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14節
可她肺腑郁氣終于疏出,心氣順暢許多,也并不打算解釋。 “青天白日,裴卿莫要妄言,若公務這般勞心傷神,不如早日掛冠回府?!?/br> 字里行間都在暗罵他白日發癔,形容瘋癲。 裴時行知長公主不愿承認,可他早已在第一步掀翻底牌,眼下必須一鼓作氣,將這根竹子一路通體破開才好。 他更為堅定地伏身:“臣身為男子,應當擔負責任?!?/br> 孰料這話精準踩在了長公主第二根躍然欲怒的神經上。 他竟果真如她向前所料,自大狂妄。 裴時行猶不自知,分析道:“臣一路跟隨殿下身邊二位女官,親眼見她們繞遠道至城西安濟堂抓藥,方子是懷妊婦人溫補之藥?!?/br> 他敏銳地觀察長公主表情。 可她面色平靜,眼神無波。 迎上他目光時還頗有幾分意趣,不露分毫真意。 裴時行復又繼續道:“那藥若非殿下所用,獨為此事特地出府一趟,便只能是買藥之人自己要用??沙加^那二位女官發式,皆是未嫁之身,若真要買保胎藥也不該是二人同行?!?/br> “太醫署每逢十之日會為殿下請脈,只是前……前段時日請脈頻繁,” 哪怕那場春事已過去兩月有余,裴時行還是不甚自在。 他定了定神,繼續道:“殿下因此免了二十余日的脈案。算一算,若一切恢復照舊,今日便是太醫署的診脈日?!?/br> “今日診完脈便有抓藥一事,既不是為女官,便是為殿下而取。卻又不自太醫署下的熟藥所取藥,那便只能是殿下有意隱瞞?!?/br> 男子劍眉輕抬,以篤定目光直視元承晚,不閃不避:“懷妊之人是殿下,臣猜的對不對?” 事已至此,元承晚自方才的怒意平靜下來。 她聞言挑了挑唇,真心實意露了今日罕見的一個笑容。 方才聽裴時行于府門求見,她便隱有預感,恐怕這事瞞不了他太久。 可此刻聽他條理清晰地抽絲剝繭,長公主倒由衷生出幾分欣賞。 她方才深思半日,最終決定讓腹中子做她此生唯一的子嗣。 她想留下這孩兒。 所以若裴時行能對她孩兒的聰明頭腦有所奉獻,她倒是可以對他露些青眼。 但即便如此,孩子的生父也不能是裴時行。 因此她打算模糊月份,過段時日再去城外別苑住上。 屆時瓜熟蒂落,過上幾年,誰會知道她的孩子年月幾何。 只是或許當真是今日思慮過甚,又或許是怪她昨日貪涼食了太多酥山。 總之回府片刻,元承晚竟覺少腹痛感隱隱。 這才有了后來裴時行所見。 “裴卿果不愧美名,神思敏捷。你料的不錯,本宮的確如你所言,懷有身孕?!?/br> 她看著裴時行驟亮的雙眼,紅唇清晰吐出殘忍話語:“只是這孩子如今才四十多日?!?/br> “這事怪本宮,”長公主美眸輕睞,有些歉意道,“你瞧,連你都會這般以為,本宮也是怕皇兄皇嫂誤會,這才出此下策?!?/br> “畢竟,這日子屬實趕巧了些,除了本宮,旁人極容易誤認?!?/br> 這話說的曖昧又直白。 裴時行墨眉輕蹙,目光失禮地落在長公主的腹部。 云紋腰帶繡以花型繁復的纏枝牡丹,天青帛帶束起不盈一握的纖腰,花結秀美。 那處尚且一片平坦,什么也看不出。 他眸中光色因元承晚的話語略有黯淡。 卻很快收拾情緒,坦誠袒露自己的真實意志:“孩兒只不過是臣以為可就此順應名目的借口罷了。 若論本心,臣心在求娶殿下?!?/br> 元承晚不為所動:“本宮這孩子有父親的,裴卿何必如此?” 對決意舍棄之人,長公主向來無情。 單刀直入,不留任何幻想的可能。 “因為臣自長秋宮一事后便日夜盼念同殿下成婚?!?/br> “倘得殿下為妻,孩子自然也就是臣之子,臣愿與殿下一同教養?!?/br> 他忽然想起夜宴之上,伏在她膝頭百般嬌纏的男伶。 喉間莫名起了些熱意。 或許她當真沒有騙他,她甚至從來不屑騙他。 裴時行口中發苦,于這一片苦澀中嚼出自己的輕賤。 他是裴氏子弟,是上京城中曜不可掇的清月。 可此刻投體折脊,伏跪在他從前視之為輕佻、劾之以失禮的女子面前。 裴時行百般辯言,再無向前的分毫輕鄙。 只求她施舍些仁慈予他。 跪立的清雋男子扯了扯嘴角,咽下心間酸澀,柔聲繼續道:“臣自信能比它的生父做的更好?!?/br>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少年朦朧之時,裴時行亦因書中字句神動念馳,設想過夫婦之道。 料想是兩姓和合,如陰陽發端天地,而后育養子嗣。 及至那時,他同他的婦人皆是初次為人父母,難免有生疏錯漏之時,可一方有所不足,另一方便要彌補提點。 二人合力,依伴扶持,亦是此生幸事。 “成家育子不就是如此么。臣愿與殿下夫婦伴依,此后一路或有風波搖撼,卻要相互扶持,及至我們的孩兒成人長大?!?/br> 裴時行目色柔和,好似因自己話中之景起了幻想。 元承晚不辨喜怒,倒是未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更何況,殿下意在無拘,卻不知能容您孑然一身?!?/br> 他話音因分析政事漸漸變得冷靜下來:“圣意無察,天威難測,便是當下能容,日后又待如何?” “待殿下膝下有子,若真有那一日,這一子便成殿下軟肋,甚至會成為迫您再嫁的籌碼?!?/br> 他自覺這話太過殘忍,頓了頓方才繼續:“雖這揣測只是臣一人一心的妄言,未必就有那么一日?!?/br> 元承晚原本深沉的目色倒是因此話劃過一絲波瀾。 她的確有過這番顧慮。 皇室女同樣應當擔負國稷安穩之責。 而歷朝歷代留給女人最普遍的方式,便是以身安邊撫境。 以婚嫁聯姻做籌碼,換取雙方締結新約的機會。 往后便是男人的博弈,男人的功績了。 時下大周四國來朝八荒臣服,天下承平日久,外族且還翻不起波瀾。 可周朝之內呢。 誠如裴時行所言。 日后世家投誠聯姻,抑或武官釋權,若她未嫁,身為天子唯一的親妹,她會被作為最合適不過的定心符,送入王侯高門之中。 當年楊氏養她在膝下,不就是存了令她聯姻,好為二皇子締盟結兵的意圖么。 裴時行繼續攻她心防道:“殿下當年建府之時,上京曾有女帝流言,令殿下飽受驚惶,您這些年一直藏鋒養晦,不問世事?!?/br> “可臣知殿下高義,向來心懷萬姓,素日更是體恤農耕,貲助學子?!?/br> 方才稍有松弛的內室氣氛陡然劍拔弩張。 元承晚的眼神因“女帝”二字變得晦暗,隱有怒意。 裴時行全盤接收她的怒意,坦白道:“臣傾慕殿下仁愛襟懷。若殿下決定繼續以己身,殫精為天下萬民籌謀,臣愿與殿下風雪同道,萬死不辭?!?/br> “若殿下有一日感到疲倦,自此寄情物外,臣也愿擋在殿下身前,無論與世推移還是冥頑不靈,臣會在這條道上繼續前行,遮蔽殿下?!?/br> 他想起自己眼下和皇帝在做怎樣的一番圖謀,試著安撫她道:“臣相信陛下與您血rou至親,絕不至于那般窮途境地?!?/br> “可若當真有一日,臣遭遇不測,殿下也不必憂懼?!?/br> “臣身后的裴氏,百年之內根基不倒,二百年內門庭不朽。臣會為殿下安排好一切,令您無后顧之憂?!?/br> 眼下新政方興,他同皇帝君臣融洽,尚有許多待做之事,皇帝不會在此刻同他失和。長公主若嫁他,他自可庇護她平安。 他對新政亦懷有自信,事前預立萬全之策。 可人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在那個打算里,他即便身死,也會在死前為她們安排好一切,以最高效力的裴氏家主書令,為長公主留下保全之策,護她和孩兒余生安穩。 元承晚終于收起她面上的散漫神色。 裴時行的確是天生的政客,手腕準狠,一舉就探到她心中弊病。 誠如他所言,在她決定生下孩子的前提之下,同他成婚的確是最優策略。 她若孑然一身,的確可以如從前一般,縱情游樂,不問政事。 只消將眼下的日子繼續過下去便是。 雖說最初是為了藏拙養晦,可這樣的日子半點不委屈人,不知有多愜意。 但對于教養孩子,她還是沒底。 元承晚自個兒三歲時便由楊氏撫養,同她沒甚母女情分,是在滿宮侍人傅姆的手中長起來的。