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40節
裴時行繼續道: “親手砸碎一個神祇,令一個忠良臣子自此在世間含污忍垢,受盡罵名,至死,幕后真相亦不得為人所知。 “殿下覺得太殘忍了是不是? 他輕笑一聲:“那你可知,周頤為何要做到這一步?” 卻又在下一刻給出答案:“你以為,這一步若不是由他親自走,若不是他親手將自己存世的所有功績抹殺殆盡,旁人會如何?” 裴時行故意頓住話音,探手而前。 元承晚一顫。 卻是他自她袂袖中取出絲帕。 他素有潔癖,方才甫一歸來便沐浴更過衣。 此刻慢條斯理用了絲帕,又在仔仔細細拭干凈自己的每一根指節。 修長的指在猶帶著元承晚體溫香氣的絲帕間隱現。 蠶絲金繡,玉指修長有力,在燭火下曜曜生光,冶艷至極。 “他們會趁此時機多踩上幾腳,可不止是要將周頤踩死,還要他生生世世釘入泥潭,永世不得翻身才好?!?/br> 長公主在裴時行的話里沉默下來。 她想到如今上京城中隨處可見,于街巷茶館中對周頤大肆唾罵的百姓。 如此時機之下,每個人好似都在以貶責周頤作為展露自己忠厚正義的不二妙門。 哪怕他們向前并不了解此人,甚至他們中的有些,到了此刻也不知周頤其罪為何。 至于從前擁戴過周頤的人,便更要口沫橫飛罵的賣力。 生怕被左右之人憶起,他如今憤的青筋大綻,卻也曾跪在挽留周頤的隊伍里哭的涕泗橫流,如喪考妣。 人性若此。 她在這種磅礴又膚淺的惡意里忘了掙扎,一時怔怔。 裴時行仍是將她桎在身前,俯身而下,癡迷地細嗅過妻子的每一寸肌膚。 他忽又發現了新的樂趣,呼吸促了一瞬,用犬齒輕輕嚙咬上她皙白細弱的耳垂。 元承晚一個激靈,終于清醒。 她霎時意識到,身后人的惡絕不遜色于旁人。 女子仿若餓狼口中掙扎漸弱的奄奄雪兔,在他半吃半玩的折磨里受盡煎熬。 她死死咬住銀牙,不愿示他以半分妥協。 唯有向后輕揚了脖頸,寄望避開他正在肆意作惡的利齒。 裴時行終于自惡念里平復。 在長公主忍不住自緊咬的齒關里泄出一絲悠長的哭音之后。 他仿佛恢復了以往的神智,繼續道: “便是由臣做了唯一的惡人,一舉將他自明堂打落,也有人不愿放過他呢?!?/br> 裴時行終于交代了輿圖上的圈點是何意。 那是他同皇兄與周頤密談之際,一道商量以死脫身時分析出的。 被記錄在冊的,俱是一路上最易遭襲之地。 裴時行甚至依據季節時令、地勢峻夷及人流來往的不同,計算出了周頤一家的“尸體”該于何時何地出現最為恰當。 果然有人留有后招,待要取他性命。 那人以為周頤被判流出京便已是終結。 可周頤之死早被裴時行計算在內。 這不過是為免后患,他們一道做給世人看的一出戲碼。 人死則萬事都成空,一了百了。 “而且——” 裴時行垂眼,指上漫不經心地揉著方才被他嚙出微微齒痕的耳垂: “殿下道周大人便當真是如此高義之人嗎?” 裴時行話音殘忍: “是他親口要臣將貪墨之罪設在涇州?!?/br> 涇州,乃是周頤半生為官,最后一處出官之地。 他當時便留了個心眼,但亦猜想,或許只是周頤為了讓這出戲更加謹慎逼真。 可是他仍不可放過這一絲毫,于周頤口中狀若尋常的安排。 當即便下意追查,日夜秉燭,多番入府庫對照舊年籍冊,察訪當年人員。 裴時行終于放過長公主可憐的耳垂,指著籍冊上的一處道: “臣近日查出,涇州曾有私鹽過往。 “殿下猜,彼時的涇州父母官周大人,他知不知曉此事?” 裴時行長睫微垂,掩下眼中陰翳。 周頤自然是知曉的。 裴時行有預感,這甚至會是此事中相當關鍵的一環線索。 可周頤彼時并未對陛下明言,只在讓自己幫他安排罪狀時暗示一句。 這一安排亦十分好猜測,想必是周頤為了明哲保身。 他已然死了一個最受寵愛的兒子了。 這位老人如今只求帶著家人遠離是非,不愿再涉入上京這潭尚且捉摸不透的渾水。 元承晚聽懂了。 她回憶起當日與周頤的會面。 腦中電光火石,倏然讀懂了他彼時的眼神。 是愧疚亦是叮囑。 他當時的確已然知曉了周旭之死,甚至在此之前,他一早便同皇兄,同裴時行安排了今日的一切戲碼。 戲之用意,只為親手敲碎自己的半生清名。 可在那計劃之外的一次偶然會面里,這位老人或許也曾因昔日師生舊誼,因兒子造下的苦果,對她有過一絲絲的溫情與愧疚。 人生一途,善惡同流,或許總是如此。 世人汲汲營營,苦心籌謀,事事算計,步步為營。 卻終究會于偶然交錯的軌跡里,不由地自本心展露出光輝。 一刻亦已是彌足珍貴。 可惜周頤也終究是凡人。 在旁人以為他偉大的時刻,卻又同時叫人看見他的缺弊之處。 他謹飭為官,所至之處清理冤獄,為民除害,曾得萬民交贊拜恩。 可是溺愛周旭,縱其橫行惡霸的也是這位周青天。 他于最后時刻決意退離官場,令裴時行做惡人于朝堂揭發,摧毀他向前的一切功績。 卻也終究以身為梯,造出裴時行如今更上一層樓的清正美名。 可也是這樣一個人,明知君父正為私鹽一事憂慮籌謀,卻又為保全自身,不愿如實相告。 元承晚終于自這位昔日師長身上學到最后一課。 周頤身上固有輝光耀眼,可私情總會把他拽回人間。 讓人看透他身上的斑駁。 他注定成不了廣而無愛,漠而無憎的神祇。 可是,若說周頤終究不過是凡人,那么裴時行呢? 這位謫仙郎此刻的模樣又算是什么呢? 元承晚默默忍受著頸間的濡濕,她方才的確錯怪了裴時行。 可是裴時行又憑什么懲罰她呢? 長公主望著窗牖上疊在一處,扭作一團的影子。 她骨氣極硬,容他放肆這許久已是莫大的恩賜: “放開本宮?!?/br> “不放?!?/br> 男人堅實胸膛緊貼她纖柔后背,周身俱是沐浴過后的香氣與他身上本有的清爽氣息。 將她牢牢罩住。 “殿下方才說,后悔與臣成婚?!?/br> 他將她死死扣在桌案的粉白玉指緩緩打開,左手下滑,重又撫上她隆起的小腹。 “那現在呢,臣不是jian佞小人,殿下還悔不悔?” 他語氣誘哄。 元承晚死死咬牙,沉默不語。 若此刻當真對著他搖尾乞憐,那長公主就不是長公主了。 裴時行顯然亦是深知這一點,他掛著閑適笑意,靜靜等了幾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