨的多舌模樣,好幾次擾了他神思,難以辨聽室內動靜。 裴時行長長吐出一氣,從未覺得等待是這般煎熬痛苦的時光。 她在內室中哭聲漸大,一聲痛過一聲的哭喊。 正竭盡全身之力,努力產下他們的孩兒。 可他卻只能孑孑立在院中,聽著她的痛泣一聲聲割在心頭rou上,無能為力。 裴時行腦海中開始漫無邊際地憶起一切沾染她身影的往事。 他入京廷對,在西林遇著她那年,她約莫才剛及笄吧。 正是鮮妍柔美的年歲,彼時小公主的身量還不及此時高頎豐美,一張初顯國色的美人面孔也不及此時艷麗。 可還是令他清清楚楚記到了如今。 她濯足握發,放歌林間,而后還不小心捉了個小毛賊。 裴時行親眼見她故作嚴厲地板起面孔,教訓了那個偷拿點心的小童子。 可之后卻又將所有吃食都予了那個孩童,派人護送著他歸家。 裴時行向前的十九年人生里從未留意過這般女子。 恣意又自由無拘,好似天邊的云一般捉摸不??;一顰一笑卻又是張揚嫵艷的,不由分說便落在他心上。 令人不自覺便想將眼神落到她身上,而后慢慢的,嘴角也莫名牽起弧度。 她如今恰好在他們初遇之時他的年歲。 那個自河東入京,而后曾暫憩于西林的裴時行,方方遇到她時,亦是十九歲的年紀。 原本以為此生已注定是不會有因果的機緣難測,可幸好幸好,他們終究走到了一處。 若上天見憐,便叫她少受些苦難,快快順利誕下他們的孩兒罷。 “哇啊——” 房內響起一聲無比稚弱卻又無比響亮的嬰兒啼哭,驟然將裴時行所有思緒劃破。 頭腦中是一片屏除五感的空白。 下一刻,是孩兒聲聲有力的哭喊將他拽回人間。 裴時行聽得許多喜氣洋洋的聲音齊齊涌入他的頭腦: “殿下生啦,是個健壯的小郡主!” 男人滿目熱淚地抬眼,悠悠望去。 是時時已向晚,漫天霞光流云暢心所欲地鋪滿整個天際,黃氣抱日,五彩祥云悠游自在。 正是經年掠影,向前所未能擁有的好時節。 作者有話說: 第37章 生了(二) 元承晚只覺得此身前所未有的輕盈無拘, 仿佛有流云拂身,錦衣當風,恍若天衣加身, 重不過六銖。 她點足而前,入目皆是一片縹緲美景。 煙云鮮媚, 百花生香, 襄岸夷途處有巍然拔地的樓閣臺榭,每一角都精致細造,極盡雕梁畫棟的華美。 再步上前去,是一片遼而無垠的草野,天邊霞光輝映, 鸞鶴孔雀共同徘徊諧飛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