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49節
“如此以往,恐于國是有大過。故而,若殿下允了臣,眾人便知殿下對我的恩寵,前番的事便算不得什么了?!?/br> 他說的有幾分道理,只是—— 元承晚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諸位大人又怎能知曉你我夜間是否同榻共眠?” 裴時行笑意一僵,恨恨咬上他正吮吻的雪頸:“殿下應是不應?” 而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若殿下不應,臣便只好回頤山房抱著貍貍同眠了?!?/br> 又是貍貍! 長公主實在難以置信,為何世間能有人將臉皮生的這般厚,一計不成復有一計,每一計都比之向前更加無恥。 “本宮應你?!?/br> 她閉上眸,顫顫自肺腑里長吐一氣,而后柔順地揚頸,受下裴時行的吻與噬。 每一次呼吸和喘聲都同他相應,恍若世間最親密無間的男女。 可誰亦不知,半刻后長公主遣開裴時行,揮退外殿的女官與侍人。也曾獨自于滿室輝煌燈火沉默良久。 復才低低自語道:“反正本宮早晚都是要應你的,是不是?” 可惜終究無人回答這一問。 裴時行翌日便順利搬到了主殿,所謂近水樓臺,他卻已然伴在明月身旁,觸手可掇。 情場得意的裴御史于官場亦十分順遂無阻,那夜曾同長公主說起的桑盧二人,也的確于兩日后便歸來。 裴時行守約地踐了諾,復至前番送別的春明門外長亭等候,為二人接風。 桑仲玉與盧潛各馭一馬,一路風塵仆仆,望上去都清減不少,面色黧黑。 想必這段日子奔走頗多。 未及寒暄,三人便徑直從城外入了宮。 皇帝同三省宰相及多位參知已于立政殿中等候多時。 眾人翹首許久,終于見裴御史同兩位大人入得殿中。 桑仲玉向來雷厲風行,不耐煩種種客套,未及宮人奉上一口熱茶便拱手道: “陛下,臣歷時兩月遍訪嶺南道治下端、恩、瀧、竇、雷、春共六州,此六處乃是全道中稅產最末的六州,縱觀而來,轄下約兩成百姓無鹽可食。 “嶺南鹽產貧瘠,另有綱商于此把持鹽利,惡意抬價,煎熬不過之時,亦有貧家取貲購進劣鹽。 “所謂劣鹽,即是牛馬所不食之糞鹽?!?/br> 殿中諸位大人聞言蹙眉,亦有性情耿直之輩憤而哼聲。 盧潛亦道: “黔中道亦是如此,雖明表上每歲皆有官鹽入倉,但多為粗糲價賤之鹽,官府和鹽商之間早有勾結,只不過做個面子便罷。 “有司亦不將鹽業當個事體,官倉潮陰進水,歷年所入之鹽十中僅存一二?!?/br> 原本以為只是裴御史下道例行考課時的偶然所見,卻不料于大周的千里長堤之下,已有碩鼠啃嚙,為禍多端。 幾乎便要釀成國患。 眾人一時沉默下來,心有惶惶。 又有一道蒼老的聲音道: “臣以為裴御史向前所奏,于各道轄地設立鹽倉鹽院一法甚妙。頒布成法,設立禁榷,日后由官府統一管制鹽場,自鹽戶手中直接糶賣匯集,把管源頭;而后借由東南六路,輔以漕運轉輸往周邊各道?!?/br> 卻又有一人反駁道: “申相所言官買一計,老夫亦是贊同。只是老夫以為,私鹽一事積弊甚久,若一舉扼制商賈命脈,恐有魚死網破之危。 “再者榷法不宜過多,擇各地中小鹽商授任以官府許可,授物為憑,則官府只消將自鹽戶手中收來的成鹽轉鬻于商人,而后銷往各地?!?/br> 裴時行聽的暗暗點頭。 這二位一位是他少時恩師,號為當朝“河東相”的申知白。他于文學政事咸有美名,卻于中年辭官,就此隱居河東江渚,不問人間寒暑。 裴時行亦是三十年來唯一有幸得他青眼,而后更能拜入門下的河東驕子。 皇帝曾三遣天使入山傳旨,可直到去年,申知白才愿意于古稀之齡復起出山。 另一位卻是裴時行向前曾親口向皇帝舉薦過的諫議大夫徐汝賢。 他向兩位前輩敬慎地揖下一禮,方才開口道:“臣亦認為,官收商銷一法更為得當。若固守官收官運官賣,則官府人員不足,難以行事。 “且官施民受,鹽游官府自運,實則必會勞動于民,車牛皆需征籌自民間。甚而強買強賣,亦有勞民傷財之危?!?/br> “將鹽戶、鹽源等大部抓握即可。大管小放,商賈若能自其間得利,必能加速鹽制的運轉。及至初見成效,便可矚目于鹽政之道?!?/br> 三省的諸位長官聞他三人之語也有了思路。 此刻一個賽一個出言,偌大的立政殿一時喧聲嘈嘈,繁如市集。 素日清高自持的大人們論起國事,竟也如孩童般爭論,口沫橫飛之間,皆道自己的見解更為出色,不肯稍讓一步。 直至金烏偏西之時,皇帝才終于喊了停。 眾位肱骨臣子猶覺意猶未盡,還欲扯著袖子同身旁人繼續論辯,那人卻生了惱,冷哼一聲便背過身去。 裴時行與申知白先后出了立政殿,師生二人同路而行,年輕的御史攙扶著自己的師長,一路自御道往丹陽門去。 落日如熔金灑滿宮墻琉璃瓦,將二人的面目映的愈發明亮,一老一少兩道影子在身后緩緩拖長。 申知白冷哼一聲: “你方才說官收商銷,可商賈們暗涉私鹽數十年,野心和胃口都已被撐大,此時商銷,豈不就是拿朝廷給他們作保背書,令這群蠹蟲更加肆無忌憚?” 裴時行受老師一詰,眉目無奈笑道:“老師所言有理?!?/br> 須發咸白的老者又自鼻間哼出一氣。 “只是學生所言亦有理?!迸釙r行故意晃他一記。 復又舒眉覷一眼這愈見年歲反而愈發稚氣的老頭。 “此番革新,一為讓利于民,一為得利于國??丝埯}戶、壓抑商賈抑或抬價都無法搜刮貲財,若各地食鹽得以流通,鹽價自會慢慢平復,屯鹽數萬石之人亦再無法攫利?!?/br> “若要流通,必得依靠商賈。賈人皆以為稅乃是無所作為的官府自他們身上搜刮剝削的一層膏脂;那么此番要做的,便是扭轉眾人向前的思想?!?/br> “從官奪民利,變作朝廷下令禁止堰埭邀利,過州縣不可率稅,讓利于商賈。寓稅于價,令賈人以為享受了官府之便?!?/br> “如此……”裴時行的話音忽而一頓。 申知白頻頻頷首,裴時行的確懂得施謀用智,亦懂得洞察人心。 可此刻因裴時行的頓音,老人捋須的手也停住,疑惑側目望向學生。 裴時行方才便留意到百尺外的丹陽門下似乎有人影傍立。 只是日光曜目,將白石御道亦映的生光,令他難以眺視,分辨不清。 可此刻再走近些,他如何認不出那一襲窈窕生姿的榴紅身影是誰。 裴時行唇邊不自覺露了笑意,當即便步上前去。 直到走出兩步,方才想起身后還有個申知白。 連忙回身急急拱手拜過,卻是連話都來不及多說一句。 申知白望著這緋服郎君步履飛揚,自白石御道大步迎向丹陽門去。 宮墻絳赤,好似總也沒有盡頭,一幕幕劃過他的身影。 夏氣長風浩蕩,將年輕男人的袖袂曳揚于后,他幾欲起了奔勢。 申知白知此子天資縱橫,必能致遠,若稍加訓示,不日便可長成不世之才,故而愿意收他入門下。 可他半世觀人,知天下治亂,觀盛世紀綱日圮,如何看不出裴時行的桀驁。 裴氏子自幼修習君子之道,可這位慧眼的長者卻能自他一絲不茍的儀禮之下窺見他的狂傲。 并非少年老成,那是一種不曾將眾生放入眼的清傲,不曾因俗世亂過心的淡漠。 可此刻,這位自幼襟靈敏悟的學生因一女子失卻所有沉穩,難得地顯出些少年意氣來。 或許是他太過出色,總也叫人忘記這受世人稱譽頗多的裴御史,如今也不過是個及冠才三載的年輕男子罷了。 老人心頭莫名憶起數月前得知學生婚訊時,曾有人在他耳旁議論過新婦。 其中一句便是“妖姿媚態,綽有余妍”。 申知白眼色探究地瞇眸眺向那道秾麗的身影。 門下的元承晚望著裴時行滿面驚喜笑意,大步向她迎來,到最后幾乎是小跑奔來。 他傾身摟過她的肩膀,聲線放得極柔,卻又帶了一絲試探: “殿下怎會在此處?” 她認真地望住裴時行,望他那雙綴滿了笑意的眼。 話到嘴邊,卻又莫名柔了語氣,將方才皇嫂的囑托換成了一句:“為了等你呀?!?/br> 果然見裴時行面上笑意愈顯。 仿佛嚴枝遒干的松柏得了陽光雨露,更茂盛地挺起腰背,每一片針葉上都能抖落神氣。 元承晚莫名有些別扭。 復將目光落到立在不遠處笑望他二人的申知白身上。 柔聲問候道:“申相近來可好?” 申知白呵呵笑,此刻才慢慢迎上前來,道一句:“多謝殿下掛心老臣,老臣身骨尚佳?!?/br> 長公主又道:“天炎難行,請申相登車,本宮送您一段?!?/br> 尚且沉浸在滿心歡悅中的裴時行仿佛終于醒悟,連忙和道: “殿下說的極是,請允學生送老師歸家?!?/br> 申知白不愿再望這逆徒一眼,只和氣地婉拒了元承晚: “多謝長公主美意,老臣已囑咐家下仆童馭車,即刻便至。殿下不必擔憂?!?/br> 元承晚復問,申知白卻固辭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