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54節
她昨夜亦是昏了頭腦,驚懼之下,竟當真應允。 于是府中眾人又發現殿下對駙馬變了態度。 裴駙馬仿佛一夜之間變作了殿下的眼中釘,每一寸言行舉止都令她實打實地看不過眼。 尤其是此刻,駙馬不過舉盞啜飲了一口茶水。 甚至以他世家教養出來的極佳禮容,飲茶時修長指節有力亦適力,落盞無聲。 喉間亦未曾發出不雅的“咕嘟”吞咽聲。 但殿下還是漸漸變了神色,美目之中,怒意逐漸積聚,而后熊熊燃起,洞亮似火。 裴時行幾乎可以自她的琥珀眼眸中望見自己的清晰倒影。 可是滴水之恩,復當涌泉相報,他乖順地受下了恩人的怒目。 而后同她說起了另一樁事。 寄望為自己繼續穩坐駙馬寶座多添些籌碼: “殿下,昨夜街上的事已查出些眉目了?!?/br> 說起這般事體,他的眉目褪去方才的輕艷,漸漸變得肅穆起來。 “安康坊中浚儀橋、前橫街處生了動亂,路隘人稠,游人如貫魚,被困人潮中出不得。據刑部今日統計,共十三人被踏死?!?/br> 浚儀橋正是她們昨夜所在之地。 元承晚終于還是聽到了這般消息,心頭有后怕,亦有惋痛之意。 “那最開始急奔過市,而后亮刀行兇的那灰衣男子可有查清,背后追他的人又是誰?” “這正是奇詭之處。那身短的灰衣男子不見了蹤影,許是乘亂竄逃,官府尚在搜尋其人蹤跡?!?/br> “追他那伙人是暫住在安康坊甜水橋下腳店的商隊,說是昨夜巡視時望見那賊人自他們的車隊里竊財,這才會去追?!?/br> 當真這般巧合么?元承晚輕斂起眉目。 但奇詭的顯然不止這一處。 “裴時行,”她的話音也變得輕緲,似是要在下一刻訴出什么荒誕又離奇的話語來。 “昨夜那些作宣闐打扮的人,大約并不是宣闐人?!?/br> 裴時行難得一怔,緩緩抬眸與她對視,語氣慎重道:“殿下何出此言?” “我昨夜曾對著一個歹人說了句宣闐語。 “那是一句極其粗鄙的辱罵之辭,可他背對著我,竟毫無反應?!?/br> 哪怕人處于下意識,出于非能自控的反應,在異鄉他國乍聽得一女子口中吐出自己的家鄉語言,且還是這么一句冒犯的辱罵。 對方的反應都不該是充耳不聞,毫無反應。 更何況,他們并非陌路之上擦肩而過的無關之人。 卻是蓄意針對她,預備要來取她性命的歹徒。 但卻完全未受這句話激怒。 “還有就是,”她喉嚨輕輕吞了一下,似乎心有余悸,“最后那個拖著刀自巷曲里冒出來的男人,我同他有過對視?!?/br> “他的眼瞳是黑的,同你一樣的黑?!?/br> 他二人此刻一左一右坐在美人榻上,中間隔了個小幾,尚且保持方才的對視之姿。 裴時行觀她剔透眸色,知曉了她的意思。 宣闐人的面貌生與周人相異,高鼻深目,瞳色各異,若當真是宣闐人,應也會有黑眸,只是極少。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該是如自己眼前這位小公主一般的淺淡流金。 裴時行察覺出她眸中的懼意未散,起身繞至她身旁,復將小公主抱坐在懷中。 又將下頜抵在她的頭頂上,繼續追問:“殿下可否再說一遍那句宣闐語?” 元承晚聽話照做,飛快地重復了一遍。 她的語音精準,裴時行通曉宣闐語,知這句的確是侮辱意味濃厚,惡意極其強烈的粗鄙辱罵。 但他能聽懂,那也是因了前年下道巡察南姚州時停駐兩月,在當地所學。 南姚地處大周邊陲,同宣闐國甚至有部分接壤,宣闐話語音復雜生僻,與大周雅音相去甚遠,讀來佶屈聱牙,故而并無多少周人通曉。 饒是他亦費了好大功夫,花去兩月方才學會。 “殿下通曉宣闐語?”裴時行饒有興味地垂眸望她。 元承晚在他懷中搖了搖頭。 她只會這一句,單這一句還是因去年玉京樓新來了個宣闐小郎,自他那里學會的。 那小郎生有一對湛澈若海的藍眸,鬢發蜷曲泛棕,連歌喉亦如同被宣闐神話中信仰的海神弇茲親吻過,迷離又空靈。 他是少時便被人賣到大周的,后來年歲越長,一張面孔也越發昳麗,便被牙人一路介紹來了上京,而后又被選入玉京樓。 這宣闐小郎酒酣氣壯之時,曾多次同元承晚敘起他的故鄉,話中有懷戀亦有不甘。 可每次論及將他賣掉的父母,便變換一副面孔,痛加斥責。 每每話畢,必然伴隨這一句以母語道出的,令她耳熟的辱罵。 回憶起這般風流人物,元承晚仍是忍不住懷念。 他如今已不在玉京樓了。 自己去年便將他的文契劃去,也算除了賤籍。 不知這人是否實現了他曾多次夸口的理想,當真周游天下去了。 可裴時行并不能知曉長公主此刻心內懷念,他抵著元承晚烏黑茸茸的發頂,在一室寂靜中等了許久。 最終等來一片沉默。 可這沉默亦算作回答,所有真相盡在不言之中。 看來這背后內情是個被長公主認為不可告人,至少是不可告他的東西。 裴時行垂眸細思。 記性過人的裴御史在幾息之后,頗為默契地于腦海的某個黑角落里刮出了這位小郎的影子。 “呵?!?/br> 仿佛是自昨夜開始,他心里就生了一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郁氣。 且還要時不時叛逆一回,逆涌上他的嗓子眼兒。 元承晚已經數不清這是他冷笑的第幾聲了。 “貴主當真是多情?!彼崃锪锏卮趟?。 再琢磨片刻,酸中又多了一味委屈:“連那人隨口罵出的一句話你都能記的這般清楚?!?/br> 偏偏就是記不住他的叮囑。 元承晚只作未聞。 她甚至不愿作態哄哄他,這般冷淡姿態惹的裴時行胸腔中酸澀的醋意更加洶涌。 男人咬著牙,將生了青虛的下巴在她發頂恨恨地扎過一道。 元承晚被他困在懷中,簡直像足了一個任人揉搓的布偶娃娃,被裴時行蹭的偏頸躲避,坐都坐不穩。 她終于尋著機會,伸出手把在他勁實的小臂上。 試圖轉移過這個帶了火星的話題: “那昨夜那些異族打扮的人抓到沒有,剩下的三個皇城衛呢,他們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昨夜護侍她們的皇城衛在對岸被沖散開。 及至后來,僅剩的四個近身護衛她們的皇城衛中,也有一人因傷重不治。 他們大多是方才及冠的年輕兒郎,在短短幾個時辰前還是溫熱的、活生生的人,甚至有一人在同她不經意對視時,還不好意思地露了個笑。 長公主記得,那個羞澀的小侍衛笑容極明亮,甚至還看到他長了顆尖尖的虎牙。 可是幾個時辰之后,這群人遍身血rou模糊,生死難辨。 裴時行亦是嘆出口氣:“并未。那三人尚在昏迷之中?!?/br> 元承晚便就此沉默下去。 支出的網架也粘不盡庭中蟬聲,嘲哳鳴聲透入新綠窗紗,湮入殿中膨牙三彎腿月牙桌上置放的銅青冰鑒冒出的絲絲涼氣中。 縱此間相擁的一對男女是岑寂的,卻終究因蟬聲而在殿中充斥了無盡燥意。 天正七年夏七月,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季節。 裴時行安靜地擁了她片刻,終于開口道:“貍貍,我欲入宮,將你方才的懷疑告知陛下。 “昨夜陛下傳符封閉了京中九大城門,但這門亦不能封太久,若多得這一線索,搜尋賊子想必能夠事半功倍?!?/br> “你說可好?” 元承晚自是無甚異議。 昨夜恰好是新任宣闐王初次朝覲之夜,可偏偏同夜,城中便有了宣闐打扮的賊人行兇。 且還是知曉她們的身份,目的明晰地有備而來。 這動亂自然有可能是因了宣闐國中內亂未肅,有奪位失敗的另一股勢力故意行兇,意在破壞兩國邦交。 可若是另有旁人也想到了這一層,神不知鬼不覺地設下這么一場戲。 將一切都推到宣闐人身上,自己雙手干干凈凈地作壁上觀。 亦是未可知。 “你預備何時入宮?”她偏頭回望向裴時行。 “今日午后便入?!?/br> “那你同本宮一同啟程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