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27節
“那你呢,你幫周旭的緣故何在?” 裴時行神色寥落,平鋪直敘道:“這便是臣的另一樁罪了。 “隴上道的鹽鐵產量及賦稅均有異樣,是臣身為御史,監察不力;而后更是私收賄賂,故作不知,為之遮掩。 這樣便說得通了。 周旭因前次受裴時行彈劾一事耿耿于懷,故此暗中窺伺,拿了他受賄的把柄來要挾。 而裴時行果真受此挾制,卻原來是只在表面上假意順從,實則為免后患,直直取他性命。 這個理由尋的極其巧妙,饒是裴時行也不由在心下暗贊。 今日他入宮恰好是為向陛下稟明隴上籍冊的數目異常,可對方竟一早就預備為他羅織下這個罪名。 他本可憑今日主動稟告這一舉動來自證清白,可對方時機掐的巧,便成了他本就心懷鬼胎。 知那仆子一死便擔心東窗事發,這才急忙撇清干系,上報圣聽。 那忠貞仆子甚至交代了周旭收集的證據所在。 皇城衛昨日亦依著那份伏罪書,尋到了安樂坊中一個同周旭相游甚好的妓子,而后又自那妓子的榻下暗格里搜出了書證。 里頭的一沓信件明明白白是裴時行的字跡,內容先是索賄,而后更自甘墮落,充作賊子眼線,向其告錄京中動向。 且另附一份賬冊,上書何年何月曾上奉裴時行多少緇財銀兩。 那賬冊上頭的每一樣物什都能同裴時行家下資產一一對應起來。 整份書狀極為縝密,動機、手段、證據、證人、證言俱全。 這忠仆甚至以命證身,以身死的代價來為周旭伸冤。 意在將真正的惡鬼裴時行拖入地獄。 可長公主的態度竟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那皇兄呢,皇兄怎么說?” 裴時行已在她的思慮之間拭畢斬霜劍,此刻收劍入鞘,錚然一響。 話音也同劍鳴一般透出凜冽: “陛下允了臣七日為期,屆時若不能自證清白,便一并算臣懈怠監察與侮慢殿下兩重死罪,革職下獄?!?/br> 元承晚似信非信。 皇兄一向欣賞且倚重這位河東麒麟子。眼下尚有存疑之處,怎的就如此輕易便要放棄他? “可你若當真設計周旭,又何必將自己牽涉其中,皇兄怎么看?” “陛下信了?!?/br> “為什么?” 姣美女子雙眸溜圓,好似幼時聽長者敘講傳奇,又要急急追問“后來呢”的天真小童。 男人抬眸,信手為她拂去唇畔一縷碎發,坦然道: “因為臣同殿下一同入禁中請賜成婚那日,曾同陛下傾訴過對您的一片癡心?!?/br> 所以,他信我對你早有圖謀。 而后更是伺機而入,就此沉淪到底。 元承晚回想起那日。 兩個男人在殿中密談良久,留一人她在水榭苦等。自己事后還好奇不已。 原來,他竟是在里頭對皇兄說這些話么。 長公主一時念閃情遷,甚至顧不得裴時行捋發時不經意撫觸過她的瑩白耳垂。 只一不小心,便將心底話順著口說出來: “啊——竟是這樣,那你要真死了,還有本宮的一份罪過呢?!?/br> 她話音仿若呢喃,卻逃不過耳力極好的御史大人。 裴時行一時好氣又好笑。 美人紅唇鮮妍柔軟,卻總要吐出些可惡又狠心的話來,真該好好懲罰。 裴時行目色凝在她嬌若玫瑰的唇間,極力克制住某種輕褻下流卻又叫他賁張血脈的念頭。 只溫然問道:“殿下方才說什么?” 元承晚緩緩起身:“本宮方才是說,若如卿家這等,于家國效信獻力的賢能忠良死于jian惡之徒的攻訐,那即便是本宮,亦有罪過?!?/br> “殿下信我?” 裴時行雖心有計策,卻也因她的一句軟話而眸中一亮。 “本宮相信你?!?/br> 這倒不是浮于表面的一時安慰推脫。 元承晚不知這算不算偏聽偏信。 可縱她平日對裴時行這個人有諸多不耐,但若論及此人品行,自己竟是從未有過半分懷疑。 她猶擔心裴時行不信,認真地點了點頭,眸中光點燦然:“真的?!?/br> 裴時行在這樣的目光下有一瞬因對她的欺騙而感到愧怍。 可小貍奴這般無辜稚純,不騙一騙怎么好? “臣這一生恣意輕狂,少年得志,未料竟就要如此草率而作終?!?/br> 他眼睫垂下,渾身颯然清骨也隨著一股意氣的散失而頹然落拓下去。 再不似從前端居明堂的矜冷謫仙。 “可殿下知臣心慕著您,陛下也知,待臣身滅,天下人都會知。 “此生得卿作婦,得天下人知我傾心愛慕,臣已然滿足了?!?/br> 裴時行話中忽然顯露出一種萬事成空的寂寥意境。 他似想起什么,又緩聲交代道: “臣素日狹隘,嘗因沈郎君爭風吃醋,不禁在心頭暗自對比過,便生出愁怨,怨殿下對臣的冷淡。 “但今日才知,臣本就是強求一場?!?/br>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 “您同沈郎君兒時便生竹馬之誼,臣又憑什么呢,我知,我永遠都無法介入那樣好的一段昔日時光。 “便是如今,您二人在一處總有談不完的話。不似臣一般寡言木訥,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呵然一笑。 “待臣走后,您同沈郎君前緣再續,重修舊好便是。 “若得望人間一對檀郎謝女再結良緣,臣在地下想必亦會有瞑目之感?!?/br> 他將目光落在長公主腹間,那兒已然隆起個小山似的弧度。 是他同她的精血一寸寸交融而出的小生命。 “孩兒的名字便交由他取罷,沈郎君既有慕道之心,想必慈悲為懷,定也能接受這個孩兒?!?/br> 他好似在交代自己撒手后的遺言。 其實若當真到了這個地步,識趣些的男子自該向貴主求一封放夫書抑或和離信,就此別過,免得牽連家人才是。 可裴時行先是半真半假,至后來一口濃醋入喉,他愈說便愈起了委屈之心。 說到后頭幾乎自己都要入戲,恨不能同元承晚鬧上幾番。 卻在話到酣頭時也不敢提半句放夫書。 他真怕他這句話一出,長公主當即便助他得償所愿。 元承晚聽他聲情并茂好半晌,甚至幾欲淚下沾襟。 可其實還是不大相信。 尤其到后來,他甚至違背了裴時行這個人的天性意志,自嘴巴里莫名吐出的話。 俱是裴某人下輩子也無法擁有的慷慨心腸。 下藥一事背后勢必還有真兇暗藏,隴上之事如今既已發現破綻,便意味著破局之時指日可待。 所以,她更傾向于認為,這是皇兄同裴時行的合謀做戲。 意在將計就計,引蛇出洞。 對方既然在此時主動暴露了下藥真相,甚至主動牽引出隴上之事,便是有所圖謀。 那便待他一待,叫暗處的真兇先忍不住跳腳。 可裴時行這副模樣太可憐了。 她發問:“皇兄當真這么說?” 裴時行默了一瞬,似乎又一次被旁人的疑慮刺痛。 只低首闔眸,語含譏嘲道:“呵,殿下若不愿信便不信罷?!?/br> 元承晚卻神色莫測。 因他此刻的冒犯之語在心頭忽起了一絲別樣的趣味。 面前的男人濃睫覆眼,皙白面上神情恍惚,連唇畔一抹自嘲笑弧都帶著破碎的意味。 不同以往的溫文有度,他甚至對著她失了禮節,語氣隱含詰責。 就好似君子皮不過他向前的偽裝。 長公主敏銳地嗅到此刻他惑人皮囊之下,裴時行這個人本性里的桀驁與惡意。 不可掇的天邊清月落入泥潭,看似脆弱難堪,可又不羈地釋出鋒銳。 要將向他靠近的人都刺出淋漓鮮血,而后血氣沁入這塊泥中玉髓。 元承晚被這一刻的裴時行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